內篇養生主第三
順事而不滯於物,冥情而不攖其天,此莊子養生之宗主也。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生有窮盡,知無畔岸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;向云:「殆,窮困〔一〕。」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。已,止也。事過思留,其殆更甚。言以物為事,無益於性命。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。王夫之云:「聲色之類,不可名為善者,即惡也。」二語淺說。緣督以為經,李頤云:「緣,順。督,中。經,常也。」李楨云:「人身惟脊居中,督脈並脊而上,故訓中。」王夫之云:「身後之中脈曰督。緣督者,以清微纖妙之氣,循虛而行,自順以適得其中。」深說。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全其有生之理。可以養親,以受於親者歸之於親,養之至也。可以盡年。天所與之年,任其自盡,勿夭折之,則有盡者無盡。從正意說入,一篇綱要,下設五喻以明之。
〔一〕「窮困」,釋文作「疲困之謂」。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釋文:「丁其名。崔、司馬云:『文惠君,梁惠王。』」成云:「解,宰割。」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蘇輿云:「說文:『踦,一足也。』膝舉則足單,故曰踦。」砉然嚮然,奏刀騞然,司馬云:「砉,皮骨相離聲。」崔云:「砉音畫。騞音近獲,聲大於砉也。」成云:「砉然嚮應,進奏鸞刀,騞然大解。」莫不中音。釋文:「中,丁仲反。下同。」合於桑林之舞,司馬云:「桑林,湯樂名。」崔云:「宋舞樂名。」釋文:「左傳『舞師題以旌夏』是也。」乃中經首之會。向、司馬云:「經首,咸池樂章也。」即堯樂。宣云:「會,節也。」文惠君曰:「譆!李云:「歎聲。」善哉!技蓋至此乎?」庖丁釋刀對曰:「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。成云:「進,過也。」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。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成云:「操刀既久,頓見理間,纔睹有牛,已知空郤。亦猶服道日久,智照漸明,所見塵境,無非虛幻。」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,向云:「暗與理會。」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成云:「官,主司也。」案:「官」承上,專以目言。目方睹其跡,神已析其形。依乎天理,成云:「依天然之腠理。」批大郤,字林:「批,擊也。」成云:「大郤,間郤交際之處。」郭音卻。道大窾,郭慶藩云:「窾當為款。漢書司馬遷傳注:『款,空也。』謂骨節空處。」因其固然。技經肯綮之未嘗,俞云:「技蓋枝之誤。枝,枝脈;經,經脈。枝經,猶言經絡〔一〕。素問王注引靈樞經云:『經脈為裏,支而橫者為絡。』支、枝通作。經絡相連處,必有礙於游刃,庖丁因其固然,故無礙。」釋文:「肯,著骨肉。司馬云:『綮,猶結處也。』音啟。」言枝經肯綮,皆刃所未到。嘗,試也。而況大軱乎!軱音孤。崔云:「槃結骨。」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崔云:「族,眾也。」俞云:「謂折骨,非刀折。左傳曰:『無折骨。』」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釋文:「磨石。」彼節者有間,節,骨節。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閒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雖然,每至於族,郭云:「交錯聚結為族。」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郭云:「不屬目他物。」行為遲。郭云:「徐其手。」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謋與磔同,解脫貌。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郭云:「逸足容豫自得之謂。」案:田子方篇亦云:「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。」善刀而藏之。」釋文:「善,猶拭。」文惠君曰:「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」牛雖多,不以傷刃,物雖雜,不以累心,皆得養之道也。一喻。
〔一〕「絡」原誤「路」,據集釋引俞樾說改。
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:司馬云:「公文姓,軒名,宋人。」簡文云:「右師,官名。」「是何人也?惡乎介也?介,一足。天與,其人與?」司馬云:「為天命與,抑人事也?」曰:「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獨也,司馬云:「獨,一足。」案此與德充符篇三兀者不同:介者天生,兀者人患。人之貌有與也。郭云:「兩足並行。」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」形殘而神全也。知天則處順。二喻。
澤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飲,不蘄畜乎樊中。蘄同期。猶言不期而遇。下同。李云:「樊,藩也,所以籠鳥〔一〕。」神雖王,不善也。釋文:「王,于〔二〕況反。」不善,謂不自得。鳥在澤則適,在樊則拘;人束縛於榮華,必失所養。三喻。
〔一〕「鳥」,釋文作「雉」。
〔二〕「于」原誤「千」,據釋文改。
老聃死,司馬云:「老子。」案:老子不知其年,此借為說。秦失弔之,釋文:「失音逸。」三號而出。弟子曰:「非夫子之友邪?」曰:「然。」「然則弔焉若此,可乎?」曰:「然。始也,吾以為其人也,謂真人不死。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弔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會之,必有不蘄言而言,不蘄哭而哭者。所謂「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」也。會,交際。言,稱譽。言老子誠能動物,我之不哭,自有說也。是遯天倍情,忘其所受,釋文:「遯,又作遁。」是,謂老聃。情,乃惠子所謂情,見德充符篇。受者,受其成形。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語又見列御寇篇。德充符以孔子為天刑之,則知「遁天刑」是贊語。舊解並誤。適來,夫子時也;適去,夫子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古者謂是帝之縣解。」釋文:「縣音玄。」成云:「帝,天也。」案:大宗師篇云:「得者時也,失者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謂縣解也。」與此文大同。來去得失,皆謂生死。德充符郭注亦云:「生為我時,死為我順;時為我聚,順為我散也。天生人而情賦焉,縣也。冥情任運,是天之縣解也。」言夫子已死,吾又何哀!四喻。
指窮於為薪,以指析木為薪,薪有窮時。火傳也,不知其盡也。形雖往,而神常存,養生之究竟。薪有窮,火無盡。五喻。
內篇人間世第四
人間世,謂當世也。事暴君,處汙世,出與人接,無爭其名,而晦其德,此善全之道。末引接輿歌云:「來世不可待也,往世不可追也。」此漆園所以寄慨,而以人間世名其篇也。
顏回見仲尼請行。曰:「奚之?」曰:「將之衛。」曰:「奚為焉?」曰:「回聞衛君,釋文:「司馬云:『衛莊公蒯聵。』案左傳,莊公以魯哀十五年冬入國,時顏回已死。此是出公輒也。」姚鼐云:「衛君,託詞,以指時王糜爛其民者。」其年壯,其行獨,宣云:「自用。」輕用其國,役民無時。而不見其過,郭云:「莫敢諫。」輕用民死,視用兵易。死者以國量乎澤,若蕉,國中民死之多,若以比量澤地,如以火烈而焚之之慘也。郭嵩燾云:「蕉與焦通。左成九年傳『蕉萃』,班固賓戲作『焦瘁』。廣雅:『蕉,黑也。』」民其無如矣。無所歸往。回嘗聞之夫子曰:『治國去之,宣云:「無所事。」亂國就之,宣云:「欲相救。」醫門多疾。』入喻。願以所聞思其則,崔、李云:「則,法也。」庶幾其國有瘳乎!」李云:「瘳,愈也。」仲尼曰:「譆!若殆往而刑耳!成云:「若,汝也。往恐被戮。」夫道不欲雜,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成云:「道在純粹,雜則事緒繁多,事多則心擾亂,擾則憂患起。藥病既乖,彼此俱困,己尚不立,焉能救物?」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,而後存諸人。成云:「存,立也。」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至,猶逮及也。暴人,謂衛君。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,而知之所為出乎哉?德蕩乎名,知出乎爭。成云:「德所以流蕩喪真者,矜名故也。智所以橫出逾分者,爭善故也。」名也者,相軋也;知也者,爭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成云:「軋,傷也。」案:言皆凶禍之器,非所以盡乎行世之道。蘇輿云:「瘳國,美名也;醫疾,多智也。持是心以往,爭軋萌矣,故曰凶器。」此淺言之,下復深言。雖無用智爭名之心,而持仁義繩墨之言以諷人主,尚不可游亂世而免於菑,況懷凶器以往乎!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;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。簡文云:「矼,愨實貌。」案:雖愨厚不用智,而未孚乎人之意氣;雖不爭名,而未通乎人之心志,人必疑之。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釋文:「強,其兩反。」術同述。郭嵩燾云:「祭義『而術省之』,鄭注:『術當作述。』」案:人若如此,則是自有其美,人必惡之。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為人菑夫!成云:「命,名也。」釋文:「菑音災。」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下而,汝也。且衛君苟好善惡惡,則朝多正人,何用汝之求有以自異乎?若唯無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。成云:「詔,言也。王公,衛君。」言汝唯無言,衛君必將乘汝之隙,而以捷辯相鬥。而目將熒之,而色將平之,口將營之,容將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順始無窮。郭慶藩云:「熒,●之借字。說文:『●,惑也。從目,熒省聲。』」成云:「形,見也。」言汝目將為所眩,汝色將自降,口將自救,容將益恭,心且舍己之是,以成彼之非。彼惡既多,汝又從而益之。始既如此,後且順之無盡。若殆以不信厚言,宣云:「未信而深諫。」案:此「若」字訓如。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李云:「傴拊,謂憐愛之。」宣云:「人,謂君。」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。是好名者也。因其好修名之心而陷之。一證。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三國名。國為虛厲,宣云:「地為丘墟,人為厲鬼。」身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無已。求實,貪利。三國如此,故堯、禹攻滅之。是皆求名、實者也,再證。蘇輿云:「龍、比修德,而桀、紂以為好名,因而擠之。桀、紂惡直臣之有其美,而自恥為辟王,是亦好名也。叢枝、胥敖、有扈,用兵不止,以求實也,堯、禹因而攻滅之,亦未始非求實也。故曰:『是皆求名、實者也。』」而獨不聞之乎?名、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!夫子又舉所聞告之。言人主據高位之名,有威權之實,雖以聖人為之臣,亦不能不為所屈,況汝乎!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!」以者,挾持之具。嘗,試也。顏回曰:「端而虛,端肅而謙虛。勉而一,黽勉而純一。則可乎?」曰:「惡!惡可?上惡,驚歎詞。下惡可,不可也。夫以陽為充孔揚,衛君陽剛之氣充滿於內,甚揚於外。采色不定,容外見者無常。常人之所不違,平人莫之敢違。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。成云:「案,抑也。容與,猶快樂。人以箴規感動,乃因而挫抑之,以求放縱其心意。」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!雖日日漸漬之以德,不能有成,而況進於大德乎!將執而不化,宣云:「自以為是。」外合而內不訾,宣云:「外即相合,而內無自訟之心。」姚鼐云:「訾,量也。聞君子之言,外若不違,而內不度量其義。」其庸詎可乎!」「然則我內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「然則」下,顏子又言也。內直者,與天為徒。與天為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,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,蘄乎而人不善之邪?成云:「內心誠直,共自然之理而為徒類。」宣云:「天子,人君。」郭云:「人無貴賤,得生一也。故善與不善,付之公當,一無所求於人也。」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為徒。依乎天理,純一無私,若嬰兒也。外曲者,與人之為徒也。擎、跽、曲拳,宣云:「擎,執笏。跽,長跪。曲拳,鞠躬。」人臣之禮也,人皆為之,吾敢不為邪!為人之所為者,人亦無疵焉,是之謂與人為徒。成而上比者,與古為徒。成云:「忠諫之事,乃成於今;君臣之義,上比於古。」其言雖教,謫之實也。所陳之言,雖是古教,即有諷責之實也。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雖直而不病,郭云:「寄直於古,無以病我。」是之謂與古為徒。若是,則可乎?」仲尼曰:「惡!惡可?大多政,釋文:「大音泰。」郭云:「當理無二,而張三條以政之,所謂大多政也。」案:政、正同。法而不諜,俞云:「四字為句。列禦寇篇:『形諜成光。』釋文:『諜,便僻也。』此諜義同。言有法度,而不便僻。」雖固,亦無罪。雖未宏大,可免罪咎。雖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不足化人。猶師心者也。」成云:「師其有心。」顏回曰:「吾無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」仲尼曰:「齊,吾將語若!釋文:「齊,本亦作齋。」有而為之,其易邪?郭云:「有其心而為之,誠未易也。」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」成云:「爾雅:『夏曰皓天。』言其氣皓汗也。」案:與虛白自然之理不合。蘇輿云:「易之者,仍師心也。失其初心,是謂違天。」於義亦通。顏回曰:「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、不茹葷者數月矣。如此,則可以為齊乎?」成云:「葷,辛菜。」曰:「是祭祀之齊,非心齊也。」回曰:「敢問心齊。」仲尼曰:「一若志,宣云:「不雜也。」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成云:「耳根虛寂,凝神心符。」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成云:「心有知覺,猶起攀緣;氣無情慮,虛柔任物。故去彼知覺,取此虛柔,遣之又遣,漸階玄妙。」聽止於耳,宣云:「止於形骸。」俞云:「當作『耳止於聽』,傳寫誤倒也。此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,言耳之為用,止於聽而已,故無聽之以耳也。」心止於符。俞云:「此申說無聽之以心之義,言心之用,止於符而已,故無聽之以心也。符之言合,與物合也,與物合,則非虛而待物之謂矣。」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俞云:「此申說氣。」宣云:「氣無端,即虛也。」唯道集虛。虛者,心齊也。」成云:「唯此真道,集在虛心。故虛者,心齊妙道也。」顏回曰:「回之未始得使,未得使心齊之教。實自回也;自見有回。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既得教令,遂忘物我。可謂虛乎?」夫子曰:「盡矣。成云:「心齊之妙盡矣。」吾語若!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,汝入衛,能遊其藩內,而無以虛名相感動。入則鳴,不入則止。入吾言則言,不入則姑止。無門無毒,宣云:「不開一隙,不發一藥。」郭云:「使物自若,無門者也;付天下之自安,無毒者也。」李楨云:「門、毒對文,毒與門不同類。說文:『毒,厚也。害人之草,往往而生。』義亦不合。毒蓋壔之借字。說文壔下云:『保也,亦曰高土也,讀若毒。』與郭注『自安』義合。張行孚說文發疑云:『壔者,累土為臺以傳信,即呂覽所謂「為高保禱於王路,寘鼓其上,遠近相聞」是也。』禱是壔之訛。壔者,保衛之所,故借其義為保衛。周易『以此毒天下,而民從之』,老子『亭之毒之』,與此『無門無毒』,三毒字,皆是此義。廣雅:『毒,安也。』亦即此訓。楨案:壔為毒本字,正與門同類,所以門、毒對文,讀都皓切,音之轉也。」案:宣說望文生義,不如李訓最合。門者,可以沿為行路;毒者,可以望為標的。無門無毒,使人無可窺尋指目之意。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成云:「宅,居處也。處心至一之道,不得已而應之,非預謀也,則庶幾矣。」絕跡易,無行地難。宣云:「人之處世,不行易,行而不著跡難。」為人使,易以偽;為天使,難以偽。成云:「人情驅使,淺而易欺;天然馭用,為而難矯。」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無翼飛者也;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無知知者也。釋文:「上音智,下如字。」宣云:「以神運,以寂照。」瞻彼闋者,虛室生白,司馬云:「闋,空也。室,喻心。心能空虛,則純白獨生也。」成云:「彼,前境也。觀察萬有,悉皆空寂,故能虛其心室,乃照真源。」吉祥止止。成云:「吉祥善福,止在凝靜之心,亦能致善應也。」俞云:「『止止』連文,於義無取。淮南俶真訓:『虛室生白,吉祥止也。』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誤。列子天瑞篇盧重元注云『虛室生白,吉祥止耳』,亦可證『止止』連文之誤。」案:下「止」字,或「之」之誤。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若精神外騖而不安息,是形坐而心馳也。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李云:「徇,使也。」宣云:「耳目在外,而徇之於內;心智在內,而黜之於外。」成云:「虛懷任物,鬼神將冥附而舍止。人倫歸依,固其宜矣。」是萬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紐也,伏羲、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!」此禹、舜應物之綱紐,上古帝王之所行止,而況凡散之人,有不為所化乎!成云:「几蘧,三皇以前無文字之君。」蘇輿云:「言知此可為帝王,可以宰世,而況為支離之散人乎!」於義亦通。
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「王使諸梁也甚重,成云:「委寄甚重。」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。宣云:「貌敬而緩於應事。」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!吾甚慄之。懼也。子常語諸梁也,曰:『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懽成。事無大小,鮮不由道而以懽然成遂者。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王必降罪。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。宣云:「喜懼交戰,陰陽二氣將受傷而疾作。」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』成云:「任成敗於前塗,不以憂喜累心者,唯盛德之人。」以上述子言。蘇輿云:「謂事無成敗,而卒可無患者,惟盛德為能。」案:成說頗似張浚符離之敗,未可為訓。蘇說是也。吾食也,執粗而不臧,宣云:「甘守粗糲,不求精善。」爨無欲清之人。成云:「清,涼也。然火不多,無熱可避。」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與!憂灼之故。吾未至乎事之情,宣云:「未到行事實處。」而既有陰陽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兩也,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」仲尼曰:「天下有大戒二:成云:「戒,法也。」其一,命也;其一,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受之於天,自然固結。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成云:「天下未有無君之國。」是之謂大戒。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不論境地何若,惟求安適其親。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成云:「事無夷險,安之若命。」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王念孫云:「施讀〔一〕為移。此猶言不移易。晏子春秋外篇『君臣易施』,荀子儒效篇『哀虛之相易也』,漢書衛綰傳『人之所施易』,義皆同。正言之則為易施,倒言之則為施易也。」宣云:「事心如事君父之無所擇,雖哀樂之境不同,而不為移易於其前。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情,實也。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!宣云:「尚何陰陽之患!」夫子其行可矣!丘請復以所聞:更以前聞告之。凡交,交鄰。近則必相靡以信,宣云:「相親順以信行。」遠則必忠之以言,宣云:「相孚契以言語。」言必或傳之。宣云:「必託使傳。」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宣云:「兩國君之喜怒。」天下之難者也。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郭云:「溢,過也。喜怒之言,常過其當。」凡溢之類妄,成云:「類,似也。似使人妄構。」妄則其信之也莫,成云:「莫,致疑貌。」莫則傳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引古格言。揚子法言名因此。『傳其常情,宣云:「但傳其平實者。」無傳其溢言,郭云:「雖聞臨時之過言而勿傳。」則幾乎全。』宣云:「庶可自全。」案:引法言畢。且以巧鬥力者,始乎陽,常卒乎陰,大至則多奇巧;釋文:「大音泰,本亦作泰。」案:鬥力屬陽,求勝則終於陰謀,欲勝之至,則奇譎百出矣。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亂,大至則多奇樂。禮飲象治,既醉則終於迷亂,昏醉之至,則樂無不極矣。凡事亦然。始乎諒,常卒乎鄙;宣云:「諒,信。鄙,詐。」俞云:「諒與鄙,文不相對。諒蓋諸之誤。諸讀為都。釋地『宋有孟諸』,史記夏本紀作『明都』,是其例。『始乎都,常卒乎鄙』,都、鄙正相對。因字通作諸,又誤而為諒,遂失其恉矣。淮南詮言訓『故始於都者,常大於鄙』,即本莊子,可據以訂正。彼文大字,乃卒字之誤。說見王氏雜志。」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夫言者,風波也;如風之來,如波之起。行者,實喪也。郭嵩燾云:「實者,有而存之;喪者,縱而舍之。實喪,猶得失也。」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得失無定,故曰「易以危」。故忿設無由,巧言偏辭。忿怒之設端,無他由也,常由巧言過實,偏辭失中之故。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。獸困而就死,鳴不擇音,而忿氣有餘。於其時,且生於心而為惡厲,欲噬人也。以獸之心厲,譬下人有不肖之心。剋核大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剋求精核太過,則人以不肖之心起而相應,不知其然而然。苟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!宣云:「必罹禍。」故法言曰:『無遷令,成云:「君命實傳,無得遷改。」無勸成。』成云:「弗勞勸獎,強令成就。」再引法言畢。過度,益也。若過於本度,則是增益語言。遷令、勸成殆事,事必危殆。美成在久,惡成不及改,成而善,不在一時;成而惡,必有不及改者。可不慎與!且夫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宣云:「隨物以遊寄吾心,託於不得已而應,而毫無造端,以養吾心不動之中,此道之極則也。」何作為報也!郭云:「任齊所報,何必為齊作意於其間!」莫若為致命。此其難者。」但致君命,而不以己與,即此為難。若人道之患,非患也。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,釋文:「顏闔,魯賢人。太子,蒯聵。」而問於蘧伯玉曰:「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。天性嗜殺。與之為無方,則危吾國;宣云:「縱其敗度,必覆邦家。」與之為有方,則危吾身。制以法度,先將害己。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。釋文:「其知,音智。」但知責人,不見己過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」蘧伯玉曰:「善哉問乎!戒之慎之,正汝身也哉!先求身之無過。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宣云:「外示親附之形,內寓和順之意。」雖然,之二者有患。宣云:「猶未盡善。」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附不欲深,必防其縱;順不欲顯,必範其趨。形就而入,且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。顛,墜。滅,絕。崩,壞。蹶,仆也。心和而出,且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郭云:「自顯和之,且有含垢之聲;濟彼之名,彼且惡其勝己,妄生妖孽。」彼且為嬰兒,亦與之為嬰兒;喻無知識。彼且為無町畦,亦與之為無町畦;無界限。喻小有踰越。彼且為無崖,亦與之為無崖。不立崖岸。達之,入於無疵。順其意而通之,以入於無疵病。汝不知夫螳蜋乎?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慎之!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幾矣。而,汝也。伐,誇功也。美不可恃,積汝之美,伐汝之美,以犯太子,近似螳蜋矣。一喻。汝不知夫養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其決之之怒也。成云:「以死物投虎,亦先為分決,不使用力。」時其飢飽,達其怒心。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,順也;故其殺者,逆也。虎逆之則殺人,養之則媚人。喻教人不可怒之。再喻。夫愛馬者,以筐盛矢,以蜄盛溺。成云:「蜄,大蛤也。」愛馬之至者。適有虻僕緣,王念孫云:「僕,附也。言虻附緣於馬體也。詩『景命有僕』,毛傳:『僕,附也。』」而拊之不時,成云:「拊,拍也。不時,掩馬不意。」則缺銜、毀首、碎胸。成云:「銜,勒也。」馬驚至此。意有所至,而愛有所亡,可不慎邪!」亡,猶失也。欲為馬除虻,意有偏至,反以愛馬之故,而致亡失,故當慎也。三喻。
〔一〕「讀」原誤「謂」,據集釋引改。
匠石之齊,至乎曲轅,見櫟社樹。石,匠名。之,往也。司馬云:「曲轅,曲道。」成云:「如轘轅之道也。社,土神。櫟樹,社木。」其大蔽數千牛,絜之百圍,文選注引司馬云:「絜,匝也。」李云:「徑尺為圍,蓋十丈。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,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。俞云:「旁、方古通。方,且也。言可為舟者且十數。」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遂,竟也。文選注引司馬云:「匠石,字伯。」弟子厭觀之,厭,飽也。走及匠石,曰:「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,何邪?」曰:「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,以為舟則沈,體重。以為棺槨則速腐,多敗。以為器則速毀,疏脆。以為門戶則液樠,李楨云:「廣韻:『樠,松心,又木名也。』松心有脂,液樠正取此義。」以為柱則蠹。蟲蝕。是不材之木也,無所可用,已見逍遙遊諸篇。故能若是之壽。」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「女將惡乎比予哉?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郭云:「凡可用之木為文木,可成章也。」夫柤、梨、橘、柚、果、蓏之屬,成云:「蓏,瓜瓠之類。」實熟則剝,剝則辱,大枝折,小枝泄。俞云:「泄,當讀為抴。荀子非相篇『接人則用抴』,楊注:『抴,牽引也。』小枝抴,謂見牽引也。」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掊擊由其自取。成云:「掊,打。」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,幾死,幾伐而死。乃今得之,郭云:「數有睥睨己者,唯今匠石明之。」為予大用。成云:「方得全身,為我大用。」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,若與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幾死之散人,又惡知散木!」而,汝。幾,近也。匠石覺而診其夢。王念孫云:「診讀為畛。爾雅:『畛,告也。』告其夢於弟子。」弟子曰:「趣取無用,則為社何邪?」既急取無用以全身,何必為社木以自榮?曰:「密!猶言祕之。姚鼐云:「密、默字通。田子方篇仲尼曰:『默!女無言!』達生篇:『公密而不應。』」若無言!彼亦直寄焉,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彼亦特寄於社,以聽不知己者詬病之而不辭也。司馬云:「厲,病也。」不為社者,且幾有翦乎!如不為社木,且幾有翦伐之者,謂或析為薪木。且也,彼其所保,與眾異,保於山野,究與俗眾異,非城狐、社鼠之比。以〔一〕義譽之,不亦遠乎!」宣云:「義,常理。」案:彼非託社神以自榮,而以常理稱之,於情事遠也。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,李云:「即南郭也。伯,長也。」司馬云:「商之丘,今梁國睢陽縣。」見大木焉有異,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向云:「藾,蔭也。」崔云:「隱,傷於熱也。」成云:「駟馬曰乘。言連結千乘,熱時可庇於其蔭。」子綦曰:「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異材夫!」言必可為材也。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;俯而見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為棺槨;成云:「軸,如車軸之轉,謂轉心木也。案:解者,文理解散,不密綴。咶其葉,則口爛而為傷;嗅之,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李云:「狂如酲也。病酒曰酲。」子綦曰:「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成云:「不材為全生之大材,無用乃濟物之妙用,故能不夭斧斤,而庇蔭千乘也。」嗟夫!神人以此不材!」由木悟人。宣云:「神人亦以不見其材,故無用於世,而天獨全也。」宋有荊氏者,宜楸、柏、桑。司馬云:「荊氏,地名。」宜此三木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;司馬云:「兩手曰拱,一手曰把。」宣云:「杙,繫橛也。」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崔云:「環八尺為一圍。」郭慶藩云:「名,大也。」(詳天下「名山三百」下。)成云:「麗,屋棟也。」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。釋文:「樿,本亦作檀。」成云:「棺之全一邊而不兩合者,謂之樿傍。其木極大,當斬取大板。」故未終其天年,而中道已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,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適河。郭云:「解,巫祝解除也。」成云:「顙,額也。亢,高也。三者不可往靈河而設祭。古者將人沈河以祭,西門豹為鄴令,方斷之,即其類是也。」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以、已同。郭云:「巫祝於此,亦知不材者全也。」所以為不祥也,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。宣云:「可全生,則祥莫大焉。」
〔一〕「以」字上,集釋本有「而」字。
支離疏者,司馬云:「支離,形體不全貌。疏其名。」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司馬云:「言脊曲頭縮也。」淮南曰:「脊管高於頂也。」會撮指天,司馬云:「會撮,髻也。古者髻在項中,脊曲頭低,故髻指天。」崔云:「會撮,項椎也。」李楨云:「崔說是。大宗師篇:『句贅指天。』李云:『句贅,項椎也,其形如贅。』亦與崔說證合。素問刺熱篇:『項上三椎,陷者中也。』王注:『此舉數脊椎大法也。』沈彤釋骨云:『項大椎以下二十一椎,通曰脊,骨曰脊椎。』難經四十五難云:『骨會大杼。』張注:『大杼,穴名,在項後第一椎,兩旁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,故骨會於大杼。』會撮,正從骨會取義,又在大椎之間,故曰『項椎』也。初學記十九引撮作。玉篇:『,木節也。』與脊節正相似。從木作,於義為長。」五管在上,李云:「管,腧也。五藏之腧,並在人背。」李楨云:「頤、肩屬外說,會撮、五管屬內說。」兩髀為脅。司馬云:「脊曲脾豎,故與脅肋相並。」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;司馬云:「挫鍼,縫衣也。繲,浣衣也。」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司馬云:「鼓,簸也。小箕曰筴。簡米曰精。」成云:「播,揚土。」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;郭云:「恃其無用,故不自竄匿。」上有大役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;宣云:「不任功作。」上與病者粟,則受三鐘與十束薪。司馬云:「六斛四斗曰鐘。」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!」成云:「忘形者猶足免害,況忘德者乎!」
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「鳳兮鳳兮,何如德之衰也!成云:「何如,猶如何。」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郭云:「當盡臨時之宜耳。」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;宣云:「成其功。」蘇輿云:「莊引數語,見所遇非時。苟生當有道,固樂用世,不僅自全其生矣。」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宣云:「全其生。」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。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;易取不取。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當避不避。已乎已乎,臨人以德!宣云:「亟當止者,示人以德之事。」殆乎殆乎,畫地而趨!宣云:「最可危者,拘守自苦之人。」迷陽迷陽,謂棘刺也,生於山野,踐之傷足。至今吾楚輿夫遇之,猶呼「迷陽踢」也。迷音讀如麻。無傷吾行!吾行卻曲,宣云:「卻步委曲,不敢直道。」無傷吾足!」
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司馬云:「木為斧柄,還自伐;膏起火,還自消。」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成云:「桂心辛香,故遭斫伐,漆供器用,所以割之,俱為才能,夭於斤斧。」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喻意點清結局,與上接輿歌不連,歌有韻,此無韻。
莊子集解卷二
內篇德充符第五
德充於內,自有形外之符驗也。
魯有兀者王駘,李云:「刖足曰兀。」從之遊者,與仲尼相若。郭云:「弟子多少敵孔子。」常季問於仲尼曰:「王駘,兀者也,從之遊者,與夫子中分魯。釋文:「常季,或云:孔子弟子。」或云:魯賢人。立不教,坐不議,虛而往,實而歸。弟子皆有所得。固有不言之教,無形而心成者邪?宣云:「默化也。」是何人也?」仲尼曰:「夫子,聖人也。丘也,直後而未往耳。直,特也。未及往從。丘將以為師,而況不如丘者乎!奚假魯國!何但假借魯之一邦!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。」常季曰:「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言居然王先生也。其與庸亦遠矣。固當與庸人相遠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,獨若之何?」仲尼曰:「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,其人與變俱,故死生不變。雖天地覆墜,亦將不與之遺。成云:「遺,失也。」言不隨之而遺失。審乎無假,而不與物遷,郭慶藩云:「假是瑕之誤。淮南精神訓正作『審乎無瑕。』謂審乎己之無可瑕疵,斯任物自遷,而無役於物也。左傳『傅瑕』,鄭世家作『甫假』,禮檀弓『公肩假』,漢書人表作『公肩瑕』。瑕、假形近,易致互誤。」命物之化,而守其宗也。」宣云:「主宰物化,執其樞紐。」常季曰:「何謂也?」仲尼曰:「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越也;本一身,而世俗異視之。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皆天地間一物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耳目之宜於聲色,彼若冥然無所知。而游心於德之和,郭云:「放心於道德之間,而曠然無不適也。」物視其所一,而不見其所喪,宣云:「視萬物為一致,無有得喪。」視喪其足,猶遺土也。」常季曰:「彼為己,言駘但能修己耳。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真知,得還吾心理。以其心得其常心,又以吾心理,悟得古今常然之心理。物何為最之哉?」最,聚也。眾人何為群聚而從之哉?仲尼曰:「人莫鑑於流水,而鑑於止水,唯止能止眾止。成云:「鑑,照也。」宣云「水不求鑑,而人自來鑑。唯自止,故能止眾之求止者。」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在,句。冬夏青青;受命於天,唯舜獨也正,郭云:「下首唯有松柏,上首唯有聖人,故凡不正者皆來求正。若物皆青全,則無貴於松柏;人各自正,則無羡於大聖而趨之。」成云:「人頭在上,去上則死;木頭在下,去下則死。是以呼人為上首,呼木為下首。故上首食傍首,傍首食下首。下首草木,傍首蟲獸。」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宣云:「舜能正己之性,而物性自皆受正。」夫保始之徵,保守本始之性命,於何徵驗?不懼之實。勇士一人,雄入於九軍。崔云:「天子六軍,諸侯三軍,通為九軍。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猶若此,將求功名而能自必者,猶可如此。而況官天地,府萬物,成云:「綱維二儀,苞藏宇宙。」直寓六骸,宣云:「直,猶特。以六骸為吾寄寓。」成云:「六骸,身首四肢也。」象耳目,宣云:「以耳目為吾跡象。」一知之所知,上知謂智,下知謂境。純一無二。而心未嘗死者乎!宣云:「得其常心,不以死生變。」彼且擇日而登假,假,徐音遐。宣云:「曲禮:『天王登假。』此借言遺世獨立。擇日,猶言指日。」案:言若黃帝之遊於太清。人則從是也。宣云:「人自不能舍之。」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!」因常季疑駘有動眾之意,故答之。申徒嘉,兀者也,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。雜篇作「瞀人」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」郭云:「羞與刖者並行。」其明日,又與合堂同席而坐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今我將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郭云:「質而問之,欲使必不並己。」且子見執政而不違,子齊執政乎?」執政,子產自稱。違,避。也齊,同也。斥其不遜讓。申徒嘉曰:「先生之門,固有執政焉如此哉?言伯昏先生之門,以道德相高,固有以執政自多如此者哉?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!子乃悅愛子之執政,而致居人後者也!聞之曰:『鑑明則塵垢不止,止則不明也。久與賢人處,則無過。』止,猶集也。明鏡無塵,親賢無過。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猶出言若是,不亦過乎!」宣云:「取大,求廣見識。」案:取大,猶言引重。子產曰:「子既若是矣,既已殘形。猶與堯爭善,宣云:「堯乃善之至者,故以為言。」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?」宣云:「計子之素行,必有過而後致兀,尚不足自反邪?」申徒嘉曰:「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,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。狀,猶顯白也。自顯言其罪過,以為不至亡足者多矣;不顯言其罪過,而自反以為不當存足者少也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惟有德者能之。宣云:「以兀為自然之命而不介意,非有德者不能。」遊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上二中,如字。下二中,竹仲反。以羿彀喻刑網。言同居刑網之中,孰能自信無過?其不為刑罰所加,亦命之偶值耳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。我怫然而怒,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。郭云:「廢向者之怒而復常。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!以善道淨我心累。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,而未嘗知吾兀者也。未聞先生以殘形見擯。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,以道德相友。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以形跡相繩。不亦過乎!」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:「子無乃稱!」蹴然起謝。乃者,猶言如此。子無乃稱,謂子毋如此言也。大宗師篇「不知其所以乃」,亦謂不知其所以如此也。
魯有兀者叔山無趾,李云:「叔山,氏。」宣云:「無足趾,遂為號。」踵見仲尼。崔云:「無趾,故踵行。」仲尼曰:「子不謹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雖今來,何及矣?」無趾曰:「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來也,猶有尊足者存,宣云:「有尊於足者,不在形骸。」吾是以務全之也。夫天無不覆,地無不載,吾以夫子為天地,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!」孔子曰:「丘則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?請講以所聞!」無趾出。宣云:「徑去。」孔子曰:「弟子勉之!夫無趾,兀者也,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,而況全德之人乎!」前惡虧德,求學以補之,況無惡行而全德者乎!無趾語老聃曰:「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!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俞云:「賓賓,猶頻頻也。賓聲、頻聲之字,古相通。廣雅釋訓:『頻頻,比也。』」郭云:「怪其方復學於老聃。」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?」李云:「諔詭,奇異也。」案:呂覽傷樂篇作「俶詭」。木在足曰桎,在手曰梏。蘄、期同。言彼期以異人之名聞於天下,不知至人之於名,視猶己之桎梏邪?老聃曰:「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」言生死是非,可通為一,何不使以死生是非為一條貫者,解其迷惑,庶幾可乎!無趾曰:「天刑之,安可解?」言其根器如此,天然刑戮,不可解也。
魯哀公問於仲尼曰:「衛有惡人焉,曰哀駘它。釋文:「惡,醜。李云:『哀駘,醜貌。它其名。』」丈夫與之處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婦人見之,請於父母曰『與為人妻,寧為夫子妾』者,十數而未止也。未嘗有聞其唱者也,常和而已矣。未嘗先人,感而後應。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,宣云:「濟猶拯也。」無聚祿以望人之腹。李楨云:「說文:『望,月滿也。』腹滿為飽,猶月滿為望,故以擬之。」又以惡駭天下,非以美動人。和而不唱,未嘗招引人。知不出乎四域,知名不出四境之遠。且而雌雄合乎前。宣云:「婦人、丈夫,皆來親之。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觀之,果以惡駭天下。與寡人處,不至以月數,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;郭云:「未經月,已覺其有遠處。」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國無宰,寡人傳國焉。成云:「國無良宰,傳以國政。」釋文:「傳,丈〔一〕專反。」悶然而後應,悶然不合於其意,而後應焉。氾而若辭。氾然不係於其心,而若辭焉。寡人醜乎,李云:「醜,慚也。」卒授之國。無幾何也,去寡人而行,成云:「俄頃之間,逃遁而去。」寡人卹焉若有亡也,宣云:「卹,憂貌。」若無與樂是國也。是何人者也?」仲尼曰:「丘也,嘗使於楚矣,適見子食於其死母者,釋文:「,本又作豚。」郭注:「食,乳也。」少焉眴若,皆棄之而走。釋文:「眴,本亦作瞬,司馬云:『驚貌。』」俞云:「眴若,猶眴然。徐無鬼篇:『眾狙恂然棄而走。』眴、恂,並●之假借。說文:『●,驚辭也。』始就其母食,少焉,覺其死,皆驚走也。」不見己焉爾,不得類焉爾。郭云:「生者以才德為類,死而才德去矣,故生者以失類而走也。」案:言子以母之不顧見己而驚疑,又不得其生之氣類而捨去也。所愛其母者,非愛其形也,愛使其形者也。成云:「使其形者,精神也。」戰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,不以翣資,郭云:「翣者,武所資也。戰而死者,無武也,翣將安施!」成云:「翣者,武飾之具,武王為之,或云周公作也。其形似方扇,使車兩邊。軍將行師,陷陣而死,及其葬日,不用翣資。是知翣者,武之所資,無武則翣無所資,以喻無神則形無所愛也。」李云:「資,送也。」刖者之屨,無為愛之,釋文:「為,于偽反。」郭云:「愛屨者,為足故耳。」皆無其本矣。翣本於武,屨本於足。為天子之諸御,不爪翦,不穿耳;御女不加修飾,使其質全。娶妻者止於外,不得復使。匹夫娶妻,休止於外,官不役之,使其形逸。形全猶足以為爾,上二事,皆全其形。而況全德之人乎!宣云:「德全則有本,人豈能不愛乎!」今哀駘它未言而信,無功而親,使人授己國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」哀公曰:「何謂才全?」仲尼曰:「死生存亡,窮達貧富,賢與不肖,毀譽、饑渴、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,成云:「並事物之變化,天命之流行。」日夜相代乎前,語又見齊物論篇。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。宣云:「雖有智者,不能詰所自始。」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靈府。成云:「滑,亂也。」郭云:「靈府,精神之宇。」宣云:「惟其如是,故當任其自然,不足以滑吾之天和,不可以擾吾之靈府。」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,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,李云:「兌,悅也。郤,間也。」宣云:「使和豫之氣流通,不失吾怡悅之性,日夜無一息間隙,隨物所在,同遊於春和之中。」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。宣云:「是四時不在天地,而吾心之春,無有間斷,乃接續而生時於心也。」是之謂才全。」「何謂德不形?」曰:「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郭云:「天下之平,莫盛於停水。」其可以為法也,郭云:「無情至平,故天下取正焉。」內保之而外不蕩也。蕩,動也。內保其明,外不動於物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宣云:「修太和之道既成,乃名為德也。」德不形者,物不能離也。」含德之厚,人樂親之。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:「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執民之紀,而憂其死,成云:「執持綱紀,憂於兆庶,飲食教誨,恐其夭死。」吾自以為至通矣。今吾聞至人之言,宣云:「孔子之言哀駘它者。」恐吾無其實,輕用吾身而亡其國。吾與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」
〔一〕「丈」原誤「文」,據釋文改。
闉跂支離無脤成云:「闉,曲也。謂攣曲企踵而行。脤,脣也。謂支體坼裂,傴僂殘病,復無脣也。」釋文:「脤,徐市軫反。又音脣。」說衛靈公,靈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上說言說,下說音悅。其下同。釋文:「脰,頸也。李云:『肩肩,羸小貌。』」李楨云:「攷工梓人文『數目顅脰』,注云:『顅,長脰貌。』與肩肩義合。知肩是省借,本字當作顅。」案:衛君悅之,顧視全人之脰,反覺其羸小也。甕●大癭說齊桓公,桓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說文:「癭,瘤也。」李云:「甕●,大癭貌。」
故德有所長,而形有所忘,總上。人不忘其所忘,而忘其所不忘,此謂誠忘。形宜忘,德不宜忘;反是,乃真忘也。故聖人有所遊,遊心於虛。而知為孽,智慧運動,而生支孽。約為膠,禮信約束,而相膠固。德為接,廣樹德意,以相交接。工為商。工巧化居,以通商賈。聖人不謀,惡用知?心無圖謀,故不用智。不斲,惡用膠?質不彫琢,何須約束?無喪,惡用德?德之言得也。本無喪失,何用以德相招引?不貨,惡用商?不貴貨物,無須通商。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者,天食也。釋文:「鬻,養也。」知、約、德、工四者,天所以養人也。天養者,天所以食之也。既受食於天,又惡用人?既受食於天矣,則當全其自然,不用以人為雜之。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屏絕情感。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;成云:「和光混跡。」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絕是非之端。眇乎小哉!所以屬於人也。謷乎大哉!獨成其天。崔云:「類同於人,所以為小;情合於天,所以為大。」成云:「謷,高大貌也。」惠子謂莊子曰:「人故無情乎?」莊子曰:「然。」惠子曰:「人而無情,何以謂之人?」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成云:「虛通之道,為之相貌;自然之理,遺其形質。」惡得不謂之人?」惠子曰:「既謂之人,惡得無情?」莊子曰:「是非吾所謂情也。宣云:「言惠子先誤認情字。」案:郭以是非承上言,非。吾所謂無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」宣云:「本生之理,不以人為加益之。」惠子曰:「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」成云:「若不資益生道,何以有其身乎?」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無以好惡內傷其身。有其身者如此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。成云:「槁梧,夾膝几也。言惠子疏外神識,勞苦精靈,故行則倚樹而吟詠,坐則隱几而談說,形勞心倦,疲怠而瞑。」天選子之形,選,解如孟子「選擇而使子」之選。子以堅白鳴!」言子以此自鳴,與公孫龍「堅白」之論何異?齊物論所謂「以堅白之昧終」也。解見前。
內篇大宗師第六
本篇云:「人猶效之。」效之言師也。又云:「吾師乎!吾師乎!」以道為師也。宗者,主也。
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為者,天而生也;凡物皆自然而生,則當順其自然。知人之所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養其知之所不知,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兩其知,音智。不強知,則智得所養。郭云:「知人之所為者有分,故任而不強也;知人之所知者有極,故用而不蕩也。故所知不以無涯自困。」雖然,有患。成云:「知雖盛美,猶有患累,不若忘知而任獨也。」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成云:「知必對境,非境不當。境既生滅不定,知亦待奪無常。唯當境、知兩忘,然後無患。」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所謂人之非天乎?成云:「知能運用,無非自然。是知天之與人,理歸無二,故謂天即人,謂人即天。所謂吾者,莊生自稱。此則泯合天人,混同物我也。」且有真人,而後有真知。郭云:「有真人,而後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亂。」何謂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虛懷任物,雖寡少,不逆忤。不雄成,不以成功自雄。不謨士。成云:「虛夷而士眾自歸,非謀謨招致。」若然者,過而弗悔,當而不自得也。成云:「天時已過,曾無悔吝之心;分命偶當,不以自得為美。」若然者,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。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危難生死,不以介懷。其能登至於道,非世之所為知也。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成云:「絕思想,故寢寐寂泊。」其覺無憂,郭云:「隨所寓而安。」其食不甘,成云:「不耽滋味。」其息深深。李云:「內息之貌。」真人之息以踵,成云:「踵,足根。」宣云:「呼吸通於湧泉。」眾人之息以喉。宣云:「止於厭會之際。」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屈服,謂議論為人所屈。嗌,喉咽也。嗌,聲之未出;言,聲之已出。吞吐之際,如欲哇然,以狀無養之人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機淺。情欲深重,機神淺鈍。古之真人,不知說生,不知惡死;郭云:「與化為體。」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;釋文:「距,本又作拒。李云:『欣出則營生,拒入則惡死。』」翛然而往,翛然而來而已矣。成云:「翛然,無係貌。」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終;宣云:「知生之源,任死之歸。」受而喜之,宣云:「受生之後,常自得。」忘而復之。宣云:「忘其死,而復歸於天。」是之謂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謂真人。郭云:「物之感人無窮,人之逐欲無節,則天理滅矣。真人知用心則背道,助天則傷生,故不為也。」俞云:「據郭注,捐疑偝之誤。」若然者,其心志,宣云:「志當作忘。無思。」其容寂,宣云:「無為。」其顙頯,宣云:「顙,額也。」頯,大朴貌,宣云:「恢,上聲。」淒然似秋,煖然似春,郭云:「殺物非為威,生物非為仁。」喜怒通四時,宣云:「喜怒皆無心,如四時之運。」與物有宜,而莫知其極。隨事合宜,而莫窺其際。故聖人之用兵也,亡國而不失人心;崔云:「亡敵國而得其人心。」利澤施於萬物,不為愛人。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。故樂通物,非聖人也;不求通物,而物情自通,為聖人。有親,非仁也;至仁則無私親。天時,非賢也;宣云:「擇時而動,有計較成敗之心。」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利害不觀其通,故有趨避。行名失己,非士也;成云:「必所行求名而失己性,非有道之士。」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宣云:「徒棄其身,而無當真性,為世所役,非能役人。」若狐不偕、成云:「姓狐,字不偕,堯時賢人,不受堯讓,投河而死。」務光、成云:「夏時人,餌藥養性,好鼓琴,湯讓天下,不受,負石自沈於廬水。」伯夷、叔齊、箕子胥餘、司馬云:「胥餘,箕子名。尸子曰:『箕子胥餘,漆身為厲,被髮佯狂。』」紀他、成云:「湯時逸人,聞湯讓務光,恐及乎己,遂將弟子,蹈於窾水而死。申徒狄聞之,因以踣河。」申徒狄,釋文:「殷時人,負石自沈於河。」是役人之役,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郭云:「斯皆舍己效人,徇彼傷我者。」宣云:「為人用,快人意,與真性何益!」古之真人,其狀義而不朋,郭云:「與物同宜,而非朋黨。」俞云:「郭注非也。此言其狀,非言其德。義讀為峨。天道篇『而狀義然』,即峨然也。朋讀為崩。易『朋來無咎』,漢書五行志引作『崩來無咎』,是也。義而不朋,言其狀峨然高大而不崩壞也。」若不足而不承,宣云:「卑以自牧,而非居人下。」與乎其觚而不堅也,王云:「觚,特立不群也。」崔云:「觚,棱也。」李楨云:「觚是孤借字。釋地『觚竹』,釋文:『本又作孤。』此孤、觚通作之證。孤特者,方而有棱,故字亦借觚為之。『與乎其觚』,與『張乎其虛』對文,與當是●之借字。說文:『●,安行也。』」案:不堅,謂不固執。張乎其虛而不華也,成云:「張,廣大貌。」案:廓然清虛,而不浮華。邴邴乎其似喜乎!向云:「邴邴,喜貌。」郭云:「至人無喜,暢然和適,故似喜也。」崔乎其不得已乎!向云:「崔,動貌。」成云:「迫而後動,非關先唱,故不得已而應之也。」滀乎進我色也,簡文云:「滀,聚也。」宣云:「水聚則有光澤。言和澤之色,令人可親。」與乎止我德也,與,相接意。宣云:「寬閒之德,使我歸止。」厲乎其似世乎!崔本「厲」作「廣」,當從之。俞云:「世乃泰之借字。廣與泰義相應。」郭慶藩云:「厲、廣古通借。泰字作大。世、大古亦通借。」謷乎其未可制也,成云:「謷然高遠,超於世表,不可禁制。」連乎其似好閉也,李云:「連,綿長貌。」郭云:「綿邈深遠,莫見其門。」成云:「默如關閉,不聞見也。」釋文:「好,呼報反。」悗乎忘其言也。釋文:「悗,忘本反。」成云:「悗,無心貌。以上言真人德行,下明其利物為政之方。」以刑為體,郭云:「刑者治之體,非我為。」以禮為翼,郭云:「禮者,世所以自行,非我制。」以知為時,郭云:「知者時之動,非我唱。」以德為循。郭云:「德者自彼所循,非我作。」以刑為體者,綽乎其殺也;郭云:「任治之自殺,故雖殺而寬。」以禮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;郭云:「順世所行,故無不行。」以知為時者,不得已於事也;知以應時,不得已於世事,隨宜付之。以德為循者,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,宣云:「德之所在,人人可至,我特循之耳。如丘之所在,有足者皆可至,我特與同登耳,非自立異。」案:無意於行,自然而至,故曰「與有足者至」也。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。宣云:「人視真人為勤行不怠,豈知其毫末以我與乎!」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成云:「既忘懷於美惡,亦遺蕩於愛憎。故好與弗好,出自凡情,而聖智虛融,未嘗不一。」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成云:「其一,聖智也;其不一,凡情也。凡、聖不二,故不一皆一之。」其一,與天為徒;其不一,與人為徒。成云:「同天人,齊萬致,與天而為類也。彼彼而我我,與人而為徒也。」天與人不相勝也,是之謂真人。成云:「雖天無彼我,人有是非,確然諭之,咸歸空寂。若使天勝人劣,豈謂齊乎!此又混一天人,冥同勝負,體此趣者,可謂真人。」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與,皆物之情也。死生與夜旦等,皆由天命,不可更以人與。此物之情,實無足係戀也。彼特以天為父,而身猶愛之,而況其卓乎!身知愛天,而況卓然出於天者乎!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,宣云:「勢分勝乎己。」而身猶死之,宣云:「效忠。」而況其真乎!身知愛君,而況確然切於君者乎!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溼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喻貪生懼死,不如相忘於自然。「泉涸」四語,又見天運篇。與其譽堯而非桀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宣云:「此道字輕,謂是非之道。言譽堯非桀,不如兩忘其道;好生惡死,不如兩忘其累。」案:二語又見外物篇,下三字作「閉其所譽」。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宣云:「純任自然,所以善吾生也。如是,則死亦不苦矣。」案:六語又見後。列子天瑞篇:「人胥知生之樂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憊,未知老之逸;知死之惡,未知死之息也。」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島也。謂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舟可負,山可移。宣云:「造化默運,而藏者猶謂在其故處。」藏大小有宜,猶有所遯。若夫藏天下於天下,而不得所遯,是恆物之大情也。藏無大小,各有所宜,然無不變之理。宣云:「遯生於藏之過,若悟天下之理,非我所得私,而因而付之天下,則此理隨在與我共之,又烏所遯哉!此物理之實也。」案:恆物之大情,猶言常物之通理。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,若人之形者,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其為樂可勝計邪!犯與笵同。見笵人形猶喜之,若人之生無窮,孰不自喜其身者!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。宣云:「聖人全體造化,形有生死,而此理已與天地同流,故曰皆存。」善妖善老,善始善終,人猶效之,又況萬物之所係,而一化之所待乎!釋文:「妖,本又作夭。」成云:「壽夭老少,都不介懷。雖未能忘生死,但復無所嫌惡,猶足為物師傅,人倣效之。況混同萬物,冥一變化,為物宗匠,不亦宜乎!」夫道,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;宣云:「情者,靜之動也;信者,動之符也。」成云:「恬然寂寞,無為也;視之不見,無形也。」可傳而不可受,郭云:「古今傳而宅之,莫能受而有之。」可得而不可見;成云:「方寸獨悟,可得也。離於形色,不可見也。」自本自根,宣云:「道為事物根本,更無有為道之根本者,自本自根耳。」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成云:「老子云:『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』」神鬼神帝,下文堪坏、馮夷等,鬼也;豨韋、伏羲等,帝也。其神,皆道神之。生天生地;成云:「老子云:『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。』」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,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;陰陽未判,是為太極。天地四方,謂之六極。成云:「道在太極之先,不為高遠;在六合之下,不為深邃。」先天地生而不為久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。釋文:「長,丁丈反。」案:此語又見後。豨韋氏得之,以挈天地;豨韋,即豕韋,蓋古帝王也。成云:「挈,又作契。言能混同萬物,符合二儀。」伏戲氏得之,以襲氣母;成云:「襲,合也。氣母,元氣之母。為得至道,故能畫八卦,演六爻,調陰陽,合元氣。」維斗得之,終古不忒;成云:「北斗為眾星綱維,故曰維斗。得至道,故維持天地,歷終始,無差忒。」日月得之,終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襲崑崙;釋文:「崔坏作邳。司馬云:『堪坏,神名,人面獸形。』淮南作『欽負』。」成云:「崑崙山神名。襲,入也。」馮夷得之,以遊大川;司馬云:「清泠傳曰:『馮夷,華陰潼鄉隄首(成疏有「里」字。)人也。服八石,得水仙,是為河伯。』一云:以八月庚子浴於河,溺死。」肩吾得之,以處大山;司馬云:「山神,不死,至孔子時。」成云:「得道,處東岳,為太山之神。」黃帝得之,以登雲天;崔云:「黃帝得道而上天也。」顓頊得之,以處玄宮;李云:「顓頊,高陽氏。玄宮,北方宮也。月令曰:『其帝顓頊,其神玄冥。』」成云:「得道為北方之帝。玄者,北方之色,故處於玄宮。」禺強得之,立乎北極;釋文:「海外經云:『北方禺強,黑身手足,乘兩龍。』郭璞以為水神,人面鳥身。簡文云:『北海神也,一名禺京,是黃帝之孫也。』」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廣,莫知其始,莫知其終;釋文:「山海經:『西王母狀如人,狗尾,蓬頭,戴勝,善嘯,居海水之涯。』漢武內傳云:『西王母與上元夫人降帝,美容貌,神仙人也。』崔云:『少廣,山名。』或云:西方空界之名。」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崔云:「彭祖壽七百歲,或以為仙,不死。」成云:「上自有虞,下及殷、周,凡八百年。」傅說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東維,騎箕尾,而比於列星。司馬云:「東維箕、斗之間,天漢津之東維也。星經:『傅說一星,在尾上。』」崔云:「傅說死,其精神乘東維,託龍尾,乃列宿。」釋文:「崔本此下更有『其生無父母,死,登假,三年而形遯,此言神之無能名者也』。」案:下引七事以明之。
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:「子之年長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」李云:「葵當為綦,聲之誤也。」釋文:「偊,徐音禹。一云:是婦人也。」曰:「吾聞道矣。」南伯子葵曰:「道可得學邪?」曰:「惡!惡可!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,而無聖人之道,我有聖人之道,而無聖人之才,李云:「卜梁姓,倚名。」宣云:「倚聰明,似子貢;偊忘聰明,似顏子也。」吾欲以教之,庶幾其果為聖人乎!不然,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猶守而告之,守而不去,與為諄復。參日而後能外天下;成云:「心既虛寂,萬境皆空。」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後能外物;郭云:「物者,朝夕所需,切己難忘。」成云:「天下疏遠易忘,資身之物親近難忘,守經七日,然後遺之。」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後能外生;成云:「隳體離形,坐忘我喪。」已外生矣,而後能朝徹;成云:「死生一觀,物我兼忘,豁然如朝陽初啟,故謂之朝徹。」宣云:「朝徹,如平旦之清明。」朝徹,而後能見獨;見一而已。見獨,而後能無古今;成云:「任造物之日新,隨變化而俱往,故無古今之異。」無古今,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。宣云:「生死一也。至此,則道在我矣。」殺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蘇輿云:「『殺生』二語,申釋上文。絕貪生之妄覬,故曰殺生;安性命之自然,故曰生生。死生順受,是不死不生也。」其〔一〕為物,無不將也,無不迎也;成云:「將,送也。道之為物,拯濟無方,迎無窮之生,送無量之死。」無不毀也,無不成也。成云:「不送而送,無不毀滅;不迎而迎,無不生成。」其名為攖寧。攖寧也者,攖而後成者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孟子趙注:『攖,迫也。』物我生死之見迫於中,將迎成毀之機迫於外,而一無所動其心,乃謂之攖寧。置身紛紜蕃變、交爭互觸之地,而心固寧焉,則幾於成矣,故曰『攖而後成』。」南伯子葵曰:「子獨惡乎聞之?」曰:「聞諸副墨之子,成云:「副,貳也。」宣云:「文字是翰墨為之,然文字非道,不過傳道之助,故謂之副墨。又對初作之文字言,則後之文字,皆其孳生者,故曰『副墨之子』。」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,成云:「羅洛誦之。」案:謂連絡誦之,猶言反復讀之也。洛、絡同音借字。對古先讀書者言,故曰「洛誦之孫」。古書先口授而後著之竹帛,故云然。洛誦之孫聞之瞻明,見解洞徹。瞻明聞之聶許,聶許,小語,猶囁嚅。聶許聞之需役,成云:「需,須。役,行也。須勤行勿怠者。」需役聞之於謳,釋文:「於音烏。王云:『謳,歌謠也。』」宣云:「詠歎歌吟,寄趣之深。」於謳聞之玄冥,宣云:「玄冥,寂寞之地。」玄冥聞之參寥,宣云:「參悟空虛。」參寥聞之疑始。」宣云:「至於無端倪,乃聞道也。疑始者,似有始而未嘗有始。」
〔一〕「其」字,據集釋本補。
子祀、子輿、子犁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:崔云:「淮南『子祀』作『子永』,行年五十四,而病傴僂。」顧千里云:「淮南精神篇作『子求』,非。求、永字,經傳多互誤。抱朴子博喻篇:『子永歎天倫之偉。』」案:據此,下「祀」「輿」字當互易。「孰能以無為首,以生為脊,以死為尻,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,吾與之友矣。」成云:「人起自虛無,故以無為首;從無生有,生則居次,故以生為脊;死最居後,故以死為尻。死生離異,同乎一體。能達斯趣,所遇皆適,豈有存亡欣惡於其間,誰能知是,我與為友也。」四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為友。俄而子輿有病,子祀往問之。曰:「偉哉!夫造物者,將以予為此拘拘也!成云「子輿自歎。」司馬云:「拘拘,體拘攣也。」曲僂發背,成云:「傴僂曲腰,背骨發露。」上有五管,五藏之管向上。頤隱於齊,同臍。肩高於頂,句贅指天。」李云:「句贅,項椎。其形似贅,言其上向。」陰陽之氣有沴,郭云:「沴,陵亂也。」同戾。其心閒而無事,宣云:「不以病攖心。」跰●而鑑於井,成云:「跰●,曳疾貌。曳疾力行,照臨於井。」曰:「嗟乎!夫造物者,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!」重歎之。子祀曰:「汝惡之乎?」曰:「亡,無同。予何惡!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,予因以求時夜;司夜也。「雞」疑是「卵」字之誤。時夜,即雞也。既化為雞,何又云因以求雞?惟雞出於卵,鴞出於彈,故因卵以求時夜,因彈以求鴞炙耳。齊物論云:「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」,與此文大同,亦其明證矣。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,予因以求鴞炙;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,以神為馬,予因以乘之,豈更駕哉!郭云:「無往不因,無因不可。」且夫得者時也,失者順也,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。此古之所謂縣解也,成云:「得者,生也;失者,死也。」案養生主篇:「適來,夫子時也;適去,夫子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。古者謂是帝之縣解。」與此文證合。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結之。郭云:「一不能自解,則眾物共結之矣。」且夫物不勝天久矣,吾又何惡焉?」俄而子來有病,喘喘然將死,其妻子環而泣之。成云:「喘喘,氣息急也。」子犁往問之曰:「叱!避!叱令其妻子避。無怛化!」釋文:「怛,驚也。」勿驚將化人。倚其戶與之語曰:「偉哉造物!又將奚以汝為?為何物?將奚以汝適?適,往也。以汝為鼠肝乎?以汝為蟲臂乎?」王云:「取微蔑至賤。」子來曰:「父母於子,東西南北,唯命之從。陰陽於人,不翅於父母,成云:「陰陽造化,何啻二親乎!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,我則悍矣,彼何罪焉!彼,陰陽。悍,不順。宣云:「近,迫也。」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六語又見大宗師篇。今之大冶鑄金,金踊躍曰『我必且為鏌』,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。大冶,鑄金匠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『人耳人耳』,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。犯同笵。偶成為人,遂欣愛鄭重,以為異於眾物,則造化亦必以為不祥。今一以天地為大鑪,以造化為大冶,惡乎往而不可哉!」鼠肝、蟲臂,何關念慮!成然寐,蘧然覺。成然為人,寐也;蘧然長逝,覺也。
子桑戶、孟子反、子琴張三人相與友,曰:「孰能相與於無相與,相為於無相為?成云:「如百體各有司存,更相御用,無心於相與,無意於相為,而相濟之功成矣。故於無與而相與周旋,無為而相為交友者,其意亦然。」孰能登天游霧,宣云:「超於物外。」撓挑無極,李云:「撓挑,猶宛轉也。宛轉玄曠之中。」相忘以生,無所終窮?」宣云:「不悅生,不惡死。」三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友。莫然有閒,崔云:「莫然,定也。閒,頃也。」而子桑戶死,未葬。孔子聞之,使子貢往侍事焉。成云:「供給喪事。」或編曲,李云:「曲,蠶薄。」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「嗟來桑戶乎!嗟來桑戶乎!而已反其真,而,汝。而我猶為人猗!」成云:「猗,相和聲。」子貢趨而進曰:「敢問臨尸而歌,禮乎?」二人相視而笑,曰:「是惡知禮意!」是,謂子貢。子貢反,以告孔子曰:「彼何人者邪?修行無有,無自修之行。而外其形骸,臨尸而歌,顏色不變,無以命之。崔云:「命,名也。」彼何人者邪?」孔子曰:「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內者也。成云:「方,區域也。」外內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弔之,丘則陋矣。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王引之云:「為人,猶言為偶。中庸『仁者人也』,鄭注:『讀如「相人偶」之人,以人意相存偶之言。』公食大夫禮注:『每曲揖,及當碑揖,相人偶。』是人與偶同義。淮南原道篇:『與造化者為人。』義同。齊俗篇『上與神明為友,下與造化為人』,尤其明證。」而遊乎天地之一氣。彼以生為附贅縣疣,成云:「氣聚而生,譬疣贅附縣,非所樂。」以死為決●潰癰。釋文:「●,胡亂反。」宣云:「疽屬。」成云:「氣散而死,若●癰決潰,非所惜。」夫若然者,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!宣云:「一氣循環。」假於異物,託於同體,宣云:「即圓覺經地、風、水、火四大合而成體之說。蓋視生偶然耳。」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宣云:「外身也,視死偶然耳。」反覆終始,不知端倪,往來生死,莫知其極。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。成云:「芒然,無知貌。放任於塵累之表,逸豫於清曠之鄉。」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哉!」成云:「憒憒,煩亂。」釋文:「觀,示也。」子貢曰:「然則夫子何方之依?」成云:「方內方外,未知夫子依從何道?」孔子曰:「丘,天之戮民也。成云:「聖跡禮儀,乃桎梏形性。夫子既依方內,是自然之理,刑戮之人也。故德充篇云『天刑之,安可解乎』!」雖然,吾與汝共之。」宣云:「己之所得不欲隱。」子貢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孔子曰:「魚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造,詣也。造乎水者魚之樂,造乎道者人之樂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養給;相造乎道者,無事而生定。釋文:「池,本亦作地。」案:兩本並通。魚得水則養給,人得道則性定。生、性字通。故曰:魚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術。」宣云:「愈大則愈適,豈但養給、生定而已。」子貢曰:「敢問畸人。」司馬云:「畸,不耦也。」郭云:「問向所謂方外而不偶於俗者安在?」曰:「畸人者,畸於人而侔於天。司馬云:「侔,等也。」成云:「率其本性,與自然之理同。」故曰: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宣云:「拘拘禮法,不知性命之情,而人稱為有禮。」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」案:各本皆同。疑複語無義,當作「天之君子,人之小人也」。成云:「子反、琴張,不偶於俗,乃曰畸人,實天之君子。」案不偶於俗,即謂不偕於禮,則人皆不然之,故曰「天之君子,人之小人也」,文義甚明。蘇輿云:「以人之小人斷定畸人,則琴張、孟孫輩皆非所取,莊生豈真不知禮者哉!」
顏回問仲尼曰:「孟孫才,名才。其母死,哭泣無涕,中心不戚,居喪不哀。無是三者,以善處喪蓋魯國。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怪之。」郭、陸、成本「喪」字絕句。李楨云:「文義未完。『蓋魯國』三字當屬上句,與應帝王篇『功蓋天下』義同。釋言:『弇,蓋也。』釋名:『蓋,加也。』並有高出其上之意。言才以善處喪名蓋魯國也。」仲尼曰:「夫孟孫氏盡之矣,進於知矣。成云:「進,過也。」宣云:「其盡道過於知喪禮者。」唯簡之而不得,宣云:「簡者,略於事。世俗相因,不得獨簡,故未免哭泣居喪之事。」夫已有所簡矣。宣云:「然已無涕、不戚、不哀,是已有所簡矣。」蘇輿云:「二語泛言,不屬孟孫氏說。」姚云:「常人束於生死之情以為哀痛,簡之而不得,不知於性命之真,已有所簡矣。」似較宣說為優。孟孫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宣云:「生死付之自然,此其進於知也。」不知就先,不知就後,成云:「先,生;後,死。既一於死生,故無去無就。」若化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宣云:「順其所以化,以待其將來所不可知之化,如此而已。」案:死為鬼物,化也。鼠肝、蟲臂,所不知之化也。且方將化,惡知不化哉?方將不化,惡知已化哉?宣云:「四語正不知之化,總非我所能與。」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!宣云:「未能若孟孫之進於知也。」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,彼孟孫氏雖有駭變之形,而不以損累其心。有旦宅而無情死。成云:「旦,日新也。宅者,神之舍也。以形之改變,為宅舍之日新耳。」姚云:「情,實也。言本非實有死者。」孟孫氏特覺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乃,猶言如此。人哭亦哭,己無容心。蘇輿云:「『孟孫氏特覺』句絕。言我汝皆夢,而孟孫獨覺,人哭亦哭,是其隨人發哀。」且也,相與吾之耳矣,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?人每見吾暫有身,則相與吾之。豈知吾所謂吾之,果為吾乎,果非吾乎?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,厲、戾同聲通用,至也。夢為魚而沒於淵,不識今之言者,其覺者乎,夢者乎?未知魚鳥是覺邪夢邪,抑今人之言魚鳥者是覺邪夢邪?造適不及笑,獻笑不及排,宣云:「人但知笑為適意,不知當其忽造適意之境,心先喻之,不及笑也。及忽發為笑,又是天機自動,亦不及推排而為之,是適與笑不自主也。」安排而去化,乃入於寥天一。」宣云:「由此觀之,凡事皆非己所及排,冥冥中有排之者。今但當安於所排,而忘去死化之悲,乃入於空虛之天之至一者耳。」
意而子見許由,許由曰:「堯何以資汝?」成云:「意而,古之賢人。」郭云:「資者,給濟之謂。」意而子曰:「堯謂我:『汝必躬服仁義,而明言是非。』」成云:「必須己身服行,亦復明言示物。」許由曰:「而奚為來軹?而,汝也。軹同只。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,而劓汝以是非矣,宣云:「如加之以刑然。」汝將何以遊夫遙蕩、恣睢、轉徙之途乎?」成云:「恣睢,縱任也。轉徙,變化也。」案:言汝既為堯所誤,何以遊乎逍遙放蕩、縱任變化之境乎?意而子曰:「雖然,吾願遊於其藩。」宣云:「言雖不能遵途,願涉其藩籬。」許由曰:「不然。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,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。」意而子曰:「夫無莊之失其美,成云:「無莊,古之美人,為聞道,故不復莊飾,而自忘其美色。」據梁之失其力,成云:「據梁,古之多力人,為聞道守雌故,失其力。」黃帝之亡其知,成云:「黃帝有聖知,亦為聞道,故能亡遣其知。」皆在鑪捶之間耳。釋文:「捶,本又作錘。」成云:「鑪,灶也。錘,鍛也。三人以聞道契真,如器物假鑪冶打鍛,以成用耳。」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,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?」宣云:「乘,猶載也。黥劓則體不備,息之補之,復完成矣。天今使我遇先生,安知不使我載一成體以相隨邪?」許由曰:「噫!未可知也。我為汝言其大略。吾師乎!吾師乎!●萬物而不為義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司馬云:「●,碎也。」盧文弨云:「說文作●,亦作。隸省作。」成云:「素秋霜降,碎落萬物,非有心斷割而為義。青春和氣,生育萬物,非有情恩愛而為仁。」長於上古而不為老,成云:「萬象之前,先有此道,而日新不窮。」案:語又見前。覆載天地、刻彫眾形而不為巧。成云:「天覆地載,以道為原,眾形彫刻,咸資造化,同稟自然,故巧名斯滅。」此所遊已。」宣云:「應上遊。」
顏回曰:「回益矣。」仲尼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忘仁義矣。」曰:「可矣,猶未也。」他日復見,曰:「回益矣。」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忘禮樂矣。」曰:「可矣,猶未也。」他日復見,曰:「回益矣。」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坐忘矣。」司馬云「坐而自忘其身。」仲尼蹴然曰:「何謂坐忘?」顏回曰:「墮肢體,黜聰明,成云:「墮,毀廢。黜,退除。」離形去知,宣云:「總上二句。」同於大通,成云:「冥同大道。」此謂坐忘。」仲尼曰:「同則無好也,宣云:「無私心。」化則無常也。宣云:「無滯理。」而果其賢乎!丘也請從而後也。」爾誠賢乎!吾亦願學。極贊以進回。
子輿與子桑友,而霖雨十日。雨三日以往為霖。子輿曰:「子桑殆病矣!」裹飯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門,則若歌若哭,鼓琴曰:「父邪母邪!天乎人乎!」有不任其聲,而趨舉其詩焉。崔云:「不任其聲,憊也。」成云:「趨,卒疾也。」子輿入,曰:「子之歌詩,何故若是?」成云:「歌詩似有怨望,故驚怪問其所由。」曰:「吾思乎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。父母豈欲吾貧哉?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天地豈私貧我哉?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極者,命也夫!」知命所為,順之而已。
內篇應帝王第七
郭云:「無心而任乎自化者,應為帝王也。」
齧缺問於王倪,四問而四不知。見齊物論。齧缺因躍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釋文:「尸子云:『蒲衣八歲,舜讓以天下。』崔云:『即被衣,王倪之師也。』淮南子曰:『齧缺問道於被衣。』」蒲衣子曰:「而乃今知之乎?而,汝。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成云:「泰氏,即太昊伏羲也。」有虞氏,其猶藏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〔一〕始出於非人。崔云:「懷仁心以結人也。」宣云:「非人者,物也。有心要人,猶擊於物,是未能超出於物之外。」泰氏,其臥徐徐,其覺于于,司馬云:「徐徐,安穩貌。于于,無所知貌。」一以己為馬,一以己為牛,成云:「或馬或牛,隨人呼召。」其知情信,成云:「率其真知,情無虛矯。」其德甚真,郭云:「任其自得,故無偽。」而未始入於非人。」宣云:「渾同自然,毫無物累,未始陷入於物之中。」
〔一〕「未」原作「非」,據集釋本改。
肩吾見狂接輿。狂接輿曰:「日中始何以語女?」李云:「日中始,人姓名,賢者也。」崔本無「日」字,云:「中始,賢人也。」俞云:「日,猶言日者也。義見左文七年、襄二十六年、昭七年、十九年傳。」肩吾曰:「告我:君人者,以己出經式義度,司馬云「出,行也。」王念孫云:「經式義度,皆謂法也。義讀為儀,古字通。」人孰敢不聽而化諸!」狂接輿曰:「是欺德也。成云:「以己制物,物喪其真,是欺誑之德,非實道。」其於治天下也,猶涉海鑿河,涉海而鑿為河。而使負山也。夫聖人之治〔一〕也,治外乎?用法,是治外也。正而後行,正其性而後行化。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李云:「確,堅也。」宣云:「不強人以性之所難為。」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,以避熏鑿之患,成云:「矰,網。鼷鼠,小鼠。神丘,社壇。」宣云:「物尚有知如此。」而曾二蟲之無知!」曾是人之無知不如二蟲乎!
〔一〕「治」原作「知」,據集釋本改。
天根遊於殷陽,崔云:「地名。」至蓼水之上,李云:「蓼水,水名。」適遭無名人而問焉,曰:「請問為天下。」無名人曰:「去!汝鄙人也,何問之不豫也!俞云:「釋詁:『豫,厭也。』楚詞惜誦『行婞直而不豫兮』,王注:『豫,厭也。』此怪天根之多問,猶云何不憚煩也!」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,人,偶也,詳大宗師篇。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,成云:「莽眇,深遠。」案:謂清虛之氣若鳥然。以出六極之外,成云:「六極,猶六合。」而遊無何有之鄉,說見逍遙遊篇。以處壙埌之野。崔云:「壙埌,猶曠蕩也。」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?」帠,徐音藝,未詳何字。崔本作「為」,當從之。又復問。無名人曰:「汝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,順物自然,而無容私焉,宣云:「不用我智。」而天下治矣。」
陽子居見老聃曰:成云:「姓陽,字子居。」案:即楊朱,見寓言篇注。「有人於此,嚮疾強梁,嚮往敏疾,強幹果決。物徹疏明,事物洞徹,疏通明達。學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」老聃曰:「是於聖人也,胥易技係,勞形怵心者也。言此其學聖人,如胥之易,如技之係,徒役其形心者也。郭慶藩云:「胥徒,民給徭役者。易,治也。胥易,謂胥徒供役治事。技係,若王制『凡執技以事上者,不貳事,不移官』,是為技所係也。」且也虎豹之文來田,以文致獵。猿狙之便、捷也。執●之狗來藉。司馬云:「藉,繫也。」案:猴、狗以能致繫。二語亦見天地篇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」陽子居蹴然曰:「敢問明王之治。」老聃曰:「明王之治,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,成云:「聖人功成不居,似非己為之。」化貸萬物而民弗恃,宣云:「貸,施也。」成云:「百姓謂不賴君之能。」有莫舉名,宣云:「似有,而無能名。」使物自喜,成云:「物各自得。」立乎不測,宣云:「所存者神。」而遊於無有者也。」宣云:「行所無事。」
鄭有神巫曰季咸,列子黃帝篇云:「有神巫自齊來,處於鄭,命曰季咸。」知人之生死存亡,禍福壽夭,期以歲月旬日,若神。或歲或月或旬日,無不神驗。鄭人見之,皆棄而走。宣云:「惟恐言其不吉。」列子見之而心醉,向云:「迷惑於其道也。」歸以告壺子,列子作「壺邱子」。司馬云:「名林,鄭人,列子師。」曰:「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則又有至焉者矣。」郭云:「謂季咸之至,又過於夫子。」壺子曰:「吾與汝既其文,未既其實,而固得道與?」成云:「與,授。既,盡也。吾比授汝,始盡文言,於其妙理,全未造實。汝固執文字,謂言得道邪?」案:列子「既其文」作「無其文」,張湛注引向秀云:「實由文顯,道以事彰。有道而無事,猶有雌無雄耳。今吾與汝,雖深淺不同,無文相發,故未盡我道之實也。此言聖人之唱,必有感而後和。」眾雌而無雄,而又奚卵焉!郭云:「喻列子未懷道。」而以道與世亢必信,而,汝也。信讀曰伸。言汝之道尚淺,而乃與世亢,以求必伸。列子「亢」作「抗」。夫故使人得而相女。故使人得而窺測之。嘗試與來,以予示之。」明日,列子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「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以旬數矣!吾見怪焉,見溼灰焉。」宣云:「言無氣燄。」列子入,泣涕沾襟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地文,列子注引向云:「塊然若土也。」萌乎不震不正。俞云:「列子作『罪乎不誫不止』,當從之。罪讀為●,說文作●,云:『山貌。』震即誫之異文。不誫不止者,不動不止也,故以●乎形容之,言與山同也。今罪誤作萌,止誤作正,失其義矣。據釋文,崔本作『不誫不止』,與列子同,可據以訂正。」案:列子注引向云:「不動,亦不自止,與枯木同其不華,死灰均其寂魄,此至人無感之時也。」是殆見吾杜德機也。成云:「杜,塞也。」列子「機」作「幾」,下同。注引向云:「德幾不發,故曰杜。」嘗又與來。」嘗,亦試也。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「幸矣!子之先生遇我也。有瘳矣,全然有生矣。列子「全」作「灰」。吾見其杜權矣。」宣云:「杜閉中覺有權變。」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天壤,列子注引向云:「天壤之中,覆載之功見矣。比地之文,不猶外乎!」案:郭注「地之」作「之地」,「外」作「卵」,是誤字。昔人謂郭竊向注,殆不然,此類得毋近是乎?名實不入,列子注引向云:「任自然而覆載,則名實皆為棄物。」案:郭注「則」下,作「天機玄應,而名利之飾皆為棄物矣」。而機發於踵。宣云:「一段生機,自踵而發。」是殆見吾善者機也。宣云:「善即生意。」嘗又與來。」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「子之先生不齊,釋文:「側皆反,本又作齋。下同。」吾無得而相焉。試齊,且復相之。」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「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。列子「勝」作「眹」,當從之。注引向云:「居太沖之極,浩然泊心,玄同萬方,莫見其跡。」案:郭注「莫見其跡」作「故勝負莫得厝其間也」。是殆見吾衡氣機也。宣云:「衡,平也。」列子注引向云:「無往不平,混然一之。」案:郭注同。鯢桓之審為淵,止水之審為淵,流水之審為淵。淵有九名,此處三焉。列子「鯢桓之審」作「鯢旋之潘」,張注以為當作「蟠」,云:「鯢,大魚。桓,盤桓也。蟠,洄流也。言大魚盤桓,其水蟠洄而成深泉。」淵有九名者,謂鯢桓、止水、流水、濫水、(爾雅:「水涌出也。」)沃水、(水泉從上溜下。)氿水、(水泉從旁出。)雍水、(河水決出,還復入也。)汧水、(水流行也。)肥水。(水所出異為肥。)是為九淵,皆列子之文。成云:「水體無心,動止隨物,或鯨鯢盤桓,或凝湛止住,或波流湍激。雖多種不同,而玄默無心一也。」嘗又與來。」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壺子曰:「追之!」列子追之不及,反以報壺子,曰:「已滅矣,已失矣,吾弗及也〔一〕。」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深根冥極,不出見吾之宗主。吾與之虛而委蛇,成云:「委蛇,隨順貌。」郭云:「無心而隨物化。」案:列子「委蛇」作「猗移」,義同。不知其誰何,向云:「汎然無所係。」案:郭注同。因以為弟靡,釋文:「弟音頹。弟靡,不窮之貌。」盧文弨云:「正字通弟作●。後來字書亦因之,而於古無有也。類篇弟字下有徒回反一音,云:『弟靡,不窮貌。』正本此。列子作『茅靡』。」因以為波流,崔本作「波隨」,云:「常隨從之。」王念孫云:「崔本是也。蛇、何、靡、隨為韻。蛇,古音徒禾反。靡,古音摩。隨,古亦音徒何反。」故逃也。」成云:「因任前機,曾無執滯,千變萬化,非相者所知,故季咸逃逸也。」案:列子注引向云:「至人其動也天,其靜也地,其行也水流,其湛也淵嘿。淵嘿之與水流,天行之與地止,其於不為而自然,一也。今季咸見其尸居而坐忘,即謂之將死;見其神動而天隨,即謂之有生。苟無心而應感,則與變升降,以世為量,然後足為物主,而順時無極耳,豈相者之所覺哉!」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,成云:「始覺壺丘道深,自知未學。」三年不出。為其妻爨,向云:「遺恥辱。」食豕如食人。釋文:「食音祀。」郭云:「忘貴賤也。」於事無與親,不近世事。彫琢復朴,成云:「彫琢華飾之務,悉皆屏除,復於朴素。」塊然獨以其形立。塊然無偶。紛而封哉,釋文:「紛而,崔云:『亂貌。』哉,崔本作戎,云:『封戎,散亂也。』」李楨云:「崔本是也。列子作『●然而封戎』。六句人、親,朴、立,戎、終,各自為韻。」一以是終。宣云:「道無復加也。引季咸、壺子事,明帝王當虛己無為,立於不測,不可使天下得相其端,以開機智。其取意微渺無倫。」以上引五事為證。
〔一〕「也」,集釋本作「矣」。
無為名尸,成云:「尸,主也。無為名譽之主。」無為謀府,無為謀慮之府。無為事任,郭云:「付物使各自任。」無為知主。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成云:「不運智以主物。」體盡無窮,體悟真源,冥會無窮。而遊無朕,崔云:「朕,兆也。」成云:「朕,跡也。晦跡韜光,故無朕。」盡其所受於天,而無見得,全所受於天,而無自以為得之見。亦虛而已。郭云:「不虛,則不能任群實。」至人之用心若鏡,郭云:「鑒物而無情。」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成云:「將,送也。物感斯應,應不以心,既無將、迎,豈有情於隱匿哉!」故能勝物而不傷。成云:「用心不勞,故無損害。」此段正文。
南海之帝為儵,北海之帝為忽,中央之帝為渾沌。簡文云:「儵、忽,取神速為名。渾沌,以合和為貌。神速〔一〕譬有為,合和譬無為。」崔云:「渾沌,無孔竅也。」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,渾沌待之甚善。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,曰:「人皆有七竅,以視聽食息,此獨無有,嘗試鑿之。」日鑿一竅,七日而渾沌死。郭云:「為者敗之。」此段喻意。
〔一〕「神速」原作「儵忽」,據釋文改。
莊子集解卷三
外篇駢拇第八
蘇輿云:「駢拇下四篇,多釋老子之義。周雖悅老風,自命固絕高,觀天下篇可見。四篇於申老外,別無精義,蓋學莊者緣老為之。且文氣直衍,無所發明,亦不類內篇汪洋俶詭。王氏夫之、姚氏鼐皆疑外篇不出莊子,最為有見。即如此篇,首云『淫僻於仁義之行』,末復以『淫僻』『仁義』平列,踳駁顯然。且云『余媿乎道德』,莊子焉肯為此謙語乎?」
駢拇枝指,出乎性哉!而侈於德。李云:「駢,併也。」成云:「足大拇指與第二指相連。枝指,手有六指也。」崔云:「侈,過也。」案:生而有之,故曰出乎性。德之言得也。所得比人為過。附贅縣疣,出乎形哉!而侈於性。附贅縣疣,見大宗師篇。形既成而後附,故曰出乎形,然過於自然之性。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,列於五藏哉!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成云:「方,道術也。」案:多術以施用仁義者,以五性為人所同有,而列於五藏,以配五行,然非道德之本然。是故駢於足者,連無用之肉也;枝於手者,樹無用之指也;樹,立。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,情,實。淫僻於仁義之行,淫,過也。過詭於正,故曰淫僻。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。是故駢於明者,亂五色,淫文章,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?而離朱是已。言自離朱諸人始也。成云:「斧形謂之黼,兩己相背謂之黻。五色,青、黃、赤、白、黑也。青與赤為文,赤與白為章。煌煌,眩目貌。」司馬云:「離朱,黃帝時人,百步見秋毫之末。一云見千里鍼鋒。孟子作離婁。」多於聰者,亂五聲,淫六律,金石、絲竹,黃鐘、大呂之聲非乎?而師曠是已。釋文:「師曠,晉大夫,善音律,能致鬼神。史記云:『冀州南和人,生而無目。』」郭云:「生而有耳目者,所困常在於希離慕曠,則離、曠雖聰明,乃亂耳目之至也。」枝於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聲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而曾、史是已。枝於仁者,謂標舉仁義,如枝生一指。曾、史性優於仁義,而性不長者爭慕之,天下喧攘,如簧如鼓,以奉不能及之法式也。曾、史,曾參、史魚。王念孫云:「塞與擢,義不相類。塞當為搴,形近而誤。擢、搴,皆謂拔取之也。廣雅:『搴,取也,拔也。』方言作攓,云:『取也。南楚曰攓。』說文作●,云:『拔取也。』淮南俶真篇:『俗世之學,擢德攓性,內愁五藏,外勞耳目,乃始招蟯振繾物之毫芒,搖消掉捎仁義禮樂,暴行越智於天下,以招號名聲於世。』又曰:『今萬物之來,擢拔吾性,攓取吾情。』皆其證。」駢於辯者,纍瓦結繩竄句,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,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?而楊、墨是已。崔云:「聚無用之語,如瓦之纍,繩之結也。一云:瓦當作丸。」案:竄易文句,游蕩心思於堅白同異之閒也。郭嵩燾云:「敝,謂勞敝也。跬譽,猶云咫言。半步為跬。司馬法:『一舉足曰跬。』跬,三尺也。跬譽者,邀一時之近譽。勞敝於有近譽、無實用之言,故謂之駢於辯。楊朱、墨翟稟性多辯,故特舉之。」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俞云:「上正字乃至字之誤。」故合者不為駢,而枝者不為跂;釋文:「跂,其知反。」宣本作「歧」。案:跂、歧同。長者不為有餘,短者不為不足。是故鳧脛雖短,續之則憂;鶴脛雖長,斷之則悲。成云:「鳧,小鴨。」故性長非所斷,性短非所續,無所去憂也。宣云:「率其本然,自無憂,何待去?」意仁義其非人情乎!彼仁人何其多憂也?蘇輿云:「『仁人』,宣本作『仁義』,是。郭注云:『恐仁義非人情而憂之者,真可謂多憂也。』似所見本亦作『仁義』。此言仁義束縛,使人失其常性而多憂患。在宥篇『愁其五藏以為仁義』,即此旨。此緣下『仁人』而誤。」且夫駢於拇者,決之則泣;枝於手者,齕之則啼。二者或有餘於數,或不足於數,其於憂一也。駢者數不足,枝者數有餘。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憂世之患;司馬云:「蒿,目亂也。」俞云:「蒿是●之假字。玉篇:『●,目明,又望也。』是●為望視之貌。仁人之憂天下,必為●然遠望,故云然。●與蒿,古音相近,故得通用。詩『白鳥翯翯』,孟子作『鶴鶴』,文選景福殿賦作『●●』。蒿之通●,猶翯之通鶴與●矣。」不仁之人,決性命之情而饕富貴。決,潰也。如水之決隄而出。情,實。饕,貪也。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!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蘇輿云:「自三代以下者,莊子有此文法,胠篋、在宥篇屢見。」何其囂囂也?成云:「囂囂,猶讙聒。」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;成云:「鉤曲,繩直,規圓,矩方,皆損害本性。」待繩約膠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也;成云:「約,束縛也。侵傷其德。」屈折禮樂,呴俞仁義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。禮樂周旋,是屈折也。呴俞,猶煦嫗,假仁義也。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鉤,直者不以繩,圓者不以規,方者不以矩,附離不以膠漆,約束不以纆索。釋文:「廣雅:『纆,索也。』」故天下誘然皆生,而不知其所以生;宣云:「誘然若有導以生者。」同焉皆得,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虧也。古今無二理,不可以人為損之。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,而遊乎道德之閒為哉?使天下惑也!連連,相續貌。此尊道德而斥仁義。夫小惑易方,迷於所向。大惑易性。失其真性。何以知其然邪?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,俞云:「招,舉也。」釋文:「撓,亂也。」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,奔馳以從之。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?郭云:「雖虞氏無易之情,而天下之性固已易矣。」故嘗試論之,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小人則以身殉利,士則以身殉名,以名利易性。大夫則以身殉家,聖人則以身殉天下。以家天下易性。故此數子者,蘇輿云:「數子,猶言此數等人。」事業不同,名聲異號,其於傷性以身為殉,一也。臧與穀,二人相與牧羊,而俱亡其羊。釋文:「張揖云:『婿婢之子謂之臧。』崔本穀作●,云:『孺子曰●。』」問臧奚事,則挾筴讀書;問穀奚事,則博塞以遊。二人者,事業不同,其於亡羊均也。釋文:「筴,字又作策,李云:『竹簡也。』塞,博之類也。」案:策當讀如左傳「繞朝贈策」之策,驅羊鞭也。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,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。成云:「跖,柳下惠從弟,卒徒九千,常為巨盜。東陵,山名,又云即太山,在齊州界,去東平十五里,跖死其上。」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於殘生傷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?天下盡殉也。彼其所殉仁義也,則俗謂之君子;其所殉貨財也,則俗謂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則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;「則有」之則,與而同義。若其殘生損性,則盜跖亦伯夷已,跖與夷同。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?宣云:「稱名何取相異?」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,雖通如曾、史,非吾所謂臧也;釋文:「屬,謂係屬。」成云:「臧,善也。」屬其性於五味,雖通如俞兒,非吾所謂臧也;釋文:「司馬云:『俞兒,古之善識味人也。』崔云:『尸子曰:「膳俞兒和之以薑桂,為人主上食。」淮南云:「俞兒、狄牙,嘗淄、澠之水而別之。」一云:俞兒,黃帝時人。狄牙則易牙,齊桓公時識味人也。一云:俞兒亦齊人。』」屬其性乎五聲,雖通如師曠,非吾所謂聰也;屬其性乎五色,雖通如離朱,非吾所謂明也。吾所謂臧者,非仁義之謂也,臧於其德而已矣;善在自得。吾所謂臧者,非所謂仁義之謂也,宣云:「此句疑言味而訛。」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;吾所謂聰者,非謂其聞彼也,自聞而已矣;吾所謂明者,非謂其見彼也,自見而已矣。成云:「心神馳奔,耳目竭喪,此乃愚闇,豈曰聰明!若聽耳之所聞,視目之所見,保分任真,不蕩於外者,即物皆聰明也。」夫不自見而見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,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郭云:「此舍己效人者也,雖效之若人,而己已亡矣。」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,雖盜跖與伯夷,是同為淫僻也。郭云:「苟以失性為淫僻,雖所失之塗異,其於失之一也。」案:大宗師篇:「狐不偕、務光、伯夷、叔齊、箕子胥餘、紀他、申屠狄,是役人之役,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」莊子以全生為大,故於伯夷一流人深致不滿,但務光、申徒狄諸人,情事未詳,當時或有可以不死之道。至夷、齊、箕子,所係至重,不可一概而論。此所見與聖人異也。余愧乎道德,宣云:「謙詞。」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,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。宣云:「莊子將仁義、淫僻例視,何有上下之目!此上、下二字,就俗見言之。」案:三代以來,視道德甚尊,而論仁義不分析。韓非子混義於仁,此文亦以仁義併入仁人內言之。自孔、孟書外,罕能推見仁義之分者,漆園固別有微恉,世儒亦無復深求。昌黎原道一篇,開宗明義,獨舉「仁」「義」「道」「德」四字,開示學人,所以能拔出唐賢而上契古聖也。
外篇馬蹄第九
蘇輿云:「老子云:『無為自化,清靜自正。』通篇皆申此旨,而終始以馬作喻,亦莊子內篇所未有也。」
馬,蹄可以踐霜雪,毛可以禦風寒,齕草飲水,翹足而陸。釋文:「崔本足作尾。司馬云:『陸,跳也,字書作●。踛,馬健也。』」郭慶藩云:「崔足作尾。文選江賦注引亦作尾,陸作踛,云踛音六。廣韻:『踛,力竹切,翹踛也。』」此馬之真性也。雖有義臺、路寢,無所用之。雖極居處之莊麗,非馬性所適也。釋文:「義,徐音儀。路,正也,大也。崔云:『路寢,正室。』」俞云:「義、儀古通。儀臺,猶言容臺。淮南覽冥篇『容臺振而掩覆』,高注:『容臺,行禮容之臺。』」及至伯樂,曰:「我善治馬。」燒之剔之,刻之雒之,釋文:「伯樂,姓孫,名陽,善馭馬。司馬云:『燒鐵以爍之。剔,謂翦其毛。』」郭嵩燾云:「雒同烙,謂印烙。」連之以羈馽,編之以皁棧,釋文:「廣雅:『羈,勒也。』馽,丁邑反。崔云:『絆前後足也。』」文選馬汧督誄注引司馬云:「皁,櫪也。」棧,若櫺床,施之溼地也。馬之死者十二三矣;飢之渴之,馳之驟之,整之齊之,前有橛飾之患,而後有鞭筴之威,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。司馬云:「橛,銜也。飾,謂加飾於馬鑣也。」成云:「帶皮曰鞭,無皮曰筴。」陶者曰:「我善治埴,圓者中規,方者中矩。」釋文:「陶,也。崔云:『埴,土也。』」匠人曰:「我善治木,曲者中鉤,直者應繩。」夫埴、木之性,豈欲中規矩鉤繩哉?然且世世稱之曰:「伯樂善治馬,而陶、匠善治埴木。」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。其過與治天下者等。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,織而衣,耕而食,是謂同德;成云:「物各自足,故同德。」一而不黨,命曰天放。成云:「黨,偏。命,名。天,自然也。」宣云:「渾一無偏,任天自在。」蘇輿云「與天為一,泯善惡之黨」,於義亦通。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視顛顛。崔云:「填填,重遲。顛顛,專一也。」當是時也,山無蹊隧,澤無舟梁;成云:「蹊,徑。隧,道。」郭云:「不求非望,故止於一家而足。」萬物群生,連屬其鄉;宣云:「各就所居為連屬。」禽獸成群,草木遂長。郭云:「足性而止,無吞夷之欲,故物全。」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,烏鵲之巢可攀援而闚。郭云:「與物無害,故物馴。」夫至德之世,同與禽獸居,族與萬物並,族,聚也。惡乎知君子小人哉!同乎無知,其德不離;同乎無欲,是謂素樸。素樸而民性得矣。郭云:「知則離道以善,欲則離性以飾。」及至聖人,蹩躠為仁,踶跂為義,而天下始疑矣;李云:「蹩躠、踶跂,皆用心為仁義之貌。」澶漫為樂,摘僻為禮,而天下始分矣。李云:「澶漫,猶縱逸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『摘僻』,當作『摘擗』。楚詞王注:『擗,析也。』摘者,摘取之;擗者,分析之。謂煩碎也。」故純樸不殘,孰為犧尊!白玉不毀,孰為珪璋!成云:「純樸不殘,全木未彫也。犧尊,酒器,刻為牛首,以祭宗廟也。上銳下方曰珪,半珪曰璋。」道德不廢,安取仁義!老子云: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」性情不離,安用禮樂!成云:「禮以檢跡,樂以和心。情苟不散,安用和心!性苟不離,何勞檢跡!」五色不亂,孰為文采!五聲不亂,孰應六律!郭云:「此皆變樸為華,棄本崇末,於其天素,有殘廢矣。」夫殘樸以為器,工匠之罪也;毀道德以為仁義,聖人之過也。成云:「以仁義之跡,毀無為之道。」夫馬,陸居則食草飲水,喜則交頸相靡,靡與摩同。怒則分背相踶。宣云:「馬之踶必向後,故曰分背。」馬知已此矣。馬所知止此矣。李音智,非。夫加之以衡,釋文:「衡,轅前橫木,縛軛者。扼,叉馬頸者也。」齊之以月題,司馬云:「馬上當顱如月形者也。」而馬知介倪、闉扼、鷙曼、李云:「介倪,猶睥睨也。闉,曲也。鷙,抵也。曼,突也。」司馬云:「言曲頸於扼以抵突也。」詭銜、竊轡。成云:「詭銜,吐出其勒。竊轡,盜脫籠頭。」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,充其所知,而態至於盜。伯樂之罪也。夫赫胥氏之時,民居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遊,民能以此矣。司馬云:「赫胥,上古帝王也。」案:熙與嬉同。以、已通作。及至聖人,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,縣企仁義以慰天下之心,匡,正也。縣企,縣舉而企及之,使人共慕也。而民乃始踶跂好知,踶跂,自矜。好智,行詐。爭歸於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聖人之過也。
外篇胠篋第十
將為胠篋、探囊、發匱之盜而為守備,司馬云:「從旁開為胠。」蘇輿云:「說文:『匱,匣也。』俗加木作櫃。」則必攝緘、縢,固扃、鐍,此世俗之所謂知也。釋文:「廣雅云:『緘、縢,皆繩也。』李云:『扃,關。鐍,鈕也。』知音智。」然而巨盜至,則負匱、揭篋、擔囊而趨,唯恐緘、縢、扃、鐍之不固也。釋文:「三蒼云:『揭,舉也。』」然則鄉之所謂知者,不乃為大盜積者也?也與邪同。故嘗試論之,世俗之所謂知者,有不為大盜積者乎?所謂聖者,有不為大盜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齊國鄰邑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罔罟之所布,耒耨之所刺,李云:「耒,犁。耨,鋤也。」方二千餘里。闔四竟之內,成云:「闔,合也。」所以立宗廟社稷,治邑、屋、州、閭、鄉曲者,曷嘗不法聖人哉!成云:「司馬法:『六尺為步,步百為畝,畝百為夫,夫三為屋,屋三為井,井四為邑。』又云:『五家為比,五比為閭,五閭為族,五族為黨,五黨為州,五州為鄉。』鄭玄云:『二十五家為閭,二千五百家為州,萬二千五百家為鄉。』」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。所盜者豈獨其國邪?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。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,而身處堯、舜之安,小國不敢非,大國不敢誅,十二世有齊國。釋文:「自陳恒弒簡公之時,數至莊子著書之日,其後人為齊君者已歷十二世。」姚云:「自田常至王建十世,上合桓子無宇、釐子乞為十二世。田氏自桓子始大,故合言十二世。」則是不乃竊齊國,並與其聖知之法,以守其盜賊之身乎?嘗試論之,世俗之所謂至知者,有不為大盜積者乎?所謂至聖者,有不為大盜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龍逢斬,比干剖,萇弘胣,崔云:「讀若拖,或作施字。胣,裂也。淮南子曰:『萇弘鈹裂而死。』」子胥靡,釋文:「密池反。崔云:『爛之於江中。』」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。郭云:「言暴亂之君亦得據君人之威,以戮賢人,而莫之敢亢者,皆聖法之由也。向無聖法,則桀、紂焉得守斯位而放其毒,使天下側目哉!」蘇輿云:「聖法寄於刑賞,而桀、紂用法以戮賢。」故盜跖之徒問於跖曰:「盜亦有道乎?」跖曰:「何適而無有道邪?成云:「何往非道?」夫妄意室中之藏,成云:「起妄心,斟量商度,有無必中。」聖也;入先,勇也;出後,義也;知可否,知也;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」由是觀之,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,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;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。故曰:「脣竭則齒寒,俞云:「此竭字當讀為『竭其尾』之竭。說文豕下云:『竭其尾,故謂之豕。』脣竭,謂反舉其脣以向上。」魯酒薄而邯鄲圍,釋文:「許慎注淮南云:『楚會諸侯,魯、趙俱獻酒於楚王,魯酒薄而趙酒厚。楚之主酒吏求酒於趙,趙不與,吏怒,乃以趙厚酒易魯薄酒,奏之。楚王以趙酒薄,故圍邯鄲也。』」聖人生而大盜起。」掊擊聖人,縱舍盜賊,而天下始治矣。夫川竭而谷虛,丘夷而淵實。聖人已死,則大盜不起,天下平而無故矣。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雖重聖人而治天下,則是重利盜跖也。為之斗斛以量之,則並與斗斛而竊之;為之權衡以稱之,則並與權衡而竊之;為之符璽以信之,則並與符璽而竊之;為之仁義以矯之,則並與仁義而竊之。何以知其然邪?彼竊鉤者誅,成云:「鉤,腰帶鉤也。」竊國者為諸侯,諸侯之門,而仁義存焉,王引之云:「『存焉』當作『焉存』。焉,於是也。言仁義於是乎存也。古書如此句法甚多。(不備錄。)此四句誅、侯為韻,門、存為韻,其韻皆在句末。史記游俠傳作『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,諸侯之門,仁義存』,是其明證也。」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?故逐於大盜,揭諸侯,成云:「逐,隨也。」宣云:「揭,舉也。」竊仁義並斗斛、權衡、符璽之利者,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,止之。斧鉞之威弗能禁。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,是乃聖人之過也。故曰:「魚不可脫於淵,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」彼聖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明,示也。故絕聖棄知,大盜乃止;擿玉毀珠,釋文:「擿,義與擲同。」小盜不起;焚符破璽,而民朴鄙;掊斗折衡,而民不爭;殫殘天下之聖法,而民始可與論議。釋文:「殫,盡也。」擢亂六律,鑠絕竽瑟,成云:「擢,拔也。」釋文:「鑠絕,燒斷之也。」塞瞽曠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;滅文章,散五采,膠離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;毀絕鉤繩而棄規矩,攦工倕之指,李云:「攦,折也。」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成云:「人師分內,咸有其巧。譬猶蜘網、蜣丸,豈關工匠!」故曰:「大巧若拙。」削曾、史之行,鉗楊、墨之口,攘棄仁義,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成云:「物不喪真,人皆自得,率性全理,故與玄道混同。」彼人含其明,則天下不鑠矣;崔云:「不消壞也。」人含其聰,則天下不累矣;成云:「累,憂患也。」人含其知,則天下不惑矣;人含其德,則天下不僻矣。彼曾、史、楊、墨、師曠、工倕、離朱,皆外立其德,自炫所得。而以爚亂天下者也,釋文:「三蒼云:『爚,火光消也。』」法之所無用也。宣云:「以正法言之,皆當去。」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?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陸氏、驪畜氏、軒轅氏、赫胥氏、尊盧氏、祝融氏、伏羲氏、神農氏,司馬云:「此十二氏,皆古帝王。」當是時也,民結繩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俗,安其居,鄰國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。若此之時,則至治已。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「某所有賢者」,贏糧而趣之,崔云「贏,裹也。」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,內棄其親,若吳起;外去其主,若虞卿。足跡接乎諸侯之境,車軌結乎千里之外,軌,車轍跡。結,交也。則是上好知之過也。上誠好知而無道,好知以擾物,無道以靖之。則天下大亂矣。何以知其然邪?夫弓、弩、畢、弋、機變之知多,則鳥亂於上矣;李云:「兔網曰畢,繳射曰弋,弩牙曰機。」郭嵩燾云:「說文:『率,捕鳥畢也。』詩:『畢之羅之。』鳥罟亦謂之畢。李說非。」鉤餌、罔、罟罾笱之知多,則魚亂於水矣;王念孫云:「鉤當作釣,釣即鉤也。釋文:『釣,鉤也。』今正文作鉤,後人妄改。」說詳讀書雜志。削格、羅落、罝罘之知多,則獸亂於澤矣;李云:「削格,所以施羅網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說文繫傳云:『長枝為格。』削格,謂刮削之。削格、羅落,皆所以遮要禽獸。漢書晁錯傳『為中周虎落』,顏注:『謂遮落之。』」釋文:「罝,本又作罦。爾雅:『兔罟謂之罝,罬謂之罦。罦,覆車也。』郭璞云:『今翻車。』」知詐漸毒、頡滑堅白、解垢同異之變多,則俗惑於辯矣。郭慶藩云:「荀子非十二子篇『知而險』,議兵篇『是漸之也』,正論篇『上凶險則下漸詐矣』。『知詐漸毒』四字義同,皆謂欺詐也。釋文:『頡滑,不正之語。解垢,詭曲之辭。』」案:頡,「黠」借字。故天下每每大亂,李云:「每每,猶昏昏也。」罪在於好知。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,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亂。故上悖日月之明,下爍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,成云:「爍,銷也。墮,壞也。」惴耎之蟲,釋文:「惴耎,謂無足蟲。」肖翹之物,李云:「翾飛之物。」莫不失其性。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!自三代以下者是已。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,李云:「種種,謹愨貌。役役,鬼黠貌。」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,啍啍已亂天下矣。郭云:「啍啍,以己誨人也。」
外篇在宥第十一
聞在宥天下,不聞治天下也。文選謝靈運從宋公戲馬臺詩注引司馬云:「在,察也。宥,寬也。」蘇輿云:「在不當訓察,察之則固治之矣。在,存也。存諸心而不露是善非惡之跡,以使民相安於渾沌,正胠篋篇含字之旨。」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;淫,過也。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遷其德也。遷而他效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遷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!宣云:「又何須更治之!」昔堯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,是不恬也;成云:「恬,靜也。」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成云:「愉,樂也。」夫不恬不愉,非德也。非德也而可長久者,天下無之。人大喜邪,毗於陽。大怒邪,毗於陰。俞云:「喜屬陽,怒屬陰。毗陽毗陰,言傷陰陽之和也。淮南原道訓『人大怒破陰,大喜墜陽』,與此義同。」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成云:「人多疾病,豈非反傷形乎!」使人喜怒失位,居處無常,思慮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,於是乎天下始喬詰、卓鷙,崔云:「喬詰,意不平;卓鷙,行不平也。」而後有盜跖、曾、史之行。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,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,郭云:「慕賞乃善,故賞不能供;畏罰乃止,故罰不能勝。」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!成云:「匈匈,讙譁也。」而且說明邪,是淫於色也;說聰邪,是淫於聲也;說音悅,下同。說仁邪,是亂於德也;說義邪,是悖於理也;說禮邪,是相於技也;說樂邪,是相於淫也;釋文:「相,助也。」成云:「說禮乃助華浮技能,說樂更助宮商淫聲。」王夫之云:「與之偕而自失曰相。」說聖邪,是相於藝也;說知邪,是相於疵也。成云:「說聖跡,助世間之藝術;愛智計,益是非之疵病也。」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;亡可也;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乃始臠卷、獊囊而亂天下也。司馬云:「臠卷,不申舒之狀。」崔本「獊」作「戕」,云:「戕囊,猶搶攘。」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,甚矣天下之惑也!豈直過也而去之邪!宣云:「豈但過時便任其去乎!」乃齊戒以言之,跪坐以進之,鼓歌以舞之,宣云:「乃奕世欣奉,不能已如此。」吾若是何哉!故君子不得已而臨邪天下,莫若無為。無為也,而後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貴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託天下;愛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寄天下。宣云:「貴愛其身於為天下,內重而見外之輕,此所以於天下無為,乃可以為天下之君也。」蘇輿云:「身下兩於字當衍。四語見老子。」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,釋文:「解,散也。」案:駢拇篇:「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,列於五藏。」無擢其聰明,擢,猶拔也。謂顯拔之。言以聰明自詡也。尸居而龍見,淵默而雷聲,不動而如神,不言而名章。二語又見天運篇。神動而天隨,精神方動,天機自赴。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。司馬云:「炊累,猶動升也。」向、郭云:「如埃塵之自動。」案:陽春和煦,如萬物層累而炊熟之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!
崔瞿問於老聃曰:「不治天下,安藏人心?」「藏」是「臧」之誤,古字止作「臧」。安臧人心,言人心無由善。老聃曰:「汝慎無攖人心。成云:「攖撓人心。」人心排下而進上,宣云:「排抑則降下,稍進則亢上。」上下囚殺,宣云:「上下之間,係之若囚,傷之若殺。」蘇輿云:「其亢上也如殺,其排下也如囚。殺則驕,囚則僨。」淖約柔乎剛強。成云:「淖約,柔弱也。」郭云:「能淖約則剛強者柔矣。」廉劌彫琢,其熱焦火,其寒凝冰。廉,棱。劌,利。彫琢,刻削也。言尖利刻削之人,其心燥急則熱如焦火,戰惕則寒如凝冰。其疾俛仰之間,而再撫四海之外,撫,臨也。喻其疾速。其居也淵而靜,宣云:「言其深伏。」其動也縣而天。宣云:「言其飛浮。」僨驕而不可係者,僨驕不可禁係。其唯人心乎!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,堯、舜於是乎股無胈,脛無毛,以養天下之形,李云「胈,白肉。」愁其五藏以為仁義,矜其血氣以規法度。郭慶藩云:「釋言:『矜,苦也。』矜其血氣,猶孟子言『苦其心志』。」然猶有不勝也。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,投三苗於三峗,流共工於幽都,此不勝天下也夫!釋文:「峗,本亦作危。」案:古注「夫」字下屬,今以屬上。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。宣云:「不安其性。」下有桀、跖,上有曾、史,成云:「桀、跖行小人之行為下,曾、史行君子之行為上。」而儒、墨畢起。同時並起。於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誕信相譏,而天下衰矣;大德不同,德本玄同,而此有不同之跡。而性命爛漫矣;成云:「爛漫,散亂。」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上窮其智,百姓不能供其求。於是乎釿鋸制焉,釋文:「釿音斤,本亦作斤。」繩墨殺焉,椎鑿決焉。工匠以繩墨正木,人君以禮法正人;工匠以斤鋸椎鑿殘木,人君以刑法殘人。天下脊脊大亂,釋文:「脊脊,相殘藉也。」案:與藉藉同。罪在攖人心。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,俞云:「嵁當為湛。文選封禪文李注:『湛,深也。』山以大言,巖以深言。」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。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楊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釋文:「廣雅:『殊,斷也。』崔云:『械夾頸及脛者,皆曰桁楊。』」案:相枕,謂已死者。相推、相望,言其多。而儒、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。意!同噫。甚矣哉!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!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,仁義之不為桎梏、鑿枘也,司馬云:「椄槢,械楔。」成云:「鑿,孔也。以物內孔中曰枘。」桁楊以椄槢為管,桎梏以鑿枘為用。焉知曾、史之不為桀、跖嚆矢也!向云:「嚆矢,矢之鳴者。」字林云「嚆,大呼。」郭云:「言曾、史為桀、跖之利用也。」故曰:『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。』」
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,故往見之,釋文:「廣成子,或云即老子。爾雅云:『北戴斗極為空同。』」曰:「我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穀,以養民人;成云:「欲取陰陽精氣,助成五穀。」吾又欲官陰陽,以遂群生。成云:「欲象陰陽,設官分職。遂,順也。」為之奈何〔一〕?」廣成子曰:「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;成云:「而,汝也。下同。所問粗淺,不過形質。」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宣云:「猶言朴散之餘。」自而治天下,雲氣不待族而雨,司馬云:「族,聚也。未聚而雨,言澤少。」草木不待黃而落,司馬云:「殺氣多。」日月之光益以荒矣。宣云:「天地之氣凋喪如此。」而佞人之心翦翦者,又奚足以語至道!」成云:「汝是諂佞之人,心甚狹劣。」李云:「翦翦,淺短貌。」案:翦與譾同。黃帝退,捐天下,築特室,席白茅,示潔淨。閒居三月,復往邀之。邀,求請也。廣成子南首而臥,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,再拜稽首而問曰:「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?」廣成子蹶然而起,蹶然,疾起貌。曰:「善哉問乎!來!吾語女至道。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;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必靜必清,無勞女形,無搖女精,乃可以長生。宣云:「此言安外以養內也。」目無所見,耳無所聞,心無所知,女神將守形,形乃長生。慎女內,絕思慮。閉女外,止動作。多知為敗。宣云:「內外交引,病在於知,故總言之。」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陽之原也;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,至彼至陰之原也。遂,徑達也。至人智照如日月,故名大明。有感而動,故曰遂於大明之上;無感之時,深根凝湛,故曰入於窈冥之門。天地有官,宣云:「兩儀分職。」陰陽有藏,宣云:「互為其根。」慎守女身,物將自壯。宣云:「物即道也。守身則道得其養,將自成也。」我守其一,以處其和,宣云:「二氣之和也。」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,吾形未嘗衰。」宣云:「形神相守,長久之道。」黃帝再拜稽首曰:「廣成子之謂天矣!」宣云:「與天合德。」廣成子曰:「來!吾語女。彼其物無窮,而人皆以為有終;道如循環然,而人以為沒則已焉。彼其物無測,而人皆以為有極。道本無盡,而人以為有盡。得吾道者,上為皇而下為王;失吾道者,上見光而下為土。雖見光明,已為土壤。今夫百昌,百物昌盛,謂之百昌。皆生於土而反於土,宣云:「人不知道,與物何異!」故余將去女,入無窮之門,以遊無極之野。成云:「反歸冥寂之本,入無窮之門;應變天地之間,遊無極之野。」吾與日月參光,吾與天地為常。成云:「參,同也。」當我,緡乎!遠我,昏乎!釋文:「緡,泯合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緡、昏字通,緡亦昏也。當我,鄉我而來,遠我,背我而去,任人之向背,一以無心應之。」人其盡死,而我獨存乎!」宣云:「與道不息。」
〔一〕「為之奈何」四字據集釋本補。
雲將東遊,初學記一引司馬云:「雲將,雲之主帥。」過扶搖之枝,李云:「扶搖,神木也,生東海。」而適遭鴻蒙。司馬云:「自然元氣也。」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遊。成云:「拊,拍也。雀躍,跳躍也。」雲將見之,倘然止,贄然立,李云:「倘,自失貌。贄,不動貌。」曰:「叟何人邪?叟何為此?」司馬云:「叟,長者稱。」鴻蒙拊髀雀躍不輟,對雲將曰:「遊。」雲將曰:「朕願有問也。」鴻蒙仰而視雲將曰:「吁!」雲將曰:「天氣不合,地氣鬱結,六氣不調,成云:「陰、陽、風、雨、晦、明。」四時不節。今我願合六氣之精,以育群生,成云:「欲合六氣精華,以養萬物。」為之奈何?」鴻蒙拊髀雀躍掉頭曰:「吾弗知,吾弗知。」雲將不得問。又三年,東遊,過有宋之野,而適遭鴻蒙。雲將大喜,行趨而進曰:「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」尊之曰天,如黃帝之稱廣成子。再拜稽首,願聞於鴻蒙。鴻蒙曰:「浮游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,自得所求,自適所往。遊者鞅掌,有鞅在掌,言出遊也。以觀無妄,宣云:「真機之自動者,吾但從而寓目焉。」朕又何知!」雲將曰:「朕也自以為猖狂,而百姓隨予所往;朕也不得已於民,宣云:「謝之不去。」今則民之放也。郭云:「為民所放效。」願聞一言。」鴻蒙曰:「亂天之經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;成云:「亂天常道,逆物真性,自然之化不成。」解獸之群,而鳥皆夜鳴;獸散其群,鳥鳴於夜。災及草木,禍及止蟲。釋文:「止,本亦作昆。」蘇輿云:「止、豸同。」意!治人之過也!」釋文:「意,本又作噫,下同。」郭云:「有治之跡,亂之所由生也。」雲將曰:「然則吾奈何?」鴻蒙曰:「意!毒哉!宣云:「言害已深。」僊僊乎歸矣!」成云:「僊僊,輕舉貌。勸令歸。」雲將曰:「吾遇天難,願聞一言。」鴻蒙曰:「意!心養。唯心當養。汝徒處無為,而物自化。成云:「徒,但也。」墮爾形體,吐爾聰明;成云:「身心兩忘。」倫與物忘,人倫庶物,皆泯其跡。大同乎涬溟;司馬云:「涬溟,自然氣也。」宣云:「與浩氣同體。」解心釋神,莫然無魂。宣云「解其黏,釋其縛。」成云:「魂,好知為。莫然,無知。同死灰枯木。」萬物云云,成云:「云云,眾多也。」蘇輿云:「案『云云』,老子作『芸芸』,自然貌。」各復其根,宣云:「皆得其無妄之真本。」各復其根而不知。渾渾沌沌,終身不離;宣云:「不開其知識。」若彼知之,乃是離之。成云:「用知,乃離自然之性。」無問其名,無闚其情,宣云:「物本無名,我不必問;本無情,不必闚。」物故自生。成云:「任於獨化,物得生理也。」雲將曰:「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,躬身求之,乃今也得。」再拜稽首,起辭而行。
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,而惡人之異於己也。同於己而欲之、異於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眾為心也。宣云:「言己超出於眾,皆當從己也。」夫以出於眾為心者,曷嘗出乎眾哉!非果能超出於眾也。因眾以寧所聞,不如眾技眾矣。並無獨見,但因聞眾論,遂執一而安之,則反不如能集眾技者之信為眾矣。而欲為人之國者,此攬乎三王之利,而不見其患者也。宣云:「然且欲以己見治人之國者,此徒以聖知仁義為利,而不見其害也。」此以人之國僥倖也,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!其存人之國也,無萬分之一;其喪人之國也,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。一事不成,萬事隨之。悲夫!有土者之不知也!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物;郭云:「不能用物而為物用,即是物耳,豈能物物哉!不能物物,則不足以有大物矣。」蘇輿云:「言有土者自以為若有物存,則為物所物矣。惟物而不物,故能以一身物萬物。下文『獨有』,即無物之旨。」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宣云:「不見有物,則超乎物外,故能主宰乎物也。」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!出入六合,遊乎九州,獨往獨來,是謂獨有。獨有之人,是謂至貴。成云:「人欲出眾而己獨遊,眾無此能,是名獨有。獨有之人,百姓荷戴,以斯為主,可謂至尊至貴也。」
大人之教,若形之於影,聲之於響。有問而應之,盡其所懷,為天下配。成云:「配,匹也。先感為主,應者為匹。」處乎無響,郭云:「寂以待物。」行乎無方。郭云:「隨物轉化。」挈汝適復之撓撓,以遊無端,俞云:「釋詁:『適,往也。』適復,猶往復。撓撓,亂也。惟大人能提絜世俗往復撓亂之人,與之共遊於無端。」出入無旁,宣云:「去聲。」與日無始,成云:「與日俱新,故無終始。」頌論形軀,合乎大同,論其形貌,合乎人群,不自立異。大同而無己。無己,惡乎得有有!郭云:「天下之難無者己也。己既無矣,則群有不足復有之。」睹有者,昔之君子;宣云:「三代所謂明聖。」睹無者,天地之友。
賤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;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;民、物雖卑賤,惟當因而任之,反其性則亂。匿而不可不為者,事也;郭云:「事藏於彼,而各自為,故不可自為,但當因任耳。」麤而不可不陳者,法也;成云:「法,言教也。理妙法麤,故順陳說。」遠而不可不居者,義也;成云:「義雖去道疏遠,苟其合理,應須取斷。」親而不可不廣者,仁也;成云:「親偏愛狹,周廣乃大仁也。」節而不可不積者,禮也;成云:「積,厚也。節,文也。」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修德之人,與世中和,自然高遠。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成云:「妙本一氣,通生萬物,甚自簡易,其唯道乎!」神而不可不為者,天也。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,成云:「聖人觀自然妙理,大順群物,而不助其性分。」成於德而不累,出於道而不謀,郭云:「不謀而一,所以為易。」會於仁而不恃,所為自與仁會,不恃賴之。薄於義而不積,應於禮而不諱,俞云:「諱讀為違。廣雅釋詁:『諱,避也。』國語韋注:『違,避也。』二字聲近義通。不諱,即不違。」接於事而不辭,齊於法而不亂,成云:「因於物性,以法齊之,故不亂。」恃於民而不輕,郭云:「恃其自為,不輕用也。」因於物而不去。郭云:「因而任之,不去其本。」物者莫足為也,而不可不為。成云:「素無之,不可強為;性中有者,不可不為。」不明於天者,不純於德;成云:「闇自然之理,則澆薄之德不純。」不通於道者,無自而可。成云:「觸事面牆,無從而可。」不明於道者,悲夫!何謂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無為而尊者,天道也;有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;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與人道也〔一〕,相去遠矣,不可不察也。宣云:「此段意膚文雜,與本篇義不甚切,不似莊子之筆,或後人續貂耳。」案:宣疑是也。然郭象有注,則晉世傳本已然。
〔一〕「天道之與人道也」八字,據集釋本補。
外篇天地第十二
天地雖大,其化均也;郭云:「均於不為而自化也。」萬物雖多,其治一也;郭云:「一以自得為治。」人卒雖眾,其主君也。君原於德而成於天,本於有德而成於自然。故曰:玄古之君天下,無為也,天德而已矣。成云:「玄,遠也。玄古聖君,無為而治天下,自然之德而已矣。」蘇輿云:「玄字句絕,與下文『玄德』之玄同義。」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,郭云:「無為者自然為君。」郭嵩燾云:「言者,名也。正其君之名,而天下聽命焉。故曰名之必可言也,衷諸道而已矣。」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,郭云:「各當其分,無為位上,有為位下也。」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,郭云:「官各當其所能則治。」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。宣云:「泛應不窮。」故通於天地者,德也;郭云:「萬物莫不皆得,則天地通。」行於萬物者,道也;成云:「至理無塞,恣物往來同行,故曰道。」宣云:「道蓋義字之訛。」上治人者,事也;成云:「事事有宜而天下治。」能有所藝者,技也。郭云:「技者,萬物之末用也。」技兼於事,事兼於義,義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郭云:「天道順則本末俱暢。」故曰:「古之畜天下者,畜,養。無欲而天下足,無為而萬物化,淵靜而百姓定。」成云:「老子曰:『我好靜而民自正。』」記曰:釋文:「書名,老子所作。」「通於一而萬事畢,成云:「一,道也。事從理生,理必包事,本能攝末,故知一,萬事畢。語在西升經。」無心得而鬼神服。」以無心得者,無不服也。
夫子曰:司馬云:「莊子也。一云:老子也。」宣云:「孔子也。下言『夫子問於老聃』可知。」「夫道,覆載萬物者也,洋洋乎大哉!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。成云:「刳,去也,洗也。法道之無為,洗去有心之累。」無為為之之謂天,上為去聲。成云:「率性而動,天機自張。」無為言之之謂德,成云:「應答無方,物來斯應。」愛人利物之謂仁,成云:「心無偏執,措其性命。」不同同之之謂大,郭云:「萬物萬形,各止其分,不引彼以同我,乃成大耳。」行不崖異之謂寬,宣云:「和光同塵。」有萬不同之謂富。故執德之謂紀,成云:「能持以前之德行者,可謂群物之綱紀。」蘇輿云:「故字疑衍。」德成之謂立〔一〕,成云:「德行既成,方可立功濟物。」循於道之謂備,成云:「循,順也。順於虛通,德行方足。」不以物挫志之謂完。成云:「一毀譽,混榮辱,不以物屈,其德完全。」君子明於此十者,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,成云:「韜,包容也。」俞云:「事心,猶立心也。禮郊特牲鄭注:『事,猶立也。』呂覽論人篇『事心乎自然之塗』,亦以事心連文。」沛乎其為萬物逝也。成云:「逝,往也。為群生所歸往。」若然者,藏金於山,藏珠於淵;不利貨財,不近貴富;宣云:「不以物累身。」不樂壽,不哀夭;不榮通,不醜窮;壽夭俱忘,窮通不足言矣。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,郭云:「皆委之萬物。」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。郭云:「忽然不覺榮之在身。」顯則明,萬物一府,成云:「忘於物我。」死生同狀。」成云:「冥於變化。」
〔一〕「立」原作「力」,據集釋本改。
夫子曰:「夫道,淵乎其居也,漻乎其清也。釋文:「廣雅云:『漻,清貌。』」金石不得,無以鳴。金石不得其和不鳴,亦道之見端也。故金石有聲,不考不鳴。感而後應。萬物孰能定之!推此而言,萬物應感無方,孰能定之!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恥通於事,抱朴以往,羞通於庶務。蘇輿云:「素逝,即山木篇『晏然體逝』之意。『通於事』與『通於神』對文,恥字疑誤。」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。故其德廣,本原既立,智可通神,故德能廣被。其心之出,有物採之。非感不應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。成云:「道能通生萬物,故非道不生;德能鑒照本原,故非德不明。老經云『道生之,德畜之』也。」存形窮生,立德明道,非王德者邪!蕩蕩乎!忽然出,勃然動,而萬物從之乎!此謂王德之人。郭云:「忽、勃,皆無心而應之貌。」視乎冥冥,聽乎無聲。宣云:「道不在形勢故。」冥冥之中,獨見曉焉;無聲之中,獨聞和焉。宣云:「道又非寂滅故。」故深之又深,而能物焉;宣云:「至不測矣,而物由此出。」神之又神,而能精焉。至無方矣,而精不可掩。故其與萬物接也,至無而供其求,非有而求無不給。時騁而要其宿,行遠而其歸可會。大小、長短、修遠。」宣云:「『修遠』當作『遠近』。大而小,長而短,遠而近。」
黃帝遊乎赤水之北,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,還歸,遺其玄珠,文選廣絕交論注引司馬云:「赤水,假名。玄珠,喻道也。」宣云:「赤者,南方明色,其北則玄境也。南乃明察之方。已遊玄境,不能久守,而復望明處,則玄亡也。」使知索之而不得,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使離朱索之而不得,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。郭嵩燾云:「廣韻:『喫,同●。』●,聲也;詬,怒也,怒亦聲也。集韻云『喫詬力諍』者是也。知以神索之,離朱索之形影,喫詬索之聲聞,是以愈索愈遠。象罔者,若有形,若無形,故眸而得之。」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黃帝曰:「異哉!象罔乃可以得之乎?」宣云:「似有象而實無,蓋無心之謂。」
堯之師曰許由,許由之師曰齧缺,齧缺之師曰王倪,王倪之師曰被衣。堯問於許由曰:「齧缺可以配天乎?吾藉王倪以要之。」堯欲讓天下於齧缺,因王倪要致之。許由曰:「殆哉圾乎天下!圾同岌,危也。齧缺之為人也,聰明叡知,給數以敏,其性過人,釋文「數音朔。」成云:「叡,聖。給,捷。敏,速也。」而又乃以人受天。宣云:「非純乎天者。」彼審乎禁過,而不知過之所由生。郭云:「過生於聰知,又役知以禁之,其知彌甚矣。」與之配天乎?彼且乘人而無天,若令為天子,彼且專任人而無復自然之性。方且本身而異形,顯分人己。方且尊知而火馳,宣云:「尚智巧而急用之。」方且為緒使,宣云:「為細事所役。」方且為物絯,釋文:「廣雅云:『束也,公才反。』」宣云:「為物所拘。」方且四顧而物應,宣云:「酬接不暇。」方且應眾宜,事事求合。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。宣云:「屢為物變而不能定。」夫何足以配天乎?雖然,有族有祖,宣云:「凡聚族必有宗祖。」可以為眾父,而不可以為眾父父。宣云:「眾父父者,乃族之祖也,萬化之大宗也。齧缺亦可為眾人之父,但不能為眾父之父耳。」治亂之率也,率,主也。用智理物,治之主,亦亂之主。北面之禍也,南面之賊也。」宣云:「不可為人臣,亦不可為人君。」案:借此言以警堯,非齧缺真如此也。
堯觀乎華。司馬云:「地名。」華封人曰:「嘻!聖人!請祝聖人:使聖人壽。」堯曰:「辭。」「使聖人富」。堯曰:「辭。」「使聖人多男子」。堯曰:「辭。」封人曰:「壽、富、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女獨不欲,何邪?」堯曰:「多男子則多懼,富則多事,壽則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養德也,故辭。」封人曰:「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,今然君子也。宣云:「今如此,但可為君子。」天生萬民,必授之職,多男子而授之職,則何懼之有!富而使人分之,則何事之有!夫聖人鶉居而鷇食,宣云:「鶉無常居,言不求安;鷇待母食,言不求飽。」鳥行而無彰;成云:「與物俱冥,如鳥之飛行,無蹤跡可見。」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,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閒;千歲厭世,去而上僊,乘彼白雲,至於帝鄉。三患莫至,成云:「三患,前富、壽、多男子也。」身常無殃,則何辱之有!」封人去之,堯隨之,曰:「請問。」封人曰:「退已!」
堯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為諸侯。釋文:「通變經云:『老子從此天地開闢以來,吾身一千二百變,後世得道,伯成子高是也。』」堯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。禹往見之,則耕在野。禹趨就下風,立而問焉,曰:「昔堯治天下,吾子立為諸侯;堯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。敢問其故何也?」子高曰:「昔堯治天下,不賞而民勸,不罰而民畏。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後世之亂自此始矣。夫子闔行邪?無落吾事!」俋俋乎耕而不顧。釋文:「闔,本亦作盍。落,猶廢也。字林云:『俋俋,勇壯貌。』」
泰初有無,並不得謂之無。有無名,可謂之無而不能名。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。宣云:「太極尚未著。」物得以生,謂之德;宣云:「物得此未形之一以生,則性中各有一太極,故謂之德。」未形者有分,且然無間,謂之命;宣云:「雖分陰陽,猶且陽變陰合,流行無間,乃天之所以為命也。」留動而生物,宣云:「動即造化之流行,少留於此,即生一物。」物成生理,謂之形;宣云:「物受之而成生理,謂之形。」形體保神,各有儀則,謂之性。成云:「體,質。」宣云:「形載神而保,合之視聽言動,各有當然之則,乃所謂性也。上所謂『得以生,謂之德』者,此也。言性在形之後者,性須形載之,故曰形體保神。」性修反德,宣云:「性修則復其所得於未形之一。」德至同於初。宣云:「德之至,則同於泰初,此極詣也。」同乃虛,虛乃大。宣云:「形容同於初之妙境。」合喙鳴,宣云:「渾合眾口,蓋忘言也。」喙鳴合,與天地為合。宣云:「既忘言則與天地一體矣。」其合緡緡,釋文:「緡,武巾反。」若愚若昏,郭云:「坐忘而自合耳。」是謂玄德,同乎大順。郭云:「德玄而所順者大矣。」
夫子問於老聃曰:「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郭云:「若相放效,強以不可為可,不然為然。」辯者有言曰:『離堅白若縣宇。』成云:「堅白,公孫龍守白論也。孔穿之徒,堅執此論,當時獨步,天下無敵。今辯者云『我能離析堅白之論,不以為辯,如縣日月於區宇』也。」若是,則可謂聖人乎?」老聃曰:「是胥易技係,勞形怵心者也。解見應帝王篇。執留之狗成思,猿狙之便自山林來。釋文:「執留,本又作●,一本作狸。司馬云:『●,竹鼠也。』一云:「執留之狗,謂有能,故被留係,成愁思也。」案:說文:「●,竹鼠也。」埤雅:「一名竹●。」郭璞山海經注「其音如留牛」,亦引此文「執留之狗」為證。據此,知留是留牛,非竹●,特竹●之音似留牛耳。留牛即斄牛,留、斄雙聲字。蓋斄牛身大,逍遙遊篇所謂「若垂天之雲」者,此狗獨能執之,故謂之執留之狗。言狗以有能被係而成愁思,猿狙以便捷亦自山林而來,見拘縶也。應帝王篇引老子語云「猿狙之便、執斄之狗來藉」,與此文微異,而恉大同,尤留、斄同字之明證矣。丘!予告若,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。謂道也。若、而,皆汝。凡有首、有趾、無心、無耳者眾,宣云:「具體為人,而無知無聞者皆是。」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。有形,人也;無形無狀,道也。能人與道俱存者無之。其動,止也;其死,生也;其廢,起也。此又非其所以也。動靜、死生、興廢,皆非道之所在。有治在人,蘇輿云:「言道無可名,徒有治化之跡在人耳。」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為忘己。忘物矣,並其自然之天而亦忘之,是之謂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謂入於天。」宣云:「與天為一。」
將閭葂見季徹曰:釋文:「將,一本作蔣。葂,亦作菟,音免。姓將閭,名菟。或云:姓蔣,名閭葂也。季徹,人姓名,蓋季氏之族。」「魯君謂葂也曰:『請受教。』辭不獲命〔一〕,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,請嘗薦之。嘗,試。薦,進也。吾進告徹。吾謂魯君曰:『必服恭儉,若被服之。拔出公忠之屬,屬,類。而無阿私,行政無私曲。民孰敢不輯!』」輯,和。季徹局局然笑曰:「若夫子之言,於帝王之德,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,則必不勝任矣。釋文:「局局,大笑貌。軼音轍。」且若是,則其自為處危,非自安之道。其觀臺多物,觀臺,君所居地。物,事也。言君所自此多事。將往投跡者眾。」舉足投跡者眾,君且不勝其煩,非帝王修德安人之道。將閭葂覤覤然驚曰:「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。釋文:「覤覤,驚懼貌,許逆反。」案:汒若,猶茫然。雖然,願先生之言其風也。」俞云:「風讀為凡,猶云言其大凡也。風本從凡聲,故得通用。」季徹曰:「大聖之治天下也,搖蕩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,宣云:「搖蕩,猶言鼓舞。」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,成云:「舉,皆也。」宣云:「除其害道之心,進其得一之志。」若性之自為,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,豈兄堯、舜之教民,溟滓然弟之哉?郭云:「溟滓,甚貴之謂。」宣云:「言不肯讓堯、舜居先而己後之。」欲同乎德而心居矣。」宣云:「欲同天下於一德,而心安處於不用矣。」
〔一〕「命」字,據集釋本補。
子貢南遊於楚,反於晉,過漢陰,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,李云:「菜蔬曰圃,埒中曰畦。」鑿隧而入井,成云:「隧,地道。」抱甕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。郭云:「搰搰,用力貌。」子貢曰:「有械於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見功多,夫子不欲乎?」為圃者卬而視之曰:「奈何?」成云:「問其方法。」曰:「鑿木為機,後重前輕,挈水若抽,李云:「抽,引也。」數如泆湯,釋文:「數,所角反。泆,本或作溢。李云:『疾速如湯沸溢。』」其名為槔。」釋文:「本又作橋,司馬、李云:『桔槔也。』」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「吾聞之吾師:『有機械者必有機事,有機事者必有機心。』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;純白不備,則神生不定;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載也。生、性同。言不可載道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為也。」子貢瞞然慚,釋文:「瞞,李天典反,慚貌。司馬本作憮。」俯而不對。有間,為圃者曰:「子奚為者邪?」曰:「孔丘之徒也。」為圃者曰:「子非夫博學以擬聖,於于以蓋眾,郭嵩燾云:「應帝王篇:『其覺于于。』說文:『于,於也,象氣之舒。』是於、于字同。於于,猶于于也。」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?汝方將忘汝神氣,墮汝形骸,而庶幾乎!猶云其庶乎!而,汝也。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?子往矣,無乏吾事!釋文:「乏,廢也。」子貢卑陬失色,頊頊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後愈。李云:「卑陬,愧懼貌。頊頊,自失貌。」其弟子曰:「向之人何為者邪?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,終日不自反邪?」成云:「反,復也。崇朝神氣不復。」曰:「始以為天下一人耳,昔以為天下止一人耳。意尊孔子。不知復有夫人也。不知復有此輩人也。吾聞之夫子:『事求可、功求成、用力少、見功多者,聖人之道。』今徒不然。徒,輩也,言此輩人。執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,聖人之道也。託生與民並行,宣云:「寄生於世,與民大同。」而不知其所之,汒乎淳備哉!汒乎,言不能測其所至。功利、機巧,必忘夫人之心。宣云:「夫人之心,必無此四累。」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為。之,往也。心志有所專執。雖以天下譽之,得其所謂,稱為全德。謷然不顧;謷然,猶傲然。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謂,成云:「聲名喪失。」儻然不受。成云:「儻然,無心貌。」天下之非譽,無益損焉,是謂全德之人哉!郭云:「此宋榮子之徒,未足以為全德。子貢之迷沒於此人,即若列子之心醉於季咸也。」我之謂風波之民。」成云:「水性雖澄,逢風波起,我心不定,類彼波瀾。」反於魯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「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:郭云:「以其背今向古,羞為世事,故知其非真渾沌也。」宣云:「假修,言假人事以修之。」案:二說並通。識其一,不知其二;郭云:「徒識修古抱灌之朴,不知因時任物之易。」治其內,而不治其外。成云:「守道抱素,治內也;不能隨時應變,不治外也。」夫明白入素,無為復朴,成云:「心智明白,會於質素之本;無為虛淡,復於淳朴之原。」體性抱神,以遊世俗之間者,汝將固驚邪?郭云:「此真渾沌也,故與世同波而不自失,則雖遊於世俗而泯然無跡,豈必使汝驚哉!」俞云:「固讀為胡。胡、固皆從古聲,故得通用。汝將胡驚邪,言汝與真渾沌遇,則何驚也?郭注正得其意。」且渾沌氏之術,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!」郭云:「渾沌玄同,孰識之哉!」
諄芒將東之大壑,海也。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。苑風曰:「子將奚之?」曰:「將之大壑。」曰:「奚為焉?」曰:「夫大壑之為物也,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吾將遊焉。」成云:「大海宏深,以譬至理。雖寄往滄溟,實游心大道也。」苑風曰:「夫子無意於橫目之民乎?成云:「五行之內,惟民橫目。」願聞聖治。」諄芒曰:「聖治乎,官施而不失其宜,司馬云:「施政布教,各得其宜。」拔舉而不失其能,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,宣云:「盡見情理,順而行之。」行言自為而天下化,躬行其言,皆以自為,而人化之。手撓顧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言以手麾,以顧指,而民畢從。司馬云:「撓,動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顧指,謂顧其人而指使之。左思吳都賦『搴旗若顧指』,劉逵注:『謂顧指如意。』」此之謂聖治。」「願聞德人。」曰:「德人者,居無思,行無慮,不藏是非美惡。宣云:「心中過而不留。」四海之內,共利之之謂悅,共給之之謂安;民與上共悅安。為、謂字同。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,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。釋文:「字林云:『怊,悵也。』」案:儻,心無主也。民仰賴之如此。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,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。成云:「寡欲止分,故財用有餘;不貪滋味,故飲食取足。」此謂德人之容。」郭云:「德者,神人跡也,故曰容。」「願聞神人。」曰:「上神乘光,與形滅亡,上品神人,乘光照物,不見其形跡。此謂照曠。成云:「智周萬物,明逾三景,無幽不燭,豈非曠遠!」姚云:「晉人諱昭,皆書作照,右軍法帖皆然。不知者乃因照字作解,非也。」致命盡情,宣云:「致天命,盡實理。」天地樂而萬事銷亡,宣云:「與天地同樂,而物累皆捐。」萬物復情,齊其情實。此之謂混冥。」混同於玄冥。
門無鬼司馬本作「無畏」,云:「門姓,無畏字。」與赤張滿稽,宣云:「赤張姓,滿稽名。」觀於武王之師。謂孟津之役。赤張滿稽曰:「不及有虞氏乎!故離此患也。」不及有虞之揖讓,故遭離征伐之患。門無鬼曰:「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,其亂而後治之與?」言天下皆治,而有虞氏又從而治之邪,其必有亂而後治之與?赤張滿稽曰:「天下均治之為願,而何計以有虞氏為?郭云:「均治則願各足矣,復何為計有虞氏之德而推以為君!」有虞氏之藥瘍也,李云:「瘍,頭創也。」王引之云:「藥,古讀曜,與療聲近義通。方言:『療,治也。』」郭云:「天下皆患創亂,故求虞氏藥之。」禿而施,病而求醫。宣云:「不禿何用?不病何用醫?」孝子操藥以修慈父,修,治也。其色燋然,聖人羞之。宣云:「言不如養親使不病也。」至治之世,不尚賢,不使能;上如標枝,如樹枝無心而在上。民如野鹿;郭云:「放而自得。」端正而不知以為義,自然合宜。相愛而不知以為仁;實而不知以為忠,當而不知以為信;成云:「任真當理。」蠢動而相使,不以為賜。互相役使,故不謝。是故行而無跡,事而無傳。」成云:「率性而動,故無跡可記。跡既昧矣,事亦滅焉。」姚本「無傳」為一節,從之。
孝子不諛其親,忠臣不諂其君,臣子之盛也。親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子;君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臣。而未知此其必然邪!宣云:「明於責臣子之諂諛,卻不知人情皆必然。」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,所謂善而善之,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。則與而同義。郭慶藩云:「道即諂也。漁父篇:『希意道言謂之諂。』荀子不苟篇『非諂諛也』,賈子先醒篇『君好諂諛而惡至言』,韓詩外傳並作『道諛』。道、諂一聲之轉。」宣云:「世俗明道諛,而不謂之道諛。」然則俗固嚴於親而尊於君邪!宣云:「道諛君親則責之,道諛世俗則安之,豈世俗更嚴更尊邪?」謂己道人,則勃然作色;謂己諛人,則怫然作色。而終身道人也,終身諛人也,宣云:「惡其名而甘蹈其實。」合譬飾辭聚眾也,宣云:「廣合譬喻,使人易曉;修飾辭令,使人動聽。所謂招人附己也。」是始終本末不相坐。宣云:「蹈其實,不坐其罪,故曰不相坐。」垂衣裳,設采色,動容貌,以媚一世,而不自謂道諛,指人君。與夫人之為徒,通是非,而不自謂眾人,宣云:「與眾人為徒,同是非之習,而又自謂獨異於眾。」愚之至也。知其愚者,非大愚也;知其惑者,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終身不解;大愚者,終身不靈。司馬云:「靈,曉也。」三人行而一人惑,所適者猶可致也,成云:「適,往也。致,至也。」惑者少也;二人惑則勞而不至,惑者勝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祈,求也。不可得也。不亦悲乎!大聲不入於里耳,司馬云:「大聲,謂咸池六音之樂。」折楊、皇荂,成云:「蓋古之俗中小曲。」釋文:「荂,本又作華,音花。」則嗑然而笑。李云:「嗑,笑聲。」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,宣云:「不相入也。」成云:「超出俗表,謂之高言。」至言不出,俗言勝也。成云:「出,顯也。」以二缶鍾惑,而所適不得矣。釋文:「缶,應作垂;鍾,應作踵。言垂腳空中,必不得有之適也。司馬本作『二垂鍾』,云:『鍾,注意也。』」郭嵩燾云:「說文:『缶,瓦器也,所以盛酒漿。』『鍾,酒器也。』小爾雅:『釜二有半謂之藪,藪二有半謂之缶,缶二謂之鍾。』缶、鍾皆量器:缶受四斛,鍾受八斛。以二缶鍾惑,不辨缶鍾所受多寡也,持以為量,茫乎無所適從矣。上文『一人惑』、『二人惑』,據人言;此『以二缶鍾惑』,據事言。」案:郭注云「各自信據,故不知所之」,所見蓋與今本同。自陸氏易「缶鍾」為「垂踵」,成疏因之,說究未安。俞氏易「二缶鍾」為「一企踵」,改字更多,不如郭注望文生義之為勝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其庸可得邪?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,又一惑也,故莫若釋之而不推。宣云:「不必推究。」不推,誰其比憂!成云:「比,與也。」案:自寬之詞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,遽取火而視之,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。宣云:「厲,癩也。醜人惟恐子之相似,今知天下之惑,而我乃欲強所不可得而又成一惑,獨不懼其相似邪?故莫若釋之而遠於憂,蓋惟恐同蹈於惑也。」百年之木,破為犧尊,淮南俶真篇高注:「犧尊,猶疏鏤之尊。」青黃而文之,其斷在溝中。斷棄之木。比犧尊於溝中之斷,則美惡有間矣,其於失性一也。跖與曾、史,行義有間矣,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:一曰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;二曰五聲亂耳,使耳不聰;三曰五臭薰鼻,困惾中顙;成云:「五臭,謂羶、薰、香、●、腐。惾,塞也。言鼻耽五臭,故壅塞不通而中傷顙額。外書呼香為臭,故易云『其臭如蘭』;道經謂『五香』,故西升經云『香味是冤』也。」釋文:「惾,子公反,郭音俊。」四曰五味濁口,使口厲爽;郭慶藩云:「大雅思齊箋:『厲,病也。』廣雅:『爽,傷也。』言病傷滋味。」五曰趣舍滑心,使性飛揚。成云:「趣,取。滑,亂也。」此五者,皆生之害也。而楊、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,非吾所謂得也。離跂,離人獨立。夫得者困,成云:「既偽其性,則遭困苦。」可以為得乎?則鳩鴞之在於籠也,亦可以為得矣。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,如柴之塞。皮弁、鷸冠、搢笏、紳修以約其外,成云:「皮弁,以皮為冠。鷸鳥翠羽飾冠。搢,插也。笏,猶珪。紳,大帶。修,長也。」內支盈於柴柵,成云:「柵,籠也。支柱充塞於內,故以柴柵擬之。」外重纆繳,釋文:「重,直龍反。」成云:「纆繳,繩也。」睆睆然在纆繳之中成云:「睆睆,視貌。」而自以為得,則是罪人交〔一〕臂、歷指,司馬云:「交臂,反縛也。」宣云:「歷指,關指。」而虎豹在於囊檻,亦可以為得矣。
〔一〕「交」原作「支」,據集釋本改。注文「交」字同。
莊子集解
莊子集解卷四
外篇天道第十三
天道運而無所積,故萬物成;釋文:「積,謂積滯不通。」帝道運而無所積,故天下歸;宣云:「神與化俱。」聖道運而無所積,故海內服。宣云:「至誠無息。」明於天,通於聖,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,其自為也,昧然無不靜者矣。釋文:「六通,陰、陽、風、雨、晦、明。四辟,四方開也。」成云:「六通,謂四方上下。四辟,謂四時。任物自動,故曰自為。晦跡韜光,其猶昧闇,動不傷寂,故無不靜也。」聖人之靜也,非曰靜也善,故靜也,非以靜為善而學之。萬物無足以鐃心者,故靜也。鐃,撓借字。水靜則明燭鬚眉,平中準,大匠取法焉。其平與準相中,故匠人取法焉,謂之水平。中,竹仲反。水靜猶明,而況精神!其明更可知。聖人之心靜乎,天地之鑑也,萬物之鏡也。果能靜,雖天地之精,萬物之理,皆莫能遁。夫虛靜恬淡,寂漠無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,故帝王聖人休焉。宣云:「息心於此。」休則虛,虛則實,實則倫矣。休其心則與虛合德,與虛合德則萬理俱涵,萬理俱涵則無不井然有倫。虛則靜,靜則動,動則得矣。必虛方能靜,靜則可以動,動則得其宜矣。靜則無為,無為也,則任事者責矣。靜觀無為,不擾群下,則任事者各自責矣。無為則俞俞,俞俞者憂患不能處,年壽長矣。釋文:「廣雅云:『俞俞,喜也。』」宣云:「外患不能居於其心,故神豫而長。」夫虛靜恬淡,寂寞無為者,萬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鄉,堯之為君也;明此以北面,舜之為臣也。以此處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;以此處下,玄聖素王之道也。成云:「有其道而無其爵者,所謂玄聖素王,自貴者也,即老君、尼父是也。」姚云:「素王十二經,是後人語。」以此退居而閒游,江海山林之士服;成云:「巢、許之流。」以此進為而撫世,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。郭云:「無為之體大矣,天下何所不無為哉!故主上不為冢宰之任,則伊、呂靜而司尹矣;冢宰不為百官之所執,則百官靜而御事矣;百官不為萬民之所務,則萬民靜而安其業矣;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,則天下之彼我靜而自得矣。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,孰能有為而成哉!是以彌無為而彌尊也。」成云:「進為,謂顯跡出仕也,伊、望之倫。」靜而聖,動而王,無為也而尊,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。雖大樸而自然至美。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,此之謂大本大宗,與天和者也;郭云:「天地以無為為德,故明其宗本則與天無逆。」所以均調天下,與人和者也。郭云:「順天所以應人,故天和至而人和盡也。」成云:「均,平。調,順也。」與人和者,謂之人樂;與天和者,謂之天樂。成云:「俯同塵俗,仰合自然。」莊子曰:「吾師乎!吾師乎!●萬物而不為戾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長於上古而不為壽,覆載天地、刻雕眾形而不為朽,郭云:「壽者,期之遠耳;無期,故無所稱壽。」案:六語又見大宗師篇。彼文「戾」作「義」,義者秋殺,有似暴戾也;「壽」作「老」,義同。此之謂天樂。故曰:知天樂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;成云:「其生也同天道之四時,其死也混萬物之變化。」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四語又見刻意篇。故知天樂者,無天怨,無人非,無物累,無鬼責。四語亦見刻意篇。「怨」,彼文作「災」。故曰:其動也天,其靜也地,動靜雖殊,無心則一。一心定而王天下;其鬼不祟,李云:「祟,禍也。」其魂不疲,語亦見刻意篇。一心定而萬物服。言以虛靜推於天地,通於萬物,此之謂天樂。天樂者,聖人之心,以蓄天下也。」畜,養也。
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為宗,以道德為主,以無為為常。無為也,則用天下而有餘;有為也,則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。上無為也,下亦無為也,是下與上同德,下與上同德則不臣;成云:「上下無為,則臣僭君德。」下有為也,上亦有為也,是上與下同道,上與下同道則不主。上必無為而用天下,下必有為為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也。此論有精理,非空談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雖落天地,不自慮也;知音智。落音絡。成云:「三皇、五帝淳古之君,知照籠落二儀,而垂拱無為,委之臣下,故不自慮也。」辯雖彫萬物,不自說也;成云:「宏辯如流,彫飾萬物,終不自言。」能雖窮海內,不自為也。成云:「才能雖冠海內,夫何為哉!故老子云:『是謂用人之力。』」天不產而萬物化,地不長而萬物育,帝王無為而天下功。王念孫云:「爾雅:『功,成也。』中庸:『無為而成。』」故曰:莫神於天,莫富於地,莫大於帝王。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,馳萬物,而用人群之道也。
本在於上,末在於下;要在於主,詳在於臣。三軍、五兵之運,德之末也;成云:「五兵,一弓,二殳,三矛,四戈,五戟。運,動也。」賞罰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;成云:「辟,法也。」禮法度數,形名比詳,釋文:「比,較。詳,審。」治之末也;鐘鼓之音,羽毛之容,樂之末也;哭泣衰絰,隆殺之服,成云:「隆殺者,言五等喪服,各有差降。此是教跡外儀。」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須精神之運,心術之動,然後從之者也。末學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成云:「古人,中古人也。先,本也。」君先而臣從,父先而子從,兄先而弟從,長先而少從,男先而女從,夫先而婦從。夫尊卑先後,天地之行也,故聖人取象焉。天尊地卑,神明之位也;春夏先,秋冬後,四時之序也。萬物化作,萌區有狀,成云:「萌兆區分,各有形狀。」盛衰之殺,變化之流也。盛衰之等殺,乃變化之流行也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先後之序,而況人道乎!宗廟尚親,朝廷尚尊,鄉黨尚齒,行事尚賢,大道之序也。成云:「理之必然。」語道而非其序者,非其道也;語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!成云:「既失其序,不堪治物。」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成云:「自然是道德之本,故道德次之。」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,宣云:「仁義是道德之緒。」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,上下有分,庶職有守。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宣云:「物象名稱。」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材授任。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恕省察。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原省已明,是非乃定。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。郭云:「至治之道,本在於天,而末極於斯。」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,各有所處之宜。貴賤履位,各安其位。仁賢不肖襲情,襲,因。情,實也。各因其實。必分其能,分,別也。必由其名。宣云:「循名責實。」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,知謀不用,必歸其天,宣云:「復於虛靜無為。」此之謂太平,治之至也。故書曰:古書也。「有形有名。」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語大道者,五變而形名可舉,九變而賞罰可言也。自「明天」以下,至「形名」,五變其說;至「賞罰」,九變其說。驟而語形名,不知其本也;驟而語賞罰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,迕道而說者,釋文:「迕音悟,司馬云:『橫也。』」案:言語不循次序。人之所治也,但可為受治之小人。安能治人!驟而語形名賞罰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;可用於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。此之謂辯士,一曲之人也。成云:「此苟飾華辭之士,一節曲見偏執之人。」禮法度數,形名比詳,古人有之,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上所重在養人。
昔者舜問於堯曰:「天王之用心何如?」堯曰:「吾不敖無告,不以頑民之無可教告而慢之。不廢窮民,成云:「拯恤貧民,此心不替。」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婦人。苦,悲憫。嘉,喜愛。孺子,稚子。哀,憐也。此吾所以用心也。」舜曰:「美則美矣,而未大也。」堯曰:「然則何如?」舜曰:「天德而出寧,郭云:「與天合德,則雖出而靜。」日月照而四時行,若晝夜之有經,雲行而雨施矣。」郭云:「此皆不為而自然。」成云:「經,常也。」堯曰:「膠膠擾擾乎!膠膠,固而不解。擾擾,紛而不寧。因舜言發悟,自覺多事。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」成云:「言子德遠合上天,我心近符人事。」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黃帝、堯、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為哉?天地而已矣。
孔子西藏書於周室,司馬云:「藏其所著書也。」姚云:「此亦漢人語。藏書者,謂聖人知有秦火而預藏之,所謂『藏之名山。』」子路謀曰:「由聞周之徵藏史司馬云:「徵藏,藏名。一云:徵,典也。」史,藏府之史。有老聃者,免而歸居。釋文:「見周之末不可復匡,所以辭去。」夫子欲藏書,則試往因焉。」因之以藏書也。孔子曰:「善。」往見老聃,而老聃不許,不許其藏。於是繙十二經以說。釋文:「說者云:詩、書、易、禮、樂、春秋六經,加六緯,合為十二經也。一說云:易上下經並十翼為十二。又一云:春秋十二公經也。」老聃中其說,釋文:「中,丁仲反。」成云:「許其有理也。」宣云:「語未盡也。」案:下云「太謾」,是未許,成說未晰。中其說者,當是觀其說甫及半,故下云然。曰:「大謾,成云:「嫌其繁謾太多。」宣云:「謾,欺也,音滿,平聲。」案:繁則近謾,恐多無實之詞。願聞其要。」孔子曰:「要在仁義。」老聃曰:「請問:仁義,人之性邪?」孔子曰:「然。君子不仁則不成,不義則不生。成、生,皆以道言。仁義,真人之性也,又將奚為矣?」舍是奚為?老聃曰:「請問何謂仁義?」孔子曰:「中心物愷,宣云:「與物同樂。」兼愛無私,此仁義之情也。」情,實。老聃曰:「意!噫同。幾乎後言!近乎後世迂儒之言。夫兼愛,不亦迂乎!無私焉,乃私也。蘇輿云:「未忘無私之成心,是亦私也,與下篇莊子答商太宰蕩語相發。」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?司馬云:「牧,養也。」則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獸固有群矣,樹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宣云:「放同倣。」循道而趨,已至矣,又何偈偈乎揭仁義,若擊鼓而求亡子焉?釋文:「偈偈,用力貌。」成云:「亡子,逃人也。」案:揭,舉也。語又見天運篇。意!同噫。夫子亂人之性也!」郭云:「事至而愛,當義而止,斯忘仁義者也,常念之則亂真矣。」宣云:「夫子所謂『義之與比』,孟子所云『由仁義行』,即此意。」
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:「吾聞夫子聖人也,吾固不辭遠道而來,願見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司馬云:「百舍,百日止宿。」淮南修務訓高注:「趼,足生胝也。」今吾觀子,非聖人也。鼠壤有餘蔬,而棄妹之者,不仁也;郭云:「言其不惜物也。」成云:「鼠壤,鼠穴土中。妹,猶昧也。」案:成綺就所見言之。蔬可留其有餘,而任其狼藉,滿地散棄,佯若不知,是不仁也。生熟不盡於前,成云:「生,謂粟帛;熟,謂飲食。至充足也。」而積歛無崖。」聚歛無限止。老子漠然不應。成云:「鄙之不足答也。」士成綺明日復見,曰:「昔者吾有刺於子,今吾心正卻矣,心正而卻退,非復從前鄙見。何故也?」老子曰:「夫巧知神聖之人,吾自以為脫焉。言子儗我聖人,吾久自以為脫免,其名皆我所不居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,呼我馬也而謂之馬。子呼馬牛,我即自謂。苟有其實,人與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有其實而不受其名,是再受殃累也。吾服也恒服,郭云:「服者,容行之謂也。不以毀譽自殃,故能不變其容。」吾非以服有服。」郭云:「有為為之,則不能恒服。」士成綺雁行避影,宣云:「側身貌。」履行,蘇輿云:「古者入室脫履而行席上。履行,言失其常。莊子正緳係履而見魏王,則因履穿係之以緳而不得脫,故王訝其憊。」遂進而問:「修身若何?」老子曰:「而汝。容崖然,岸然自異。而目衝然,直視。而顙頯然,釋文:「頯,去軌反,本又作顯。」成云:「顙額高亢,顯露華飾。」而口闞然,郭云:「虓豁貌。」而狀義然,義讀為峨,詳大宗師篇。似繫馬而止也。宣云:「志在馳騖。」動而持,宣云:「欲動而強持。」發也機,宣云:「發如機迅。」察而審,察事審詳。知巧而睹於泰,智巧而見於驕泰之色。凡以為不信。郭嵩燾云:「凡此皆與自然之性不相應,是之謂不信也。」邊竟有人焉,其名為竊。」司馬云:「言遠方嘗有是人。」竊,賊也。
夫子曰:成云:「莊子師老子,故稱夫子。」「夫道,於大不終,於小不遺,宣云:「大包無窮,小入無間。」故萬物備。廣廣乎其無不容也,廣廣,猶曠曠,見漢書武五子傳。淵乎其不可測也。形德仁義,神之末也,成云:「精神之末跡。」非至人孰能定之!宣云:「世俗鮮不為末學所惑。」夫至人有世,謂有天下。不亦大乎!而不足以為之累。天下奮而不與之偕,說文:「柄,或從。」言天下奮爭威柄,獨不並遂。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,任真而不遷於和。極物之真,能守其本,成云:「窮理盡性,動不傷寂。」故外天地,遺萬物,而神未嘗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義,賓禮樂,俞云:「賓讀為擯。謂擯斥禮樂也。古賓、擯字通。」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」
世之所貴道者,書也,書不過語,語有貴也。語之所貴者,意也,意有所隨。意之所隨者,不可以言傳也,而世因貴言傳書。世雖貴之,我猶不足貴也,為其貴非其貴也。郭云:「其貴恒在意言之表。」故視而可見者,形與色也;聽而可聞者,名與聲也。悲夫!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!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宣云:「彼,謂道。情,實也。」則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豈識之哉!桓公讀書於堂上,論扁斲輪於堂下,司馬云:「斲輪人名扁。」釋椎鑿而上,問桓公曰:「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?」公曰:「聖人之言也。」曰:「聖人在乎?」公曰:「已死矣。」曰:「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司馬云:「糟爛為魄。」本又作粕。桓公曰:「寡人讀書,輪人安得議乎!有說則可,無說則死。」輪扁曰:「臣也,以臣之事觀之。斲輪,徐則甘而不固,疾則苦而不入。司馬云:「甘,緩也。苦〔一〕,急也。」不徐不疾,得之於手而應於心,口不能言,有數存焉於其間。李云:「數,術也。」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。成云:「喻,曉也。故知物各有性,不可倣效。」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宣云:「猶者。」死矣,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
〔一〕「苦」原作「疾」,據釋文改。
外篇天運第十四
天其運乎?郭云:「不運而自行。」地其處乎?郭云:「不處而自止。」日月其爭於所乎?郭云:「不爭而自代謝。」孰主張是?孰維綱是?孰居無事推而行是?三句分承「天」「地」「日月。」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?成云:「機,關。緘,閉也。謂有主司關閉,事不得已。」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?雲者為雨乎?雨者為雲乎?孰隆施是?宣云:「隆,興也,謂雲。施,謂雨。」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?宣云:「雲雨乃陰陽交和之氣所成,故以為造化之淫樂。」風起北方,一西一東,有上彷徨,司馬本作「旁皇」,云:「飆風也。」孰噓吸是?孰居無事而披拂是?敢問何故?巫咸袑曰:李云:「巫咸,殷相。袑,寄名也。」宣云:「袑蓋招之訛。託言巫咸相招致荅耳。古來止有巫咸,無巫咸袑也。」「來!吾語女。天有六極五常,司馬云:「六極,四方上下。」成云:「五常,謂五行。」帝王順之則治,逆之則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備,監照下土,楊慎云:「九洛,九疇洛書。」天下戴之,此謂上皇。」郭嵩燾云:「言天之運,自然而已,帝王順其自然,以道應之。」
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。司馬云:「商,宋也。太宰,官。蕩,名。」莊子曰:「虎狼,仁也。」曰:「何謂也?」莊子曰:「父子相親,何為不仁?」曰:「請問至仁。」莊子曰:「至仁無親。」太宰曰:「蕩聞之:無親則不愛,不愛則不孝。謂至仁不孝,可乎?」莊子曰:「不然。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孝不過仁之一端。此非過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如子所言,以親愛為至仁,非過孝之言,不及孝之言也。夫南行者至於郢,北面而不見冥山,司馬云:「冥山,北海山名。」是何也?則去之遠也。喻以親愛為至仁之言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愛孝難;以愛孝易,以忘親難;忘親易,使親忘我難;使親忘我易,兼忘天下難;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難。夫德遺堯、舜而不為也,有堯、舜之德,而不刻意效法堯、舜,此我忘天下。利澤施於萬世,天下莫知也,天下忘我。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!仁孝不足言。夫孝悌仁義,忠信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宣云:「為修德之名所役。」不足多也。故曰:至貴,國爵并焉;至富,國財并焉;釋文:「并,棄除也。」宣云:「至貴在我,何有於爵!至富在我,何有於財!」案:此讀并為屏。至願,名譽并焉。至願莫知性適,而名譽不足言。是以道不渝。」成云:「道德淳厚,不隨物變。」
北門成問於黃帝曰:成云:「北門姓,成名,黃帝臣。」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,吾始聞之懼,復聞之怠,卒聞之而惑,成云:「怠,謂懼心退息。」蕩蕩默默,乃不自得。」宣云:「神不能定,口不能言,失其常也。」帝曰:「汝殆其然哉!宣云:「言固宜如此。」吾奏之以人,徵之以天,宣云:「律與上天氣侯相準。」行之以禮義,宣云:「禮節之,義宜之。」建之以太清。宣云:「取聲氣之元為主宰。」夫至樂者,先應之以人事,順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應之以自然,然後調理四時,太和萬物。姚云:「徐笠山以『夫』至此三十五字為郭注誤入正文,蓋本之穎濱。宣本亦無此三十五字,云『俗本雜入』。」四時迭起,宣云:「五聲配四時而賡奏。」萬物循生;宣云:「眾器象萬物而環作。」一盛一衰,文武倫經;成云:「倫,理。經,常也。夏盛冬衰,春文秋武,生殺之理,天道之常。」一清一濁,陰陽調和,流光其聲;宣云:「清濁相得,如二氣和合,當其交動,光輝盈溢也。」蟄蟲始作,吾驚之以雷霆;其卒無尾,其始無首;一死一生,一僨一起;所常無窮,而一不可待。郭嵩燾云:「雷霆之起,莫知其所自起,莫知其所自竟。其所自起,首也,生之端也;其所自竟,尾也,死之歸也。死生者,萬物之大常,與天為無窮,而忽一至焉,則亦物之所不能待也。以喻樂之變化,動於自然。」俞云:「一不可待者,皆不可待也。一有皆義,見大戴記盧注、荀子楊注。」郭云:「以變化為常,則所常者無窮。」女故懼也。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,燭之以日月之明;郭云:「所謂用天之道。」其聲能短能長,能柔能剛;變化齊一,不主故常;在谷滿谷,在阬滿阬;郭云:「至樂之道,無不周也。」塗郤守神,釋文:「郤,與隙義同。」成云:「塗,塞也。閑心知之孔隙,守凝一之精神。」以物為量。即上「在谷」二句意。其聲揮綽,郭云:「所謂闡諧。」成云:「揮,動。綽,寬也。如雷霆之震動,其聲寬廣。」其名高明。成云:「高如上天,明如日月,聲既廣大,名亦高明。」是故鬼神守其幽,成云:「各得其所,而不相撓。老經云『以道利天下,其鬼不神』也。」日月星辰行其紀。郭云:「不失其度。」吾止之於有窮,流之於無止。蘇輿云:「有窮者吾與之為有窮,無止者吾與之為無止,止、流一順其自然也。」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見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,儻然立於四虛之道,成云:「儻然,無心貌。立於四方空大之道。」倚於槁梧而吟。見齊物論。目知窮乎所欲見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已夫!形充空虛,乃至委蛇。汝委蛇,故怠。蘇輿云:「汝隨樂之委蛇而委蛇,故怠。」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,調之以自然之命,成云:「凡百蒼生,以自然為其性命。奏此樂者,調造化之心靈,和自然之性命。」故若混逐叢生,林樂而無形;郭嵩燾云:「說文:『叢木曰林。』林樂者,相與群樂之。五音繁會,不辨聲之所出,故曰無形。」布揮而不曳,布散揮霍,若曳而愈長,而未嘗曳也。幽昏而無聲。言其聲淡。動於無方,居於窈冥;或謂之死,或謂之生;或謂之實,或謂之榮;行流散徙,不主常聲。郭云:「隨物變化。」世疑之,稽於聖人。稽,考也。觀於聖人,則知至樂之妙,不必疑也。聖也者,達於情而遂於命也。成云:「通有物之情,順自然之命,故謂之聖。」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,此之謂天樂,郭云:「忘樂而樂足,非張而後備。」無言而心說。郭云:「心說在適,不在言也。」故有焱氏為之頌曰:成云:「炎氏,神農也。」釋文:「焱,本亦作炎。」『聽之不聞其聲,視之不見其形,充滿天地,苞裏六極。』頌樂如此。汝欲聽之而無接焉,而故惑也。而亦汝。樂也者,始於懼,懼故祟;樂未大和,聽之悚懼,如有禍祟。吾又次之以怠,怠故遁;其聲遁滅,似不欲聽而怠。卒之於惑,惑故愚;愚故道,成云:「心無分別,有同闇惑,蕩蕩默默,類彼愚迷,雅符真道。」道可載而與之俱也。」蘇輿云:「以混沌為道,故由怠而幾於愚,則道可得而接焉矣。此章注重在此。」
孔子西遊於衛。成云:「自魯適衛,故曰西遊。」顏淵問師金,李云:「師,魯太師,金其名。」曰:「以夫子之行為奚如?」師金曰:「惜乎,而夫子其窮哉!」顏淵曰:「何也?」師金曰:「夫芻狗之未陳也,李云:「結芻為狗,巫祝用之。」盛以篋衍,李云:「衍,笥也。」巾以文繡,尸祝齊戒以將之;及其已陳也,行者踐其首脊,蘇者取而爨之而已。李云:「蘇,草也。取草者得以炊也。」將復取而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遊居寢臥其下,彼不得夢,必且數眯焉。釋文:「字林云:『眯,物入眼為病也。』司馬云:『厭也。』」成云:「假令不致惡夢,必當數數遭魔。」今而夫子,亦取先王已陳芻狗,俞云:「此取字讀為聚,見易萃象傳釋文、漢書五行志顏注。」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。故伐樹於宋,削跡於衛,窮於商、周,是非其夢邪?圍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與鄰,是非其眯邪?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陸行莫如用車。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,則沒世不行尋常。八尺曰尋,倍尋曰常。古今非水陸與?周、魯非舟車與?今蘄行周於魯,是猶推舟於陸也,勞而無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無方之傳,司馬云:「方,常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呂覽必己篇高注:『傳,猶轉也。』言無方之轉動。」應物而不窮者也。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?引之則俯,舍之則仰。彼,人之所引,非引人也,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。故夫三皇、五帝之禮義法度,不矜於同而矜於治。成云:「矜,美也。禮樂威儀,不相沿襲。」郭云:「期合時宜,應治體而已。」故譬三皇、五帝之禮義法度,其猶柤梨橘柚邪!其味相反,而皆可於口。故禮義法度者,應時而變者也。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齕齧挽裂,盡去而後慊。釋文:「李云:『慊,足也。本亦作嗛。』」觀古今之異,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。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,矉於其里,字同顰。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,歸亦捧心而矉其里。其里之富人見之,堅閉門而不出;貧人見之,挈妻子而去之走。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。惜乎!而夫子其窮哉!」
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,乃南之沛,見老聃。司馬云:「老子,陳國相人。相,今屬苦縣,與沛相近。」老聃曰:「子來乎?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,子亦得道乎?」孔子曰:「未得也。」老子曰:「子惡乎求之哉?」曰:「吾求之於度數,宣云:「制度、名數。」五年而未得也。」老子曰:「子又惡乎求之哉?」曰:「吾求之於陰陽,十有二年而未得。」老子曰:「然。使道而可獻,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;使道而可進,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;使道而可以告人,則人莫不告其兄弟;使道而可以與人,則人莫不與其子孫。然而不可者,無佗也,中無主而不止,中心無主,則道過而不留。外無正而不行。俞云:「正乃匹之誤。禮緇衣『唯君子能好其正』,鄭注:『正當為匹,字之誤也。』是其例矣。此二句與宣三年公羊傳『自內出者無匹不行,自外至者無主不止』,文義相似。自外至者無主不止,故此言中無主而不止也。自內出者無匹不行,故此言外無匹而不行也。則陽篇『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,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』,正亦當為匹,誤與此同。」由中出者,不受於外,宣云:「非時世之所宜,故不受。」聖人不出;宣云:「不以施於人。」由外入者,無主於中,宣云:「非吾心之精微,故無主。」聖人不隱。不以藏於心,必也中得吾心之精微,外合時世之變通,乃內外同歸,體用一致,聖人之所以合道也。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。仁義,先王之蘧廬也,司馬云:「蘧廬,猶傳舍也。」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,覯而多責。宣云:「數相見,必受譴。」古之至人,假道於仁,託宿於義,以遊逍遙之虛,食於苟簡之田,立於不貸之圃。成云:「苟,且。簡,略也。貸,施與也。知止知足,食於苟簡之田;不損己物,立於不貸之圃。而言田圃者,明是聖人養生之地。」逍遙,無為也;苟簡,易養也;不貸,無出也。宣云:「不費。」古者謂是采真之遊。宣云:「不為形跡所役。」姚本以上為一節。以富為是者,不能讓祿;以顯為是者,不能讓名;親權者,不能與人柄。操之則慄,成云:「恐失所以戰慄。」舍之則悲,宣云:「貪戀。」而一無所鑒,宣云:「於理一無所見。」以闚其所不休者,宣云:「但明於逐物不止。」是天之戮民也。成云:「雖楚戮未加,而情性已困。」姚本以上為一節。怨、恩、取、與、諫、教、生、殺,八者,正之器也,宣云:「正人之具。」唯循大變無所湮者,為能用之。宣云:「惟與變化相循,無所湮滯者,乃合時宜也。」故曰:正者,正也。宣云:「因其所當正而正之。」其心以為不然者,天門弗開矣。」成云:「其心之不能如是者,天機之門壅而弗開。天門,心也。」
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。老聃曰:「夫播糠眯目,則天地四方易位矣;蚊虻噆膚,則通昔不寐矣。司馬云:「噆,齧也。」郭云:「外物加之雖小,而傷性已大也。」案:昔,夜也。夕、昔古通。夫仁義憯然,乃憤吾心,亂莫大焉。憯同慘。宣云:「使人亂心,更甚於眯目噆膚也。」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,郭云:「質全而仁義著。」吾子亦放風而動,總德而立矣,放同倣。宣云:「同歸於自然。」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?成云:「傑然,用力貌。」案:天道篇引老子之言,亦云「又何偈偈乎揭仁義,若擊鼓而求亡子焉」,與此意同,謂驚駭天下也。夫鵠不日浴而白,烏不日黔而黑。宣云:「喻本質自然如此。」黑白之朴,不足以為辯;宣云:「出於本質者,不足分別妍媸。」名譽之觀,不足以為廣。名譽之觀美,亦不能於本性有所增廣。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溼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於江湖。」宣云:「喻小惠相及,不如相忘於渾沌,各得之為樂,又烏取乎仁義之區區哉!」案:「泉涸」四語,又見大宗師篇。
孔子見老聃歸,三日不談。宣云:「不自得也。」弟子問曰:「夫子見老聃,亦將何歸哉?」宣云:「何以歸正之?」孔子曰:「吾乃今於是乎見龍。龍合而成體,散而成章,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。予口張而不能嗋,予又何規老聃哉!」子貢曰:「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,雷聲而淵默,二語又見在宥篇。發動如天地者乎?賜亦可得而觀乎?」遂以孔子聲見老聃。宣云:「稱孔子為先容。」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:踞於堂上,其應聲微。「予年運而往矣,運,行。往,邁也。言行年已邁。子將何以戒我乎?」子貢曰:「夫三王、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係聲名一也。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,如何哉?」成云:「謂排三王為非聖。」釋文:「三王,本或作三皇。依注,作王是也,餘皆作三皇。」老聃曰:「小子少進!子何以謂不同?」對曰:「堯授舜,舜授禹,禹用力而湯用兵,文王順紂而不敢逆,武王逆紂而不肯順,故曰不同。」老聃曰:「小子少進!余語汝三皇、五帝之治天下。黃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。成云:「三皇行道,人心淳一,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,故親死不哭而世俗不非。必欲非之,則強哭者眾。」堯之治天下,使民心親,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。宣云:「欲隆其親,餘皆降殺,則知覺稍開矣。」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競,民孕婦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成云:「古者懷孕之婦,十四月而誕育生子,生子兩歲始能言。今與古乖異。」不至乎孩而始誰,成云:「未解孩笑,已別是非。」郭云:「誰者,別人之意。」則人始有夭矣。宣云:「元氣早凋。」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變,人有心而兵有順,宣云:「人有心機,且以殺伐為應天順人。」殺盜非殺,宣云:「謂為當然。」人自為種而天下耳,自為黨類而成天下。是以天下大駭,儒、墨皆起。成云:「驚駭天下,致使儒崇堯、舜以飾非,墨遵禹道而自是。」其作始有倫,而今乎婦女,其作始尚有倫理,而今所行,丈夫而有婦女之道。何言哉!余語汝:三皇、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亂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此「三皇」當作「三王」,否則不可通。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。其知憯於●蠆之尾,王引之云:「●、蠆,皆蝎之異名。廣雅:『蠆、,蠍也。』(今本脫「」字。眾經音義五引作『蠆,蠍也』,集韻引『,蠆也』。)音廬達反。蠆、,皆毒螫傷人之名。蠆之言●,(音哲。)之言瘌。廣雅釋詁云『毒、●、瘌,痛也』,是其義矣。與●,古同聲。●、實一字。史記秦本紀『厲共公』,始皇紀作『剌龔公』。剌之通作厲,猶之通作●矣。」鮮規之獸,鮮規,未詳,蓋噬人之獸。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猶自以為聖人,不可恥乎?其無恥也!」子貢蹴蹴然立不安。
孔子謂老聃曰:「丘治詩、書、禮、樂、易、春秋六經,自以為久矣,孰知其故矣,孰同熟。以奸者七十二君,釋文:「三蒼云:『奸,犯也。』」論先王之道而明周、召之跡,一君無所鉤用。釋文:「鉤,取也。」甚矣夫!人之難說也,道之難明邪!」老子曰:「幸矣,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!夫六經,先王之陳跡也,豈其所以跡哉!今子之所言,猶跡也。夫跡,履之所出,而跡豈履哉!夫白鶂之相視,眸子不運而風化;司馬云:「風化,相待風氣而化生也。」又曰:「相視而成陰陽。」宣云:「不運,定睛注視。」案:風,讀如「馬牛其風」之風,謂雌雄相誘也。化者,感而成孕。蟲,雄鳴於上風,雌應於下風而風化。宣云:「傳聲而孕。」類自為雌雄,故風化。釋文:「山海經:『亶爰之山有獸焉,其狀如狸而有髮,其名曰師類,帶山有鳥,其狀如鳳,五采文,其名曰奇類,皆自牝牡。』」性不可易,命不可變,宣云:「其真常者。」時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宣云:「其變化者。」苟得其道,無自而不可;郭云:「雖化者無方而皆可。」失焉者,無自而可。」郭云:「所在皆不可。」孔子不出三月,復見,曰:「丘得之矣。烏鵲孺,李云:「孺,孚乳而生。」魚傅沫,司馬云:「傅口中沫,相與而生子。」細要者化,列子釋文引司馬云:「稚蜂細要者,取桑蟲祝之,使似己子。」有弟而兄啼。恐失父母之愛也。推極物性之不同。久矣夫,丘不與化為人!不能與造化為一人。不與化為人,安能化人!」老子曰:「可。丘得之矣。」
外篇刻意第十五
刻意尚行,其意峻刻,其行高尚。離世異俗,高論怨誹,李云:「非世無道,怨己不遇。」為亢而已矣,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宣云:「非,猶輕。」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。司馬云:「枯槁,若鮑焦、介推;赴淵,若申徒狄。」語仁義忠信,恭儉推讓,為修而已矣,自修其身。此平世之士,教誨之人,成云:「此平時治世之士,施教誨物之人,若宣尼之居洙、泗,子夏之在西河。」遊居學者之所好也。語大功,立大名,禮君臣,正上下,為治而已矣,此朝廷之士,尊主強國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并兼敵國。就藪澤,處閒曠,釣魚閒處,無為而已矣,宣云:「無為,猶言閒散。」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閒暇者之所好也。吹呴呼吸,吐故納新,熊經鳥申,成云:「吹冷呼而吐故,呴暖吸而納新,如熊攀樹而自懸,類鳥飛空而伸腳。」為壽而已矣,此道引之士,李云:「導氣令和,引體令柔。」養形之人,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。若夫不刻意而高,無仁義而修,無功名而治,無江海而閒,不道引而壽,無不忘也,無不有也,郭云:「忘,故能有。」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,宣云:「不立一極而美無不全。」此天地之道,聖人之德也。故曰:夫恬惔同淡。寂寞,虛無無為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。釋文:「質,正也。」宣云:「本也。」故曰:聖人休,休焉則平易矣,釋文:「休,息也。」俞云:「此本作『故曰聖人休焉,休則平易矣』,『休焉』二字,傳寫誤倒。天道篇『故帝王聖人休焉,休則虛』,與此文法相似,可據以訂正。」案:郭注、成疏、陸釋,皆止一「休」字,俞說是也。此後來刊本之誤。平易則恬惔矣。平易恬惔,則憂患不能入,邪氣不能襲,故其德全而神不虧。故曰:聖人之生也天行,郭云:「任自然而運動。」其死也物化;郭云:「蛻然無所係。」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;郭云:「動靜無心,而付之陰陽也。」案:四語又見天道篇。不為福先,不為禍始;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,不得已而後起。去知與故,管子心術篇:「去智與故。」此用其語。淮南主術篇高注:「故,巧也。」循天之理,成云:「循,順也。」故無天災,無物累,無人非,無鬼責。四語亦見天道篇。「災」,彼文作「怨。」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;不思慮,不豫謀;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;宣云:「無心於取必。」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;其神純粹,其魂不罷。此語亦見天道篇。虛無恬惔,乃合天德。故曰:悲樂者,德之邪;喜怒者,道之過;好惡者,德之失。故心不憂樂,德之至也;郭云:「至德常適,故情無所概。」一而不變,靜之至也;郭云:「靜而一者,不可變也。」無所於忤,虛之至也;郭云:「其心豁然確盡,乃無纖介之違。」不與物交,惔之至也;郭云:「物自來耳,至惔者無交物之情。」案:惔同淡。無所於逆,粹之至也。郭云:「若雜乎濁欲,則有所不順。」故曰:形勞而不休則弊,精用而不已則勞,勞則竭。水之性,不雜則清,莫動則平,鬱閉而不流,亦不能清,宣云:「又將腐濁。」天德之象也。宣云:「靜而日運。」故曰:純粹而不雜,靜一而不變,惔而無為,動而以天行,郭云:「若夫逐欲而動,人行也。」此養神之道也。夫有干、越之劍者,司馬云:「干,吳也。吳、越出善劍。」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寶之至也。精神四達並流,無所不極,上際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萬物,不可為象,宣云:「不可得而跡象之。」其名為同帝。宣云:「與天帝同用。」純素之道,惟神是守,守而勿失,與神為一,一之精通,合於天倫。合於自然之理。野語有之曰:「眾人重利,廉士重名,賢人尚志,聖人貴精。」故素也者,謂其無所與雜也;純也者,謂其不虧其神也。能體純素,謂之真人。成云:「體,悟解也。妙契純素之理,則所在皆真道也。」
外篇繕性第十六
繕性於俗,俗學以求復其初,崔云:「繕,治也。」郭云:「已治性於俗矣,而欲以俗學復性命之本。」案:宣本刪一「俗」字。據郭注,明有兩「俗」字也,然疑衍一字。蘇輿云:「案當衍一俗字,學與思對文。言性與欲皆已為俗所汙,雖學、思交致,只益其蒙。宣以『俗學』『俗思』句斷,似失之。」滑欲於俗,思以求致其明,謂之蔽蒙之民。古之治道者,以恬養知;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宣云:「定能生慧。」知生而無以知為也,謂之以知養恬。智生而不任智,是以智養其恬靜。知與恬交相養,而和理出其性。知、恬交養,而道德自其性出矣。夫德,和也;道,理也。宣云:「道德止是和順。理,猶順也。」德無不容,仁也;道無不理,義也;道德生仁義。義明而物親,忠也;宣云:「是為實有道德。」中純實而反乎情,樂也;成云:「雖復涉於物境,而恒歸於真情,所造和適,故謂之樂。」信行容體而順乎文,禮也。實行於容體而順乎自然之節文,即是禮也。禮樂遍行,則天下亂矣。釋文:「遍音遍。」郭云:「以一體之所履,一志之所樂,行之天下,則一方得而萬方失也。」俞云:「據郭注,是為『一偏』之偏,故郭云然。釋文音誤。」案:本當作「偏」,唐時誤「遍」,故陸隨文作音,義不可通。宣本已改「偏」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則不冒,冒則物必失其性也。彼自正而蒙被我之德,是德與德相感,不以己之德強人而冒覆之也。若強天下而冒覆之,是以我正彼,則物之失其性者必多也。古之人在混芒之中,混混芒芒,初分之時也。與一世而得澹漠焉。成云:「恬澹寂漠,無為之道也。」當是時也,陰陽和靜,鬼神不擾,四時得節,萬物不傷,群生不夭,人雖有知,無所用之,此之謂至一。當是時也,莫之為而常自然。無所矯飾。逮德下衰,及燧人、伏羲始為天下,是故順而不一。成云:「燧人變生為熟,伏羲畫八卦以制文字,作結繩而為罔罟,智詐萌矣,嗜欲漸焉,順黎庶之心,而不能混同至一也。」德又下衰,及神農、黃帝始為天下,是故安而不順。成云:「神農有共工之伐,黃帝致蚩尤之戰,苟且欲安天下,未能大順群生也。」德又下衰,及唐、虞始為天下,興治化之流,宣云:「失其源也。」●淳散朴,釋文:「●,本亦作澆。」成云:「唐、虞設五典而綱紀五行,置百官而平章百姓,五行自茲而荒殆,百姓因此而澆訛,毀淳素而散樸質也。」離道以善,險德以行,險,危也。離於道以企善,危其德以制行,若務光、申徒狄之類是也。然後去性而從於心。宣云:「舍天性,用人心。」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宣云:「人益巧偽。」俞云:「詩:『不識不知。』『識知』二字連文,言必不識不知而後可定天下。諸家從識字斷句,非。」然後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滅質,博溺心,然後民始惑亂,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。由是觀之,世喪道矣,道喪世矣。宣云:「以非道為道。」世與道交相喪也,道之人何由興乎世,世亦何由興乎道哉!道無以興乎世,世無以興乎道,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隱矣。成云:「使聖人降跡塵俗,混同群生,韜藏聖德,莫能見用,雖居朝市,無異山林。」隱,故不自隱。宣云:「遭道隱之世,不必自隱而已隱也。」古之所謂隱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見也,非閉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發也,時命大謬也。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,則反一無跡;復於至一之世而不見其跡。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,則深根寧極而待。深固自然之根,保寧至善之極,以待時也。此存身之道也。古之行身者,不以辯飾知,成云:「古人之行任其身者,不以浮辯飾小智。」不以知窮天下,成云:「不縱知以困蒼生。」不以知窮德,成云:「知止其分,不以無涯而累其自得。」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,郭云:「危然,獨正貌。」己又何為哉!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識。小識傷德,成云:「小識小知,虧損深玄之德。」小行傷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樂全之謂得志。樂全其性,即是得志。古之所謂得志者,非軒冕之謂也,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。郭云:「全其內而足。」今之所謂得志者,軒冕之謂也。軒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儻來,寄者也。成云:「儻者,意外忽來。」寄之,其來不可圉,圉,禦也。其去不可止。故不為軒冕肆志,肆志,放縱其志。不為窮約趨俗,不貶志以徇俗。其樂彼與此同,視軒冕與窮約無異。故無憂而已矣。故能處貴而無憂。今寄去則不樂,今人所同。由是觀之,雖樂,未嘗不荒也。樂軒冕者,志荒於外。故曰:喪己於物,失性於俗者,謂之倒置之民。向云:「以外易內,可謂倒置。」
外篇秋水第十七
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,李云:「水生於春,壯於秋。」涇流之大,司馬云:「涇,通也。」崔本作「徑」,云:「直度曰徑。」兩涘渚崖之間,釋文:「涘,涯也。水中可居曰渚。崖,字又作涯,亦作。」不辯牛馬。成云:「隔水遠看,不辨牛之與馬。」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。釋文:「河伯,姓馮名夷,見大宗師篇。順流而東行,至於北海,東面而視,不見水端,成云:「北海,今萊州是。」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歎,釋文「望」作「盳」,云:「盳洋,猶望羊,仰視貌。司馬云:『若,海神。』」曰:「野語有之曰『聞道百,以為莫己若』者,我之謂也。李云:「聞道百,萬分之一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百者,多詞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百,古讀若博,與若韻。」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,始吾弗信,今我睹子之難窮也,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,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。」司馬云:「大方,大道也。」北海若曰:「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,拘於虛也;王引之云:「蛙,本作魚,後人改之也。御覽時序部、鱗介部、蟲豸部引此,並云『井魚不可以語於海』,則舊本作魚可知。且釋文於此不出蛙字,直至下文『埳井之蛙』,始云『蛙,本又作¨,戶蝸反』,引司馬注云『蛙,水蟲,形似蝦蟆』,則此處作魚不作蛙明矣。若作蛙,則『戶蝸』之音,『水蟲』之注,當先見於此,不應至下文始見也。再淮南原道篇『夫井魚不可與語大,拘於隘也』,梁張綰文『井魚之不識巨海,夏蟲之不見冬冰』,水經贛水注云『聊記奇文,以廣井魚之聽』,皆用莊子之文,則莊子之作『井魚』益明矣。井九三『井谷射鮒』,鄭注曰:『所生魚無大魚,但多鮒魚耳。』(見劉逵吳都賦注。)困學紀聞十引御覽所載莊子曰:『用意如井魚者,吾為鉤繳以投之。』呂覽諭大篇:『井中之無大魚也。』此皆『井魚』之證。後人以此篇有『埳井蛙』之語,而荀子正論篇亦云『坎井之蛙,不可與語東海之樂』,遂改『井魚』為『井蛙』,而不知井自有魚,無煩改作蛙也。自有此改,世動稱井蛙夏蟲,不復知有井魚之喻矣。」王念孫云:「虛與墟同,故釋文云:『虛,本亦作墟。』廣雅:『墟,也。』(,古「居」字。)文選西征賦注引聲類曰:『墟,故所居也。』經傳言丘墟者,皆謂故所居之地。言井魚拘於所居,不知海之大也。以喻河伯居於涯涘。崔注『拘於井中之空也』,訓虛為空虛。」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,篤於時也;郭慶藩云:「司馬訓篤為厚,迂曲難通。釋詁:『篤,固也。』論語『篤信好學』,謂信之固也;禮儒行『篤行而不倦』,謂所行之固也。凡鄙陋不達,謂之固。夏蟲為時所蔽,故曰篤於時。篤字與上下文拘、束同義。」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,束於教也。司馬云:「曲士,鄉曲之士。」今爾出於崖涘,觀於大海,乃知爾醜,爾將可與語大理矣。郭云:「以其知分,故可與言理也。」天下之水,莫大於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;尾閭泄之,不知何時已而不虛;文選養生論注引司馬云:「尾閭,水之往海外出者也,一名沃焦,在東大海之中。尾者,在百川之下,故稱尾。閭者,聚也,水聚族之處,故稱閭也。在扶桑之東,有一石,方圓四萬里,厚四萬里,海水注者無不燋盡,故曰沃燋。」案:「沃燋」,亦作「沃焦」,見山海經。今環球周通,可釋此說之疑矣。春秋不變,水旱不知。此其過江河之流,不可為量數。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,吾在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,方存乎見少,又奚以自多!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?釋文:「礨,崔音壘。空音孔。壘孔,小穴也。李云:『小封也。』一云:蟻冢也。」計中國之在海內,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?釋文:「郭注爾雅:『稊似稗。』大音泰。」號物之數謂之萬,人處一焉;人卒九州,穀食之所生,舟車之所通,人處一焉。崔云:「卒,盡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人卒九州,言極九州之人數。卒者,盡詞。九州之大,人數之繁,其在天之中,要亦萬物之一而已。」此其比萬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?五帝之所連,崔云:「連,續也。」三王之所爭,仁人之所憂,任士之所勞,盡此矣。伯夷辭之以為名,仲尼語之以為博,此其自多也,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?」河伯曰:「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?」北海若曰:「否。夫物,量無窮,宣云:「各有局量。」時無止,宣云:「各據瞬息。」分無常,成云:「所稟分命,隨時變易。」終始無故。宣云:「變化日新。」是故大知觀於遠近,知同智,遠近並觀,不尚一隅之見。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,知量無窮;不以大小為多寡,知量之各足也。證曏今故,郭云:「曏,明也。今故,猶古今。」故遙而不悶,望古雖遙,我自無悶,不必與古為徒也。掇而不跂,近可掇取,我亦不跂而求之。知時無止;證明今古之大道,不以人世壽夭為大期,知時之無止也。察乎盈虛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憂,知分之無常也;知天道有盈虛,則得失無常,何足介意!明乎坦塗,郭云:「死生者,日新之正道也。」故生而不說,音悅。死而不禍,不以為禍敗。知終始之不可故也。郭云:「明終始之日新,則知故之不可執而留矣。計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知者有窮,而不知者何限!其生之時,不若未生之時。生有盡,而天地無窮。以其至小,求窮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。成云:「無窮之境未周,有限之智已喪。」由此觀之,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!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!」毫末非小,天地非大。河伯曰:「世之議者皆曰:『至精無形,至大不可圍。』是信情乎?」成云:「信,實也。」北海若曰:「夫自細視大者不盡,宣云:「處小而視大,有所不及遍,故覺不可圍。」自大視細者不明。宣云:「處大而視小,有所不及審,故覺無形。」夫精,小之微也,垺,大之殷也,宣云:「垺音孚,郭也。殷,盛也。」故異便。宣云:「故一覺不可圍,是小者以大為不便,而自便其小;一覺無形,是大者以小為不便,而自便其大也。」此勢之有也。此勢所有,不足致辨。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也;宣云:「尚在有跡處求道。」無形者,數之所不能分也;謂精。不可圍者,數之所不能窮也。謂粗。可以言論者,物之粗也;曰粗則猶可以言論。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曰精則猶可以意致。言之所不能論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不期於精粗者,在意言之表,即道妙也。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;固不害人,亦不以仁恩自多。動不為利,不賤門隸;固不為利,亦不以求利之守門僕隸為賤。貨財弗爭,不多辭讓;不爭貨財,亦不以辭讓之德為高。事焉不惜人,不多食乎力,不賤貪污;事不借力於人,而自食其力,但期取足,亦不以人之貪得者為賤。行殊乎俗,不多辟異;行不隨俗,亦不以乖僻立異為多。為在從眾,不賤佞諂;為順眾情,亦未嘗以佞;者為賤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,戮恥不足以為辱;知是非之不可為分,細大之不可為倪。是非之跡不可分,細大之端不可見,惟大人知之。聞曰:成云:「寓諸他人,故稱聞曰。」『道人不聞,郭云:「任物而物性自通,則功名歸物矣,故不聞。」案:語又見山木篇,「道」作「至」。至德不得,郭云:「得者,生於失也。物各無失,則得名去也。」大人無己。』郭云:「任物而已。」約分之至也。」約己歸於其分。河伯曰:「若物之外,若物之內,惡至而倪貴賤?惡至而倪小大?」問既不期精粗,此物性之內外何由而有貴賤小大之端倪?北海若曰:「以道觀之,物無貴賤;以物觀之,自貴而相賤:物情彼此皆然,故言相。以俗觀之,貴賤不在己。世俗以外來之榮戮為貴賤。以差觀之,等差之數。因其所大而大之,成云:「以自足為大。」則萬物莫不大;因其所小而小之,成云:「以無餘為小。」則萬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為稊米也,知豪末之為丘山也,則差數等矣。以功觀之,兩須之事功也。因其所有而有之,則萬物莫不有;因其所無而無之,則萬物莫不無。蘇輿云:「物情以得用為有,以相勝為無,猶矢人謂可無函,函人謂可無矢也。然以矢為有,則函敵矢,亦可為有;以函為無,則矢為函拒,亦可謂無。」知東西之相反,而不可以相無,則功分定矣。東西本相反,然非東無以定西,故就相反而相須言之,則功分可定。以趣觀之,眾人之趣向。因其所然而然之,則萬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則萬物莫不非。隨人之是非為是非。知堯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則趣操睹矣。堯非桀,桀亦非堯,附堯、桀者亦各執一是非,則趣操之無定可睹矣。昔者堯、舜讓而帝,之、噲讓而絕;司馬云:「燕王噲用蘇代之說,效堯、舜讓位與相子之,三年而國亂。」湯、武爭而王,白公爭而滅。釋文:「白公,名勝,楚平王之孫,作亂而死。事見左哀十六年傳。」由此觀之,爭讓之禮,堯、桀之行,貴賤有時,未可以為常也。宣云:「貴賤以此,小大可知。」梁麗可以衝城,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;崔云:「梁麗,屋棟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列子湯問篇:『雍門鬻歌,餘音繞梁欐,三日不絕。』梁欐,即梁麗也。上林賦『連捲欐佹』,注:『欐佹,支柱也。』欐者附著,佹者交午。廣韻:『麗,著也。』玉篇:『麗,偶也。』柱偶曰麗,梁棟相附著亦曰麗,即謂椽柱之屬。為梁麗必材之大者,故可用以衝城,不當泥視。」釋文:「窒,塞也。」騏驥驊騮,一日而馳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;鴟鵂夜撮蚤,釋文:「淮南子『鴟夜聚蚤,察分毫末』,許慎云:『鴟夜聚食蚤蝨不失也。』司馬本作,云:『鴟,鵂鶹,夜取食。』」王引之云:「正文鵂字,涉釋文內『鴟,鵂鶹』而衍。埤雅引此已誤。釋文:『鴟,尺夷反。崔云:「鴟,鵂鶹。」』而不為鵂字作音,則正文內無鵂字明矣。淮南主術篇亦云『鴟夜撮蚤。』」案:聚亦撮也。崔本「撮」作「最」。古書聚、最多通作,故又為聚。察毫末,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,言殊性也。釋文:「瞋,本或作瞑。」蘇輿云:「作瞋是。言鴟夜察蚤之毫末,及晝則雖瞋目而不見丘山矣。徐無鬼篇『鴟目有所適』,亦謂適夜而不適晝也。」故曰:蓋師是而無非,師治而無亂乎?恒言如此。是未明天地之理,萬物之情者也。是猶師天而無地,師陰而無陽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語而不舍,非愚則誣也。宣云:「愚者不知,誣則知而妄言。」帝王殊禪,成云:「或宗族相承,或讓與他姓,故言殊禪。」三代殊繼。成云:「或父子相繼,或興兵征誅,故言殊繼。」差其時,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;時俗既非,而差逆之,如子之、白公,則世以為篡夫。當其時,順其俗者,謂之義徒。時俗可行而順舉之者,則世以為義徒,可見貴賤有時。默默乎河伯!戒勿多言。女惡知貴賤之門,大小之家!」河伯曰:「然則我何為乎?何不為乎?吾辭受趣舍,吾終奈何?」北海若曰:「以道觀之,何貴何賤,是謂反衍,郭云:「貴賤之道,反覆相尋。」崔云:「無所貴賤,乃反為美也。」本亦作「畔衍」,李云:「猶漫衍,合為一家。」無拘而志,而,爾也,下同。貴賤無定,不必拘視。與道大蹇。拘滯則道難行。何少何多,是謂謝施,謝天之施而已。無一而行,與道參差。執一而行,則與道不齊合。嚴乎若國之有君,其無私德;不私惠於物,而物皆被德。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無私福;繇繇,與由由同,自得之貌。如群奉一社,咸以為神之福我也。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,其無所畛域。泛泛如水之無畔岸。兼懷萬物,其孰承翼?是謂無方。萬物皆我懷之,其孰承我而孰助我?是謂無所偏向。萬物一齊,孰短孰長?宣云:「所以無方。」道無終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;宣云:「有生死,則物之成不足恃。」一虛一滿,不位乎其形。宣云:「虛滿遞乘,則形無定位。」年不可舉,時不可止;宣云:「往者莫存,逝者莫挽。」消息盈虛,終則有始。是所以語大義之方,論萬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若驟若馳,言其速。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。何為乎?何不為乎?夫固將自化。」成云:「安而任之,必自變化,何勞措意為與不為?」河伯曰:「然則何貴於道邪?」宣云:「既無為不為之分,何貴學道?」北海若曰:「知道者必達於理,達於理者必明於權,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熱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獸弗能賊。非謂其薄之也,薄,迫也。非謂其迫近之而不害也。言察乎安危,寧於禍福,成云:「寧,安。禍,窮塞。福,通達也。」謹於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:天在內,宣云:「天機藏於不見。」人在外,宣云:「人事著於作為。」德在乎天。德以自然者為尚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德,惟知天人之行者,本乎自然而處乎自得。蹢而屈伸,成云:「蹢,進退不定之貌。隨時屈伸,曾無定執。」反要而語極。」宣云:「乃學之要而道之極也。」曰:「何謂天?何謂人?」北海若曰:「牛馬四足,是謂天;落馬首,穿牛鼻,是謂人。落同絡。故曰:無以人滅天,無以故滅命,無以得殉名。勿以人事毀天然,勿以造作傷性命,勿以有限之得殉無窮之名。謹守而勿失,是謂反其真。」郭云:「真在性分之內。」
夔憐蚿,蚿憐蛇,蛇憐風,風憐目,目憐心。司馬云:「蚿,馬蚿蟲也。廣雅云:『蛆渠,馬蚿。』夔一足,蚿多足,蛇無足,風無形,目形綴於此而明流於彼,心則質幽,為神遊外。」成云:「憐是愛尚之名。」夔謂蚿曰:「吾以一足●踔而行,成云:「●踔,跳躑也。」予無如矣。成云:「簡易無如我者。」今子之使萬足,獨奈何?」以為煩勞也。蚿曰:「不然。子不見夫唾者乎?噴則大者如珠,小者如霧,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。今予動吾天機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」蚿謂蛇曰:「吾以眾足行,而不及子之無足,不及其速。何也?」蛇曰:「夫天機之所動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」蛇謂風曰:「予動吾脊脅而行,則有似也。似有足。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,蓬蓬然入於南海,而似無有,何也?」風曰:「然。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,然而指我則勝我,™我亦勝我。釋文:「™,本又作●。」郭嵩燾云:「荀子強國篇『大燕™吾後』,楊注:『™,蹴也。言蹴踏於後也。』」成云:「人以手指撝風,風不能折指,以足蹴踏風,風亦不能折足,此小不勝也。」雖然,夫折大木,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,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。為大勝者,唯聖人能之。」能為大勝者,眾小不勝無所容其計較,非知道之聖人不能如此。宣云:「目、心之用更神,當身可自喻之,故省文。」
孔子遊於匡,宋人圍之數匝,而絃歌不惙。釋文:「司馬云:『宋當作衛。衛人誤圍孔子,以為陽虎,虎嘗暴於匡人也。』惙,本又作輟。」子路入見,曰:「何夫子之娛也?」孔子曰:「來!吾語女。我諱窮久矣,而不免,命也;成云:「諱,忌也。」求通久矣,而不得,時也。當堯、舜而天下無窮人,非知得也,賢士盡升庸,非其智得也。當桀,紂而天下無通人,非知失也,賢人皆隱遁,非其智失也。時勢適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龍者,漁父之勇也;陸行不避兕虎者,獵夫之勇也;白刃交於前,視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;知窮之有命,知通之有時,臨大難而不懼者,聖人之勇也。由處矣!且安息。吾命有所制矣。」制之於天。無幾何,將甲者進,辭曰:釋文:「將,本亦作持。」「以為陽虎也,故圍之;今非也,請辭而退。」謝過解去。
公孫龍問於魏牟曰:司馬云:「龍,趙人。牟,魏之公子。」姚云:「公孫龍與莊生時不相及,此其弟子所記耳。」「龍少學先生之道,長而明仁義之行,合同異,雜堅白,然不然,可不可,困百家之知,窮眾口之辯,吾自以為至達已。今吾聞莊子之言,汒焉異之,不知論之不及與,知之弗若與?今吾無所開吾喙,敢問其方。」公子牟隱机太息,仰天而笑曰:「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?埳,郭音陷。成云:「埳井,猶淺井。」謂東海之鱉曰:『吾樂與!自言甚樂。出跳梁乎井幹之上,幹,當從木作「榦」。釋文:「司馬云:『井欄也。褚詮之音西京賦作韓音。』」入休乎缺甃之崖,李云:「甃,如闌,以磚為之,著井底也。」成云:「休息乎破磚之涯。」赴水則接腋持頤,宣云:「水承兩腋而浮兩頤。」蹶泥則沒足滅跗,成云:「跗,腳趺也。」還虷蟹與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宣云:「還,回顧也。」釋文:「虷音寒,井中赤蟲,一名蜎。爾雅云『蜎,蠉』,郭注云:『井中小蛣赤蟲也。』科斗,蝦蟆子也。」案:言環顧此輩,無如其樂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樂,此亦至矣,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?』東海之鱉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縶矣。司馬云:「縶,拘也。三蒼云:『絆也。』」案:井小不容。於是逡巡而卻,從容而退。告之海曰:以海之大告之。『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禹之時,十年九潦,而水弗為加益;湯之時,八年七旱,而崖不為加損。夫不為頃久推移,成云:「頃,少時。久,多時。」不以多少進退者,進退,謂損益。此亦東海之大樂也。』於是埳井之蛙聞之,適適然驚,成云:「適適,驚怖之容。」規規然自失也。規規,小貌,下同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上知音智,下知如字,下同。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,成云:「觀察至理之言。」是猶使蚊負山,商蚷馳河也,成云:「商蚷,馬蚿也。亦名商蚷,亦名且渠。」必不勝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,而自適一時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與?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,釋文:「廣雅云:『跐,蹋也。』」成云:「大皇,天也。」無南無北,奭然四解,淪於不測;釋文:「奭音釋。」成云:「奭然無礙。」無東無西,始於玄冥,反於大通。王念孫云:「『無東無西』,當作『無西無東』,與通為韻。」成云:「始於玄極而其道杳冥,反於域中而大通於物也。」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辯,郭云:「遊無窮者,非察辯所得。」是直用管窺天,用錐指地也,不亦小乎!子往矣!且子獨不聞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?司馬云:「未應丁夫為餘子。」成云:「壽陵,燕邑。邯鄆,趙都,其俗能行,故燕國少年遠來學步。」未得國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歸耳。成云:「未得趙國之能,更失壽陵之故,以手據地,匍匐而還。」今子不去,將忘子之故,失子之業。」公孫龍口呿而不合,司馬云:「呿,開也。」舌舉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莊子釣於濮水,成云:「濮,水名,屬東郡,今濮州濮陽縣是。」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司馬云:「威王也。」曰:「願以境內累矣!」欲以國事相累。莊子持竿不顧,曰:「吾聞楚有神龜,死已三千歲矣,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。此龜者,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,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?」二大夫曰:「寧生而曳尾塗中。」莊子曰:「往矣!吾將曳尾於塗中。」
惠子相梁,成云:「惠施,宋人,為梁惠王相。」莊子往見之。或謂惠子曰:「莊子來,欲代子相。」於是惠子恐,搜於國中三日三夜。莊子往見之,曰:「南方有鳥,其名為鵷鶵,李云:「鸞鳳之屬。」子知之乎?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練實不食,成云:「練實,竹實。」非醴泉不飲。於是鴟得腐鼠,鵷鶵過之,仰而視之曰:『嚇!』司馬云:「嚇,怒其聲,恐其奪己也。詩箋:『以口拒人曰嚇。』」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?」姚云:「記此語者,莊徒之陋。」
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。成云:「濠,水名,在淮南鍾離郡,有莊子墓在焉。亦有莊、惠遨遊之所。石絕水為梁。」莊子曰:「儵魚出遊從容,釋文:「李音由,白魚也。」盧文弨云:「,當作鯈。」姚云:「儵,即至樂篇『食之』字耳,而經籍多誤作鯈。」是魚之樂也。」惠子曰:「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」莊子曰:「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」惠子曰:「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魚矣,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。」宣云:「與魚全無相知之理。」莊子曰:「請循其本。成云:「請尋其源。」子曰『汝安知魚樂』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,郭云:「循子『安知』之云,已知吾之所知矣,而方復問我。」我知之濠上也。」宣云:「我遊濠上而樂,則知魚遊濠下亦樂也。」
莊子集解卷五
外篇至樂第十八
天下有至樂無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?今奚為奚據?奚避奚處?奚就奚去?奚樂奚惡?宣云:「言至樂活身之理俱有,不知人之取舍何如耳。」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貴壽善也;善者,所遇順善。所樂者,身安、厚味、美服、好色、音聲也;所下者,貧賤夭惡也;夭,短折。惡,惡疾。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聲;若不得者,則大憂以懼。其為形也亦愚哉!為,于偽反,下同。夫富者,苦身疾作,勤力。多積財而不得盡用,其為形也亦外矣。郭云:「內其形者,知足而已。」夫貴者,夜以繼日,思慮善否,宣云:「為固位計。」其為形也亦疏矣。郭云:「親其形者,自得於身中而已。」人之生也,與憂俱生,壽者惛惛,久憂不死,何苦也!宣本「何」下有「之」字,云:「猶其也。」姚氏章句本亦同,云:「之,是也。言何若是苦也。」其為形也亦遠矣。烈士為天下見善矣,人皆稱善。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誠善邪,誠不善邪?若以為善矣,不足活身;以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行其言,足以活人。故曰:「忠諫不聽,蹲循勿爭。」郭慶藩云:「蹲循,即逡巡。廣雅:『逡巡,卻退也。』管子戒篇作『逡遁』,小問篇作『遵循』,晏子問篇作『逡循』,漢書萭章傳同,皆字異義同。」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,不爭,名亦不成。宣云:「意在以爭成忠諫之名。」誠有善無有哉?成云:「善不善誠未可定。」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,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,果不樂邪?吾觀夫俗之所樂,舉群趣者,誙誙然如將不得已,舉世群趨,如不得已。李云:「誙誙,趨死貌。」案:蘇輿云「樂舉,謂數數稱道之也」,於義亦通。而皆曰樂者,吾未之樂也,亦未之不樂也。樂不樂,吾未親歷其境。果有樂無有哉?樂之有無,吾弗知。吾以無為誠樂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我以恬靜無為為誠樂,而世俗又不以為然。故曰:「至樂無樂,至譽無譽。」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。雖然,無為可以定是非。成云:「忘是非而是非定。」至樂活身,唯無為幾存。存是二者,唯無為近之。請嘗試言之。天無為以之清,地無為以之寧,郭云:「皆自清寧耳,非為之所得。」故兩無為相合,萬物皆化。兩儀相合,萬物化生。姚云:「江南本作『萬物皆化生。』」芒乎芴乎,李芒音荒,芴音忽。荒忽,猶恍惚也。而無從出乎!成云:「尋其從出,莫知所由。」芴乎芒乎,而無有象乎!萬物職職,成云:「職職,繁多貌。」皆從無為殖。故曰:「天地無為也,而無不為也。」人也,孰能得無為哉!宣云:「人能無為,則同乎天地矣。」
莊子妻死,惠子弔之,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釋文:「盆,瓦缶。」惠子曰:「與人居長子,成云:「共妻居處,長養子孫。」老身死,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!」莊子曰:「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獨何能無概然!司馬云:「概,感也。」案:古概、慨通作。察其始而本無生,非徒無生也,而本無形,非徒無形也,而本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,變而有氣,氣變而有形,形變而有生,今又變而之死,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。人且偃然寢於巨室,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,自以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」
支離叔與滑介叔李云:「支離忘形,滑介忘智,言二子乃識化也。」觀於冥伯之丘,李云:「丘名。喻杳冥也。」崑崙之虛,黃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瘤作柳聲,轉借子。其意蹶蹶然惡之。成云:「蹶蹶,驚動貌。」支離叔曰:「子惡之乎?」滑介叔曰:「亡。成云:「亡,無也。」予何惡?生者,假借也;假之而生生者,塵垢也。死生為晝夜。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,我又何惡焉?」
莊子之楚,見空髑髏,髐然有形,宣云:「髐音囂,空枯貌。」撽以馬捶,釋文:「撽,苦弔反。說文作●,云:『旁擊也。』」因而問之曰:「夫子貪生失理,而為此乎?將子有亡國之事,斧鉞之誅,而為此乎?將子有不善之行,愧遺父母妻子之醜,而為此乎?將子有凍餒之患,而為此乎?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?」於是語卒,援髑髏枕而臥。夜半,髑髏見夢曰:「子之談者似辯士。姚云:「張君房本子上有向字。」視子所言,皆生人之累也,死則無此矣。子欲聞死之說乎?」莊子曰:「然。」髑髏曰:「死,無君於上,無臣於下,亦無四時之事,從然以天地為春秋,釋文:「從,李、徐子用反,縱逸也。」雖南面王樂,不能過也。」莊子不信,曰:「吾使司命復生子形,為子骨肉肌膚,反子父母妻子、閭里、知識,謂朋友。子欲之乎?」髑髏深矉蹙頞曰:矉同顰,皆愁貌。釋文:「頞,於葛反。」「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?」
顏淵東之齊,孔子有憂色。子貢下席而問曰:「小子敢問:回東之齊,夫子有憂色,何邪?」孔子曰:「善哉汝問!昔者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,曰:『褚小者不可以懷大,綆短者不可以汲深。』成云:「此言出管子書。」郭慶藩云:「玉篇:『褚,裝衣也。』字或作●。眾經音義引通俗文曰:『裝衣曰●。』說文繫傳:『褚,衣之橐也。』集韻:『囊也。』左成三年傳:『鄭賈人有將寘於褚中以出。』蓋褚可以裝物,亦可以裝人。」夫若是者,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,夫不可損益。吾恐回與齊侯言堯、舜、黃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、神農之言。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,不得則惑,人惑則死。成云:「不得解則心生疑惑,於是忿其勝己,必殺顏子。」且女獨不聞邪?昔者海鳥止於魯郊,魯侯御而觴之於廟,司馬云:「國語『爰居止魯東門之外三日,臧文仲使國人祭之』,不云魯侯也。爰居,一名雜縣,舉頭高八尺。爾雅樊光注:『形似鳳皇。』」案:御,迎也。奏九韶以為樂,具太牢以為膳。鳥乃眩視憂悲,不敢食一臠,不敢飲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養養鳥也,非以鳥養養鳥也。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栖之深林,遊之壇陸,釋文:「壇,司馬本作澶音但,云:『水沙澶也。』」成云:「壇陸,湖渚也。」浮之江湖,食之、,成云:「,泥。,白魚子。」隨行列而止,委蛇而處。委蛇,自得。「昔者海鳥」至此,達生篇亦引之。彼唯人言之惡聞,奚以夫譊譊為乎!成云:「譊,喧聒也。」咸池、九韶之樂,張之洞庭之野,鳥聞之而飛,獸聞之而走,魚聞之而下入,人卒聞之,相與還而觀之。卒、猝同。還,繞。唯人好觀樂。魚處水而生,人處水而死,故必相與異,句。其好惡故異也。故,猶本。故先聖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。成云:「聖人因循物性,使人如器,不一其能,各稱其情,不同其事。」名止於實,成云:「因實立名,名以召實,故名止於實,不用實外求名。」義設於適,成云:「隨宜施設,適性而已。」是之謂條達而福持。」如是之道,可謂條理通達而福德扶持者。
列子行食於道,天瑞篇「行」作「適衛」。從見百歲髑髏,天瑞篇「從」下有「者」字。攓蓬而指之曰:成云:「攓,拔也。」天瑞篇作「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」。「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,未嘗生也。而,汝也。天瑞篇「汝」作「彼」,「死」「生」倒換。若果養乎?予果歡乎?」俞云:「詩二子乘舟『中心養養』,傳訓養為憂。與下句歡對文。」釋文:「元嘉本『若果』作『汝過』,『予過』作『子過』。」案:天瑞篇作「此過養乎,此過歡乎」,與元嘉本兩「過」字合,而文義亦未愜,疑有誤。
種有幾?成云:「陰陽造物,轉變無窮,論其種類,不可勝計。」得水則為●,釋文:「此古絕字,徐音絕,今讀音繼。司馬本作繼。本或作斷,又作『續斷』。」盧文弨云:「古絕字當作,此●乃繼字。」成云:「潤氣生物,從無生有,故更相繼續也。」案:釋草「藚,牛脣」,郭注引毛詩傳曰:「水舄也,如續斷,寸寸有節,拔之可復。」說文:「藚,水舄也。」郝懿行云:「今驗馬舄生水中者,華如車前而大,拔之節節復生。」據此,即莊子所謂●也。拔之寸節復生,故以●為名。其或作「斷」,又作「續斷」者,「●」或誤「斷」,後人又妄加「續」字耳。藚如續斷,與生山谷之續斷,判然二物。節節復生,無根著土,故名水舄,與本文「得水為●」合。天瑞篇上有「若蛙為鶉」句,未得其解。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,司馬云:「言物根在水土際,布在水中,就水上(列注誤「土」。)視不見,按(列注作「鈔」。)之可得,如張綿(列注誤「縣」。)在水中,楚人謂之蛙蠙之衣。」成云:「青苔也,在水中若張綿,俗謂之蝦蟆衣也。」案:此言水與土相際而生,非謂水上之物。釋草:「芣衛,馬舄。馬舄,車前。」郭注:「今車前草,大葉長穗,好生道傍,江東呼為蝦蟆衣。」則蝦蟆衣非青苔,亦非如司馬所云也。釋草又云「蕍,蕮」,郭注:「今澤蕮。」案即澤瀉也。本草云:「一名水潟。」(即木舄。)陶注:「葉狹而長,叢生淺水中。」蘇頌圖經:「葉似牛舌草,獨葉而長,秋開白花作叢,似穀精草,秋末采根暴乾。」案此得水土之交,故有根可采也。文選注引韓詩章句曰:「芣衛,澤潟也。」陸璣疏云:「馬舄,幽州謂之牛舌草。」蓋葉既相似,而水舄、澤舄、芣衛之名稱又復互混,故蝦蟆衣之名亦遂移於道邊之陵舄,而習焉不察也。生於陵屯則為陵舄,司馬云:「言物因水成而陸產,生於陵屯,化作車前,改名陵舄也。一名澤舄,隨燥溼變也。」(此語亦名稱互混之證。)案列子張湛注:「陵屯,高潔處也。」蓋總謂無水之處。詩芣衛釋文引陸璣云:「牛舌,又名當道。」韓詩說云:「直曰車前,瞿曰芣衛。」乃就直道而生,及生道兩旁析言之。直道即當道,皆與此生於陵屯合。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,司馬云:「鬱棲,蟲名。烏足,草名,生水邊也。言鬱棲在陵舄之中,則化為烏足也。」李云:「鬱棲,糞壤也。言陵舄在糞則化為烏足也。」案:鬱棲是糞壤,非蟲名,詳見下。烏足之根為蠐螬,司馬本作「螬蠐」,云:「蝎也。」案:蠐螬、螬蠐二物。釋蟲「蟦蠐螬」,郭注:「在糞土中。」又云「蝤蠐,蝎」,郭注:「在木中。今雖通名為蝎,所在異。」詩「領如蝤蠐」,蔡邕青衣賦作「領如螬蠐」,明「蝤」「螬」同字。說文:「蝤,蝤●也。」「蝎,蝤●也。」又云:「●,●●也。」「●,●●也。」据此,知司馬本誤混為一。惟說文無「蟦」字,「蟦」疑「糞」之音轉字。烏足係陵舄在糞壤所化,其根在糞土中,而出為蠐螬,益明矣。本草:「蟦蠐生河內平澤,及人家積糞草中,反行者良。」陶注:「蠐亦作蠀。」方言:「蠀螬謂之蟦。」蠐、蠀雙聲。其葉為蝴蝶。大者如足大指,以臂行,乃駛於腳,從夏入秋,化為蟬。論衡無形篇「蠐螬化為復育,復育化而為蟬」,是也。胡蝶,胥也化而為蟲,釋文:「胡蝶,一名胥。」俞云:「『胥也』當連下『化而為蟲』讀之,與下『鴝掇千日為鳥』兩文相對。千日為鳥,言其久也,胥也化而為蟲,言其速也。天瑞篇釋文:『胥,少也,謂少時也。』得之。」生於灶下,其狀若脫,脫同蛻。其名為鴝掇。天瑞篇「鴝」作「鴝」,同。鴝掇千日張注:「千日而死。」為鳥,其名曰乾餘骨。天瑞篇「為」上有「化而」二字。乾餘骨之沬為斯彌,李云:「沫,口中汁。」斯彌為食醯。頤輅成云:「酢甕中蠛蠓,亦為醯雞也。」生乎食醯,黃軦天瑞篇「生」上再有「食醯頤輅」四字。生乎九猷,天瑞篇「生」上再有「食醯黃軦」四字。瞀芮生乎腐蠸。成云:「腐蠸,螢火蟲,亦言是粉鼠蟲。」釋文:「音權,郭音歡。爾雅云:『一名守瓜。』一云:粉鼠也。」案:天瑞篇此上有「九猷生乎瞀芮」句,張注:「蠸音權,謂瓜中黃甲蟲也。」羊奚比乎不●,久竹生青寧,釋文「羊奚比乎不●」句,「久竹生青寧」句。司馬云:「羊奚,草名,根似蕪菁,與久竹比合而為物,皆生於非類也。青寧,蟲名。」是司馬以「久竹」屬上讀。張湛讀與陸同,「羊奚」句注:「此異類而相親比。」「久竹」句注:「因於林藪而生。」並無確解,未知孰是。又天瑞篇此上有「羊肝化為地皋」至「醯雞生乎酒」二十二句,莊子刪之。青寧生程,成云:「赤蟲名。」程生馬,馬生人,人又反入於機。俞云:「又當作久,字之誤也。久,老也。天瑞篇作『人久入於機』。」萬物皆出於機,皆入於機。
外篇達生第十九
達生之情者,情,實也。不務生之所無以為;宣云:「為無益之養者,生之所無以為也。」達命之情者,不務知之所無奈何。宣云:「數之不可強者,知之所無奈何也。」養形必先之以物,成云:「謂資貨衣食。」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;宣云:「究竟物不足以養形。」有生必先無離形,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。宣云:「究竟形不足以存生。」生之來不能卻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,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,則世奚足為哉!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,其為不免矣。成云:「分外之事不足為,分內之事不可不為。」夫欲免為形者,莫如棄世。棄世則無累,無累則正平,宣云:「遊於坦途。」正平則與彼更生,宣云:「與彼造化同其循環推移。」更生則幾矣。宣云:「近道。」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?成云:「人世虛無,何足捐棄?生涯空幻,何足遺忘?」棄事則形不勞,遺生則精不虧。夫形全精復,與天為一。宣云:「合造化之自然。」天地者,萬物之父母也,合則成體,散則成始。宣云:「散於此者,為成於彼之始。」形精不虧,是謂能移;移造化之權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宣云:「養精之至,化育賴其參贊。」
子列子問關尹曰:李云:「關尹,關令尹喜也。」成云:「姓尹,名喜,字公度,為函谷關令,故曰關令尹真人,是老子弟子,懷道抱德,故列子詢之。」「至人潛行不窒,成云:「潛伏行世,不為物境障礙。」案:列子黃帝篇作「不空」。蹈火不熱,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。成云:「冥於寒暑,故火不能災;一於高卑,故心不恐懼。」請問何以至於此?」關尹曰:「是純氣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成云:「是保守純和之氣,非心智巧詐、勇決果敢而得之。」居!吾語女。凡有貌象聲色者,皆物也,物與物何以相遠?郭云:「唯無心者獨遠。」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郭云:「同是形色之物耳,未足以相先也。」姚云:「江南本色上有形字。」則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無所化,列子張湛注:「有既無始,則所造者無形矣;形既無終,則所止者無化矣。」夫得是而窮之者,宣云:「言究心於此。」物焉得而止焉!成云:「非物所制。」案:黃帝篇無「物」字,「而止」誤為「正曰」。彼將處乎不淫之度,郭云:「止於所受之分。」案:黃帝篇「淫」誤「深」。而藏乎無端之紀,郭云:「冥然與變化日新。」遊乎萬物之所終始,郭云:「終始者,物之極。」壹其性,郭云:「飾則二矣。」養其氣,郭云:「不以心使之。」合其德,郭云:「不以物離性。」案:黃帝篇「合」作「含」。以通乎物之所造。成云:「物之所造,自然也。既一性合德,與物相應,故能達至道之原,通自然之本。」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無郤,同隙。物奚自入焉!外患不能入也。夫醉者之墜車,雖疾不死。骨節與人同,而犯害與人異,其神全也,乘亦不知也,墜亦不知也,死生驚懼不入乎其中,是故遻物而不慴。釋文:「音悟。爾雅云:『遻,忤也。』郭注云:『謂干觸。』慴,懼也。」盧云:「今本作。」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,而況得全於天乎!聖人藏於天,故莫之能傷也。」引列子畢。復讎者不折鏌、干,鏌邪、干將。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無攻戰之亂,無殺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不開人之天,而開天之天,郭云:「不慮而知,開天也;知而後感,開人也。然則開天者,性之動;開人者,知之用。」開天者德生,郭云:「性動者,遇物而當,足則忘餘,斯德生也。」開人者賊生。郭云:「知用者,從感而求,倦而不已,斯賊生也。」不厭其天,不忽於人,常守天德,不厭天也;智能燭物,不忽人也。民幾乎以其真。幾,近也。成云:「率土盡真,蒼生無偽。」
仲尼適楚,出於林中,見痀僂者承蜩,猶掇之也。成云:「痀僂,老人曲腰之貌。承蜩,以竿取蟬。掇,拾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承讀為拯,謂引取之也。說文作●。列子黃帝篇:『使弟子並流而承之。』釋文:『承音拯。』」案:黃帝篇「僂」作「慺」,借字。仲尼曰:「子巧乎?有道邪?」曰:「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,司馬云:「五六月,黏蟬時也。累丸,謂累之於竿頭。」案:黃帝篇「累丸」作「纍垸」。二而不墜,則失者錙銖;蓋所失二三。累三而不墜,則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墜,猶掇之也。吾處身也若厥株拘,釋文:「厥,本或作橛。」案:斷木為杙也。株,木根也。言身若橛株之拘。黃帝篇作「橛株駒」,借字。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,郭云:「不動之至。」雖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側,不以萬物易蜩之翼,何為而不得!」孔子顧謂弟子曰:「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,黃帝篇「凝」作「疑」,是也。下文「津人操舟若神」,「見者驚猶鬼神」,及「器之所以疑神」,並與此「疑於神」同意。其痀僂丈人之謂乎!」
顏淵問仲尼曰:「吾嘗濟乎觴深之淵,成云:「淵名,在宋國。」津人操舟若神。吾問焉,曰:『操舟可學邪?』曰:『可。善游者數能。善浮水者,數習則能。黃帝篇上有「能游者可教也」句。若乃夫沒人,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。』沒人,能沒水者。雖向未見舟,入舟便能操之。黃帝篇「便」作「謖」,注:「謖,起也。」吾問焉而不吾告,敢問何謂也?」仲尼曰:「善游者數能,忘水也。黃帝篇「善」上有「能游者可教也,輕水也」二句。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,彼視淵若陵,無覆溺之懼。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。郭云:「視舟之覆於淵,猶車之卻退於阪也。」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黃帝篇「萬」下有「物」字,是也。「覆卻萬物」句,「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」句。俞云:「方,並也。方之本義為兩舟相並,故方有並義。方陳乎前,謂萬物並陳乎前也。」張注:「神明之居,故謂之舍。」惡往而不暇!宣云:「神定則隨在暇豫。」以瓦注者巧,李云:「注,擊也。」成云:「用瓦器賤物而戲賭射者,既心無矜惜,故巧而中。」案:黃帝篇「注」作「摳」,張注:「摳,探也。以手藏物,探而取之。」以鉤注者憚,成云:「以鉤帶賭者,其物稍貴,恐不中,故心怖懼而不著。」案張注:「鉤,銀銅為之。」以黃金注者●。釋文:「一作●。說文:『●,瞀也。』元嘉本作昏。」案:黃帝篇作「惛」。郭云:「所要愈重,則其心愈矜。」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則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內拙。」
田開之見周威公。釋文:「崔本作『周威公灶』。」俞云:「史記西周桓公之子威公,名不傳,崔本可補史闕。」威公曰:「吾聞祝腎學生。司馬云:「學養生之道。」吾子與祝腎游,亦何聞焉?」田開之曰:「開之操拔篲以倚門庭,成云:「拔篲,掃帚也。」亦何聞於夫子!」威公曰:「田子無讓!寡人願聞之。」開之曰:「聞之夫子曰:『善養生者,若牧羊然,視其後者而鞭之。』」郭嵩燾云:「鞭其後,則前者于于然行矣。」案:意謂謹持其終。威公曰:「何謂也?」田開之曰:「魯有單豹者,巖居而水飲,不與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,不幸遇餓虎,餓虎殺而食之。蘇輿云:「此言不戒畏塗。」有張毅者,高門、懸薄,宣云:「高門,大家。縣簾薄以蔽門,小家也。」無不走也,呂覽必己篇「張毅好恭,門閭、帷薄、聚居眾,無不趨」,高注:「過之必趨。」淮南人間訓:「張毅好恭,過宮室廊廟必趨,見門閭聚眾必下,冢徒馬圉皆與抗禮,然不終其壽,內熱而死。」俞云:「走是趣之壞字。莊子文不備,故學者莫得其解。」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。此言勞形無益。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,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,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後者也。」
仲尼曰:「無入而藏,無出而陽,宣云:「恐其過靜過動。」柴立其中央。宣云:「如槁木之無心,而立於動靜之中。」三者若得,其名必極。宣云:「可稱至人。」夫畏塗者,十殺一人,則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,不亦知乎!人之所取畏者,蘇輿云:「取,即最字。」衽席之上,飲食之間,而不知為之戒者,過也。」郭云:「十殺一耳,便大畏之。至於色欲之害,動皆之死地,而莫不冒之,斯過之甚也。」
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,說彘曰:成云:「祝,祝史。玄端,衣冠。筴,圈也。未祭之閒,臨圈說彘,其文在下也。」「汝奚惡死?吾將三月●汝,十日戒,三日齊,藉白茅,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,則汝為之乎?」釋文:「●音患,司馬云:『養也』。」為彘謀曰:「不如食以糠糟,而錯之牢筴之中。」錯,置也。又為彘設想如此。自為謀,則苟生有軒冕之尊,死得於腞、楯之上,司馬云:「腞,猶篆也。楯,猶案也。」王念孫云:「腞,讀為輇,謂載柩車也。雜記『載以輲車』,鄭注:『輲讀為輇。』釋文:『輇,市專反,又市轉反。』士喪禮注:『載柩車。』周禮謂之蜃車,雜記謂之團。或作輇,或作槫,聲讀皆相附。此作腞聲,義亦同也。楯讀為輴,亦載柩車也。輴、楯古通。雜記注『載柩以楯』,是其證也。」聚僂之中,釋文:「一說僂當作蔞,力久反。謂殯於菆塗蔞翣之中。」王念孫云:「聚僂,柩車飾也。眾飾所聚,故曰聚;其形中高而四下,故言僂也。釋名:『輿棺之車,其蓋曰柳。柳,聚也,眾飾所聚,亦其形僂也。』檀弓『設蔞翣』,荀子禮論作『縷翣』,呂覽節喪篇作『僂翣』。柳、簍、僂、縷,並字異而義同。」則為之。不顧後患也。為彘謀則去之,自為謀則取之,所異彘者何也?
桓公田於澤,管仲御,見鬼焉。公撫管仲之手曰:「仲父何見?」對曰:「臣無所見。」公反,誒詒為病,數日不出。釋文:「誒,於代反,郭音熙。詒,土代反,郭音怡。李音臺,云:『誒詒,失魂魄也。』」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:「公則自傷,鬼惡能傷公!司馬云:「皇姓,告敖字。」夫忿滀之氣,散而不反,則為不足;李云:「忿,滿也。滀,結聚也。精神有逆,則陰陽結於內,魂魄散於外,故曰不足。」上而不下,則使人善怒;下而不上,則使人善忘;李云:「陽散陰凝,故怒;陰發陽伏,故忘也。」不上不下,中身當心,則為病。」李云:「上下不和,則陰陽爭而攻心,心,精神主,故病也。」桓公曰:「然則有鬼乎?」曰:「有。沈有履,灶有髻。釋文:「司馬本作『沈有漏』,云:『沈,水汙泥也。漏,神名。髻,灶神,著赤衣,狀如美女。』」戶內之煩壤,雷霆處之;成云:「門戶內糞壤之中,其間有鬼,名曰雷霆。」東北方之下者,倍阿、鮭蠪躍之;釋文:「蠪音龍。司馬云:『倍阿,神名。鮭蠪,狀如小兒,長一尺四寸,黑衣、赤幘、大冠,帶劍持戟。』」西北方之下者,則泆陽處之。司馬云:「泆陽,豹頭馬尾。一作狗頭,一云神名也。」水有罔象,司馬本作「無傷」,云:「狀如小兒,赤黑色,赤爪、大耳、長臂。一云水神名。」丘有峷,釋文:「本又作莘。司馬云:『狀如狗,有角,文身五采。』」山有夔,成云:「如鼓,一足。」野有彷徨,釋文:「本亦作『方皇』,司馬云:『方皇,狀如蛇,兩頭,五采文。』」澤有委蛇。」公曰:「請問委蛇之狀何如?」皇子曰:「委蛇,其大如轂,其長如轅,紫衣而朱冠。其為物也惡,聞雷車之聲,則捧其首而立。見之者殆乎霸。」桓公囅然而笑曰:「此寡人之所見者也。」釋文:「『朱冠』,司馬本作『俞冠』,云:『俞國之冠也,其制似螺。』」於是正衣冠與之坐,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郭云:「此言憂來而累生者,不明也;患去而性得者,達理也。」
紀渻子為王養鬥雞。釋文:「紀渻,人姓名。一本作消。」列子黃帝篇作「周宣王」。十日而問:「雞已乎?」黃帝篇「雞」下有「可鬥」二字,此奪。曰:「未也。方虛憍而恃氣。」張注:「無實而自矜者。」十日又問。曰:「未也。猶應嚮景。」李云:「應嚮鳴,顧景行。」十日又問。曰:「未也。猶疾視而盛氣。」張注:「常求敵而必己之勝。」十日又問。曰:「幾矣。雞雖有鳴者,已無變矣,張注:「彼命敵而我不應,忘勝負矣。」望之似木雞矣,其德全矣,宣云:「精神凝寂。」異雞無敢應者,反走矣。」郭云:「養之以至於全者猶無敵,況自全乎!」案:黃帝篇「矣」作「耳」。
孔子觀於呂梁,司馬云:「河水有石絕處也。今西河離石縣西有此縣絕,世謂之黃梁。淮南子曰『古者龍門未鑿,河出孟門之上』也。」成云:「或言蒲州二百里有龍門,河水所經,瀑布而下,亦名呂梁。或言宋國彭城縣之呂梁。」縣水三十〔一〕仞,流沫四十里,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。見一丈夫游之,以為有苦而欲死也,有憂患而自沈。使弟子並流而拯之。並、傍同。黃帝篇作「承」,古通用字。數百步而出,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。黃帝篇作「棠行」。孔子從而問焉,曰:「吾以子為鬼,察子則人也。請問蹈水有道乎?」曰:「亡,音無。吾無道。吾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。與齊俱入,司馬云:「齊,回水如磨齊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齊,物之中央。漢書郊祀志『齊所以為齊,以天齊也』,蘇林注:『當天中央齊也。』」王念孫云:「人臍居腹之中,故謂之臍。臍者,齊也。」宣云:「水漩入處似臍。」案:黃帝篇作「齎」,誤。與汩偕出,司馬云:「汩,涌波。」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。郭云:「任水而不任己。」此吾所以蹈之也。」孔子曰:「何謂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?」曰:「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;長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」郭云:「言人有偏能,得其所能而任之,則天下無難矣。用夫無難,以涉夫生生之道,何往而不通也!」
〔一〕「十」原作「千」,據集釋本及釋文改。
梓慶削木為鐻,李云:「魯大匠。梓,官名;慶名。」俞云:「左襄四年傳『匠慶』,即此人。」司馬云:「鐻,樂器也,似夾鍾。」釋文:「音據。」鐻成,見者驚猶鬼神。魯侯見而問焉,曰:「子何術以為焉?」對曰:「臣工人,何術之有!雖然,有一焉。臣將為鐻,未嘗敢以耗氣也,李云:「氣耗則心動,心動則神不專也。」必齊以靜心。齊三日,而不敢懷慶賞爵祿;宣云:「忘利。」齊五日,不敢懷非譽巧拙;宣云:「忘名。」齊七日,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。釋文:「輒然,不動貌。」宣云:「忘我。」當是時也,無公朝,宣云:「忘勢。若非為公家削之。」其巧專而外骨消;釋文:「骨,本亦作滑。」成云:「滑,亂也。」宣云:「外而滑心之事盡消。」然後入山林,觀天性;宣云:「察木之生質。」形軀至矣,木質極合。然後成見鐻,「見」,俗作「現」。如全鐻在目。然後加手焉;從而施工。不然則已。否則舍去。則以天合天,以吾之天,遇木之天。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與?」此言順其性則工巧若神,乖其性則心勞自拙。
東野稷以御見莊公,荀子哀公篇作「東野畢」,莊公作「定公」。進退中繩,左右旋中規。如繩直,如規圓。莊公以為文弗過也,司馬云:「謂過織組之文。」案:即詩云「執轡如組」也。使之鉤百而反。成云:「任馬旋回,如鉤之曲,百度反之,皆復其跡。」顏闔遇之,哀公篇作「顏淵」,則魯定公是也。入見曰:「稷之馬將敗。」公密而不應。宣云:「密,默也。」少焉,果敗而反。公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曰:「其馬力竭矣,而猶求焉,故曰敗。」過耗則敗,無物不然。
工倕旋而蓋規矩,宣云:「蓋,猶過也,謂掩過之。但以手運旋,而巧過於規矩,精之至也。」指與物化,而不以心稽,成云:「手隨物化,因物施巧,心不稽留也。」故其靈臺一而不桎。宣云:「靈臺,神舍也。神凝而無拘束之苦。」忘足,履之適也;忘腰,帶之適也;知忘是非,心之適也;不內變,不外從,事會之適也。內不變志,外不從物,隨所會而皆適。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,忘適之適也。本性適而無往不適者,是自適其適,不因物而後適,乃並其適而亦忘之也。
有孫休者,成云:「魯人。」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:李云:「扁,姓;慶子,字。」「休居鄉不見謂不修,臨難不見謂不勇,然而田原不遇歲,事君不遇世,賓於鄉里,賓、擯同。逐於州部,則胡罪乎天哉?休惡遇此命也?」惡音烏。不解何以遇此命?扁子曰:「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墮身體,黜聰明。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芒然,無知貌。塵垢,謂俗累。逍遙乎無事之業,是謂『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』。宣云:「率性而不恃能,長物而不居功。」案:語出老子。今汝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炫己以表異於人。三語又見山木篇。汝得全而形軀,具而九竅,而、爾同。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,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!子往矣!」孫子出。扁子入坐,有間,仰天而歎。弟子問曰:「先生何為歎乎?」扁子曰:「向者休來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。」弟子曰:「不然。孫子之所言是邪,先生之所言非邪,非固不能惑是。孫子所言非邪,先生所言是邪,彼固惑而來矣,又奚罪焉?」扁子曰:「不然。昔者有鳥止於魯郊,魯君說之,為具太牢以饗之,奏九韶以樂之,鳥乃始憂悲眩視,不敢飲食。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。若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棲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則平陸而已矣。釋文:「委蛇,李云:『大鳥吞蛇。』司馬云:『委蛇,泥。』」俞云:「養鳥者未聞必食以蛇,泥亦臆說。至樂篇:『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棲之深林,游之壇陸,浮之江湖,食之、,隨行列而止,委蛇而處。』然則此文亦當云『食之以、,委蛇而處』,傳寫有闕文耳。且云『委蛇而處』,方與下文『則平陸而已矣』文義相屬,若無『而處』二字,下句便不貫矣。」今休,款啟寡聞之民也,李云:「款,空。啟,開也。如空之開,所見小也。」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載鼷以車馬,樂鴳以鐘鼓也。彼又奚能無驚乎哉?」郭云:「此章言善養生者各任性分之適而至矣。」
外篇山木第二十
蘇輿云:「此亦莊徒所記,旨同於人間世,處濁世、避患害之術也。」
莊子行於山中,見大木,枝葉盛茂,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問其故。曰:「無所可用。」莊子曰:「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。」夫子出於山,釋文:「夫子,謂莊子。」舍於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豎子殺雁而烹之。釋文:「烹,普彭反,煮也。」王念孫云:「呂覽必己篇作『令豎子為殺雁饗之』。据此,烹當作亨,即饗也。古書享作饗,烹亦作亨,故釋文誤讀為烹,今本遂改亨為烹。因元文作亨,故陸音普彭反,若作烹,則無須音注矣。」案:雁即鵝。說文:「鵝,雁也。」豎子請曰:「其一能鳴,其一不能鳴,請奚殺?」主人曰:「殺不能鳴者。」明日,弟子問於莊子曰:「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終其天年;今主人之雁,以不材死。先生將何處?」莊子笑曰:「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。材與不材之間,似之而非也,宣云:「處世亦可謂近似,然而非也。」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。心乎道德,則不必言材與不材矣。無譽無訾,成云:「訾,毀。」一龍一蛇,或龍見,或蛇蟄。與時俱化,而無肯專為;成云:「何肯偏滯而專為一物!」一上一下,以和為量,俞云:「此本作『一下一上』,上與量為韻;今作『一上一下』,失其韻矣。古書往往倒文協韻,後人不知而誤改者甚多。此與秋水篇『無東無西』同。」浮游乎萬物之祖;宣云:「未始有物之先。」物物而不物於物,視外物為世之一物,而我不為外物之所物。則胡可得而累邪!此黃帝、神農〔一〕之法則也。若夫萬物之情,人倫之傳,人類之相傳。則不然。合則離,成則毀,有合、成,即有離、毀。廉則挫,有廉隅則被挫傷。釋文亦作「剉」,即嶢嶢易缺之義。尊則議,俞云:「議讀為俄。詩賓之初筵箋:『俄,傾貌。』謂崇高必傾側。古書俄字,或以議為之,或以儀為之,或以義為之。管子法禁篇『法制不議,則民不相私』,議亦俄也,謂法制不傾袤也。」有為則虧,賢則謀,成云:「賢以志高,為人所謀。」不肖則欺,以上言世事如此。胡可得而必乎哉?不能免累。悲夫!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鄉乎!」釋文:「鄉,如字,亦音許亮反。」
〔一〕「黃帝、神農」,集釋本作「神農、黃帝」。
市南宜僚見魯侯,釋文:「左傳:『市南有熊宜僚,楚人也。』」俞云:「淮南主術訓高注:『宜遼,姓也,名熊。』疑名姓字互誤。」魯侯有憂色。市南子曰:「君有憂色,何也?」魯侯曰:「吾學先王之道,修先君之業,吾敬鬼尊賢,親而行之,無須臾離居,釋文:「崔本無離字。」俞云:「崔本是也。呂覽慎人篇『胼胝不居』,高注訓居為止。無須臾居者,無須臾止也。」然不免於患,吾是以憂。」市南子曰:「君之除患之術淺矣。夫豐狐文豹,棲於山林,伏於巖穴,靜也;夜行晝居,戒也;雖飢渴隱約,隱約,潛藏也。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。司馬云:「胥,須也。」蘇輿云:「旦當作且。」案:狐豹求食,何必待旦?蘇說是也。成云:「旦,明也。」則字訛已久。宣云:「疏,遠也。言獸雖潛藏,猶且須遠於江湖無人之地而求飲食,此其處所一定也。」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為之災也。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?吾願君刳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遊於無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為建德之國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;知作而不知藏,與而不求其報;不知義之所適,不知禮之所將;猖狂妄行,成云:「猖狂,無心。妄行,混跡也。」乃蹈乎大方;其生可樂,其死可葬。郭云:「言可終始處之。」吾願君去國捐俗,與道相輔而行。」君曰:「彼其道遠而險,又有江山,我無舟車,奈何?」市南子曰:「君無形倨,司馬云:「無倨傲其形。」無留居,司馬云:「無留安其居。」以為舟〔一〕車。」君曰:「彼其道幽遠而無人,吾誰與為鄰?吾無糧,我無食,釋文:「我,一本作餓。」安得而至焉?」市南子曰:「少君之費,寡君之欲,雖無糧而乃足。郭云:「所謂知足則無所不足也。」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,望之而不見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窮。宣云:「獨往深造如此。」送君者皆自崖而反,宣云:「人不相及。」君自此遠矣。郭云:「超然獨立於萬物之上也。」故有人者累,郭云:「有之以為己私也。」見有於人者憂。郭云:「為人所役用也。」故堯非有人,宣云:「有天下而不與。」非見有於人也。宣云:「忘帝力於何有。」吾願去君之累,除君之憂,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。大莫,猶廣莫。方舟而濟於河,有虛船來觸舟,雖有惼心之人不怒;釋文:「惼,爾雅云:『急也。』」有一人在其上,則呼張歙之;其口開翕。一呼而不聞,再呼而不聞,於是三呼邪,則必以惡聲隨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虛而今也實。以此故也。人能虛己以遊世,其孰能害之!」
〔一〕「舟」,集釋本作「君」。
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,奢,衛大夫。賦斂,蓋謂募施。為壇乎國門之外,宣云:「為壇而登,因鑄於其所。」三月而成上下之縣。司馬云:「八音備,為縣,而聲高下。」宣云:「時不久,而斂之多。」王子慶忌見而問焉,曰:「子何術之設?」俞云:「慶忌,疑周之王子而仕衛者,與王孫賈同。」奢曰:「一之間,無敢設也。心在一鐘之間,非敢更設術也。奢聞之:『既彫既琢,復歸於朴。』言末俗彫琢之後,宜反於朴,惟誠可以動之。侗乎其無識,釋文:「侗,無知貌。」案:言它無所識,唯冀其成。儻乎其怠疑;儻乎無所向,如怠如疑,又懼其不誠。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來;萃,聚也。芒,不辨也。送往迎來,言其多。來者勿禁,往者勿止;聽人自願。從其彊梁,從,讀曰縱。不願者聽之。隨其曲傅,釋文:「傅音附。司馬云:『曲附己者隨之。』本或作傳,張戀反。」因其自窮。黽勉自盡者因之。郭嵩燾云:「如左昭傳『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』。名為賦斂,而聽民之自致,故曰因其自窮。」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,如未挫人毫毛者。而況有大塗者乎!」況處天下大通之塗者乎!謂道也。
孔子圍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。大公任往弔之,李云:「大公,大夫稱,任其名。」俞云:「廣韻一東公字注:『世本有太公穎叔。』然則大公乃複姓,非大夫稱。」曰:「子幾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子惡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任曰:「予嘗言不死之道。宣云:「嘗,試也。言不至犯患而死之道。」東海有鳥焉,其名曰意怠。其為鳥也,翂翂翐翐,釋文:「翂音紛。翐音秩。司馬云:『舒遲貌。一云:飛不高貌。』」而似無能;引援而飛,迫脅而棲;李云:「不敢獨棲,迫脅在眾鳥中,纔足容身而宿,避害之至也。」進不敢為前,退不敢為後;食不敢先嘗,必取其緒。王念孫云:「緒,餘也。讓王篇『其緒餘以為國家』,司馬注:「緒,殘也,謂殘餘也。』」是故其行列不斥,蘇輿云:「言為眾鳥所容。」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於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郭云:「才之患也。」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,三語已見達生篇。故不免也。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:成云:「大成之人,即老子也。」『自伐者無功,伐,夸也。功成者墮,名成者虧。』郭云:「恃功名以為已成者,未之嘗全。」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!宣云:「反同於眾。」道流而不明居,道流衍於天下,而不顯然居之。得行而不名處;得,猶德也。德行而不以自名自處。純純常常,宣云:「純一其心,平常其行。」乃比於狂;成云:「既不矜飾,更類於狂人。」削跡捐勢,不為功名。是故無責於人,人亦無責焉。至人不聞,語見秋水篇,「至」作「道」。子何喜哉?」何大自喜?孔子曰:「善哉!」辭其交遊,去其弟子,逃於大澤;衣裘褐,食杼栗;不取美服珍味。入獸不亂群,入鳥不亂行。鳥獸不惡,而況人乎!
孔子問子桑雽曰:釋文:「雽音戶。又作●,音于。」俞云:「疑即大宗師之子桑戶。」「吾再逐於魯,伐樹於宋,削跡於衛,窮於商、周,圍於陳、蔡之間。吾犯此數患,親交益疏,徒友益散,何與?」子桑雽曰:「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?李云:「假,國名。」林回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。林回,人姓名,即假人之亡者。國亡民散,負子而逃。或曰:『為其布與?赤子之布寡矣。布,謂財貨。為其累與?赤子之累多矣。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,何也?』林回曰:『彼以利合,彼,謂璧。此以天屬也。』夫以利合者,迫窮禍患害相棄也;以天屬者,迫窮禍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。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;君子淡以親,小人甘以絕。彼無故以合者,則無故以離。」宣云:「言非天屬。」孔子曰:「敬聞命矣。」徐行翔佯而歸,絕學捐書,弟子無挹於前,宣云:「無可挹取於前。」其愛益加進。真意相感。異日,桑雽又曰:「舜之將死,真泠禹曰:釋文:「真,司馬本作直。云:『泠,曉也。』泠或為命。」王引之云:「直當為●。●,籀文乃字,形似直,故訛作直,又訛作真。『真泠禹』,當為『乃命禹』也。」『汝戒之哉!形莫若緣,情莫若率。成云:「緣,順也。形必順物,情必率中。」緣則不離,率則不勞;宣云:「不離於物,則不勞於安排。」不離不勞,則不求文以待形;宣云:「天然真率,何求於禮文以待形!」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』」宣云:「又何求於外物!」
莊子衣大布而補之,正緳係履而過魏王。司馬云:「緳,帶也。王,惠王。」郭嵩燾云:「帶之名緳,別無證据;正帶係履,不得為憊。說文:『絜,麻一耑也。』與緳通。言整齊麻之一耑,以束其履而係之。履無絇,係之以麻,故曰憊。」魏王曰:「何先生之憊邪?」莊子曰:「貧也,非憊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憊也。衣弊履穿,貧也,非憊也,此所謂非遭時也。宣云:「非,猶不。」王獨不見夫騰猿乎?其得柟、梓、豫、章也,攬蔓其枝,成云:「攬蔓,猶把捉。」而王長其間,王長,猶言自大。雖羿、蓬蒙不能眄睨也。李云:「眄,或作睥。」案:言不能害之。及其得柘、棘、枳、枸之閒也,成云:「並有刺之惡木。」危行側視,振動悼慄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處勢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處昏上亂相之間,而欲無憊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見剖心,徵也夫!」處亂世不安於憊,必遭戮辱,比干之見剖心,其明徵也。
孔子窮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左據槁木,右擊槁枝,而歌猋氏之風,猋氏,即焱氏,已見天運篇。有其具而無其數,宣云:「有枝擊木,而無節奏。」有其聲而無宮角,宣云:「有歌聲而無音律。」木聲與人聲,犁然有當於人心。宣云:「犁然,猶釋然,如犁田者其土釋然也。」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。還目,回目。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,愛己而造哀也,造,至也。自廣而至於自大,自愛而至於自傷,皆非所以處窮。曰:「回!無受天損易,郭云:「唯安之故易。」無受人益難。成云:「儻來而寄,推之即難。」無始而非卒也,郭云:「於今為始者,於昨為卒,則所謂始者即是卒矣。言變化之無窮。」人與天一也。郭云:「皆自然。」夫今之歌者其誰乎?」郭云:「任其自爾,歌者非我也。」回曰:「敢問無受天損易。」仲尼曰:「飢溺寒暑,窮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運物之泄也,飢渴也,寒暑也,窮因桎梏而不行也,皆天地之行,而運動萬物之所發見也。司馬云:「泄,發也。」言與之偕逝之謂也。宣云:「惟順化,與之偕往而已矣。」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宣云:「臣受君命,理不敢逃。」執臣之道猶若是,而況乎所以待天乎!」順受以待天,則損不能損矣,故曰易。「何謂無受人益難?」仲尼曰:「始用四達,宣云:「始用,初進也。初進之時,即四達而無不利。」爵祿並至而不窮,宣云:「人益如此。」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宣云:「此物之利,於己性分無與。」吾命有在外者也。宣云:「此吾氣數之命偶有通於外者也。」君子不為盜,賢人不為竊。吾若取之,何哉?宣云:「虛叨爵祿,無異盜竊。此吾子賢人所不為,吾獨取之,何哉?」故曰:鳥莫知於鷾鴯,釋文:「知音智。或曰:鷾鴯,燕也。」目之所不宜處,不給視,見不宜處者,不給於視,即已棄去,不待回翔也。雖落其實,棄之而走。銜實落地,亦不收取。其畏人也,而襲諸人間,成云:「襲,入也。」案:其畏人也如此,而入居於人室。社稷存焉爾。」徒以所託在此,無異國之有社稷,人不能離爾。君子居人國,亦當知社稷存焉,盡心所事。至爵祿之益,我性不加,當思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,而知之者鮮,故曰難。「何謂無始而非卒?」仲尼曰:「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,天化生萬物,日新不窮,而不知誰為禪代之者。焉知其所終?焉知其所始?故無始非卒。正而待之而已耳。」守正而俟之而已。「何謂天與人一邪?」仲尼曰:「有人,天也;有天,亦天也。宣云:「人與天,皆天為之。天即理也。」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,宣云:「人或不能全有其天,以性分有所加損故也。」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。」宣云:「天者日逝而不停,聖人安然體其日逝者而終其身,又惡有以己與天抗者邪!此所以人與天一也。
莊周遊乎雕陵之樊,司馬云:「雕陵,陵名。樊,藩也。」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,翼廣七尺,目大運寸,王念孫云:「運與廣對文,廣為橫,則運為從。目大運寸,猶言目大徑寸耳。越語『廣運百里』,韋注:『東西為廣,南北為運。』是運為從也。」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。成云:「感,觸也。」莊周曰:「此何鳥哉?翼殷不逝,翼大而不飛去。目大不睹。」感人顙。蹇裳躩步,執彈而留之。司馬云:「躩,疾行。留,伺便也。」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;螳蜋執翳而搏之,據葉自翳,若執之然。見得而忘其形;忘形之為鵲所見。異鵲從而利之,見利而忘其真。宣云:「失其真性,故不逝不睹。」莊周怵然曰:「噫!物固相累,郭云:「相為利者,恒相為累。」二類相召也。」宣云:「蟬召螳蜋,螳蜋召鵲,皆自招害。」捐彈而反走,虞人逐而誶之。成云:「虞人,掌栗園者。疑其盜栗,故逐而誶問之。」莊周反入,三月不庭。釋文:「『三月』,一本作『三日』。司馬云:『不出坐庭中三月。』」王念孫云:「下文言『頃間』,則『三日』是也。如司馬說,庭上須加出字,而義始明。下文『甚不庭』,若解為甚不出庭,尤不成語。庭當讀為逞。不逞,不快也;甚不逞,甚不快也。逞字古讀若呈,聲與庭相近,故通作庭。」藺且從而問之:司馬云:「莊子弟子。」「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?」莊周曰:「吾守形而忘身,守物形而忘己身。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。知物類之逐利,而不悟己之當避嫌。且吾聞諸夫子曰:『入其俗,從其俗。』成云:「夫子,謂老聃。言俗有禁令,從而行之。」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,與蟬類。異鵲感吾顙,遊於栗林而忘真,與鵲類。栗林虞人以吾為戮,戮,辱也。吾所以不庭也。」
陽子之宋,司馬云:「陽子,楊朱。」案:据寓言篇引列子。宿於逆旅。逆旅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惡,惡者貴而美者賤。陽子問其故,逆旅小子對曰:「其美者自美,自美而驕亢。吾不知其美也;其惡者自惡,自惡而卑下。吾不知其惡也。」陽子曰:「弟子記之!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二行去聲。安往而不愛哉?」
外篇田子方第二十一
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,數稱谿工。釋文:「李云:『田子方,魏文侯師,名無擇。谿工。賢人。』司馬本作雞。」文侯曰:「谿工,子之師邪?」子方曰:「非也。無擇之里人也,稱道數當,成云:「稱說言道,頻當於理。」故無擇稱之。」文侯曰:「然則子無師邪?」子方曰:「有。」曰:「子之師誰邪?」子方曰:「東郭順子。」文侯曰:「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?」子方曰:「其為人也真,人貌而天虛,俞云:「淮南淑真訓『虛室生白』,注:『虛,心也。』此謂人貌而天心。古以虛屬下讀,非。」緣而葆真,俞云:「緣,順也。『順而葆真,清而容物』,對文。」清而容物。清而不刻。物無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郭云:「曠然清虛,正己而已,而物邪自消。」無擇何足以稱之!」子方出,文侯儻然終日不言,成云:「儻然,自失貌。」召前立臣,前侍立共聞之臣。而語之曰:「遠矣全德之君子!謂順子也。始吾以聖知之言、仁義之行為至矣,吾聞子方之師,吾形解而不欲動,口鉗而不欲言。吾所學者直土梗耳,直,特也。司馬云:「土梗,土人也,遭雨則壞。」宣云:「喻其至粗。天真之外,皆土梗也。」夫魏真為我累耳!」郭云:「知至貴者,以人爵為累。」
溫伯雪子適齊,成云:「姓溫,名伯,字雪子,楚之懷道人。」舍於魯。魯人有請見之者,溫伯雪子曰:「不可。吾聞中國之君子,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,成云:「陋,拙也。」宣云:「習於末學而昧於本體。」吾不欲見也。」至於齊,反舍於魯,是人也又請見。溫伯雪子曰:「往也蘄見我,今也又蘄見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」蘄,求也。振我,猶言起予。出而見客,入而歎。明日見客,又入而歎。其僕曰:「每見之客也,蘇輿云:「之客,猶是客。」必入而歎,何邪?」曰:「吾固告子矣:『中國之民,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。』昔之見我者,進退一成規,一成矩;從容一若龍,一若虎;成云:「擎跪揖讓,前卻方圓,逶迤若龍,槃辟若虎。」其諫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。是以歎也。」成云:「匡諫我如子之事父,訓導我似父之教子。遠近尊卑,自有情義,既非天性,何事殷勤!是知聖跡之弊,遂有斯矯,是以歎之也。」仲尼見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「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,見之而不言,何邪?」仲尼曰:「若夫人者,目擊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聲矣。」宣云:「目觸之而知道在其身,復何所容其言說邪?」
顏淵問於仲尼曰:「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,夫子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後矣。」釋文:「瞠,直視貌。」夫子曰:「回,何謂邪?」曰:「夫子步亦步也,夫子言亦言也,夫子趨亦趨也,夫子辯亦辯也,夫子馳亦馳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。及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後者,夫子不言而信,成云:「不言而為眾所信。」不比而周,不與人親比,而情意自然周遍。」無器而民滔乎前,釋文:「謂無人君之器,而民滔聚其前。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」仲尼曰:「惡!歎詞。可不察與!夫哀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宣云:「心死則滯於跡,不能與造化同體,其可哀甚於人死也。」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,宣云:「以日喻化宰。」萬物莫不比方。宣云:「從日為方向。」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後成功,待晝而作。是出則存,是入則亡。日出則有世事,日入則無世事。萬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宣云:「待造化之往來為生死,如依日之出入為存亡。」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盡,語又見齊物論,彼「化」作「亡」。效物而動,物動而我亦動,似效之也。日夜無隙,而不知其所終,日夜代嬗,初無間隙,而不知其所終極。薰然其成形,成云:「薰然,自動貌。」知命不能規乎其前,宣云:「雖知命者不能豫規乎其前。」丘以是日徂。惟覺日之云逝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雖吾汝終身相與,不啻把一臂而失之,言其暫也。可不哀與!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。言汝殆止見乎吾所以見也,如言辯之跡。彼已盡矣,彼所著者已盡為陳跡矣。而女求之以為有,而汝執之以為有,尚切切求之。是求馬於唐肆也。李云:「唐,亭也。」宣云:「唐,中路。肆,市肆也。馬豈停於唐肆而求之於是哉!因回以馬喻,亦即馬言。」吾服女也甚忘,女服吾也亦甚忘。郭云:「服,思存之謂。甚忘,謂過去之速也。」宣云:「吾與汝皆無可執,過去都即成忘。」雖然,女奚患焉!雖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」宣云:「故吾去而新吾又來,無頃刻留,亦無頃刻息,則時時有不忘者存焉。雖奔逸絕塵,何必有瞠若乎後之慮哉!」
孔子見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將被髮而乾,慹然似非人。釋文:「慹,乃牒反,又丁立反。司馬云:『不動貌。』」郭云:「寂泊之至。」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見曰:「丘也眩與?其信然與?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,掘同倔。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。」老聃曰:「吾遊心於物之初。」宣云:「物之初,無物之際也。遊心於無物之際,遇道之真也。」孔子曰:「何謂邪?」曰:「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,司馬云:「辟,卷不開也。」嘗為女議乎其將。嘗,試也。將者,且然而未必之詞。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;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;宣云:「陰陽互為其根。」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。孰維綱是?消息滿虛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為,而莫見其功。成云:「陰消陽息,夏滿冬虛,夜晦晝明,日遷月變,新新不已,故日有所為。」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歸,始終相反乎無端,而莫知其所窮。郭云:「所謂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。」蘇輿云:「『終始』二句,即所謂『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』也。」非是也,且孰為之宗!」成云:「若非是虛通生化之道,誰為萬物之宗本乎!」孔子曰:「請問遊是。」成云:「請問遊心是道,其術如何?必得遊是,復有何功力也?」老聃曰:「夫得是,至美至樂也。得至美而遊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」孔子曰:「願聞其方。」曰:「草食之獸不疾易藪,水生之蟲不疾易水,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,成云:「疾,患。易,移也。夫食草之獸,不患移易藪澤,水生之蟲,不患移易池沼,但有草有水,則不失大常,從東從西,特小變耳。亦猶人處大道之中,隨變任化,未始非我,此則不失大常,生死之變,蓋亦小耳。」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。李云:「次,中也。」郭云:「知其小變而不失大常故。」夫天下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。宣云:「萬化不踰真宰。」得其所一而同焉,宣云:「與真一合德。」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,滑,亂也。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!宣云:「介,際也。」棄隸者若棄泥塗,知身貴於隸也,隸,屬也,謂官屬。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。不以變而失我之貴。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萬化無極,我亦與之為無極。夫孰足以患心!宣云:「則逍遙遊之矣。」已為道者解乎此。」宣云:「惟既履道者知之。」孔子曰:「夫子德配天地,而猶假至言以修心,古之君子,孰能脫焉?」成云:「然則古之君子,誰能遣於言說而免於修為乎?」老聃曰:「不然。夫水之於汋也,無為而才自然矣。說文:「井一有水、一無水,謂之瀱汋。」引釋水文郭注云:「山海經『天井夏有水,冬無水』,即此類。」蓋汋乃水之自然涌出,無所作為,唯其才之自然也。至人之於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離焉,不言修而體物不遺。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!」孔子出,以告顏回曰:「丘之於道也,其猶醯雞與!郭云:「醯雞,甕中之蠛蠓也。」微夫子之發吾覆也,覆,謂有所蔽而不見。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」宣云:「天地之大全,即萬物之所一也。」
莊子見魯哀公。成云:「莊子與魏惠王、齊威王同時,去魯哀公一百二十年,如此云『見魯哀公』,蓋寓言耳。」哀公曰:「魯多儒士,少為先生方者。」成云:「方,術也。」言魯地鮮莊子無為之學。莊子曰:「魯少儒。」哀公曰:「舉魯國而儒服,何謂少乎?」莊子曰:「周聞之:儒者冠圜冠者,知天時;履句屨者,知地形;李云:「句,方也。」緩佩玦者,事至而斷。成云:「緩者,五色絛繩,穿玉玦以飾佩也。玦,決也。」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為其服也;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為不然,何不號於國中曰『無此道而為此服者,其罪死』?」於是哀公號之五日,而魯國無敢儒服者。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,公即召而問以國事,千轉萬變而不窮。莊子曰:「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,可謂多乎?」
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,故飯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賤,與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,完廩、浚井是也。故足以動人。宣云:「成邑成都,師錫帝禪。」宋元君將畫圖。眾史皆至,受司馬云:「受命。」揖而立;舐筆和墨,在外者半。宣云:「此不能畫者。」有一史後至者,儃儃然不趨,徐音但。李云:「儃儃,舒閒之貌。」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視之,則解衣般礡,司馬云:「般礡,謂箕坐也。」臝。司馬云:「將畫,故解衣見形。」君曰:「可矣,是真畫者也。」郭云:「內足者,神閒而意定。」
文王觀於臧,成云:「臧,近渭水地名。」見一丈夫釣,而其釣莫釣,無心施餌,意不在魚。非持其釣,非執釣為事。有釣者也,別有所釣。常釣也。非偶如此。文王欲舉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;父兄,親族。欲終而釋之,釋,弗舉。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。於是旦而屬之夫夫司馬云:「夫夫,大夫也。」曰:「昔者寡人夢,郭慶藩云:「昔、夕古通。昔者,即夕者也。或竟作『夕者』,晏子春秋下篇『夕者瞢與二日鬥』是也。或作『昔者』,雜下篇『有梟昔者鳴』是也。(說苑辨物篇同。)或為『夜者』,外篇『寡人夜者聞西方有男子哭』是也。(「晝」亦作「晝者」,雜上篇:「晝者進膳。」)」見良人黑色而髯,良人,猶言善人。髯、同。乘駁馬而偏朱蹄,駁,雜色。一蹄赤。號曰:號,謂命令。』寓而政於臧丈人,寓,寄。而,汝。庶幾乎民有瘳乎!』」諸大夫蹴然曰:「先君王也。」謂季歷。俞云:「『先君』下奪命字,下文『先君之命王』可證。」文王曰:「然則卜之。」諸大夫曰:「先君之命王,其無它,可無它疑。又何卜焉!」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洗無更,典,常也。偏令無出。無偏私之政令。三年,文王觀於國,則列士壞植散群,不復植黨。俞云:「左宣二年傳『華元為植』,杜注:『植,將主也。』列士必先有主,而後有徒眾,故欲散其群,必先壞其植也。」長官者不成德,同歸於善,不獨成其德。斔斛不敢入於四竟。釋文:「斔音庾。李云:『六斛四斗曰斔。』」案:言他處之斔斛恐大小異式,不入於竟。列士壞植散群,則尚同也;長官者不成德,則同務也;斔斛不敢入於四竟,則諸侯無二心也。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,北面而問曰:「政可以及天下乎?」臧丈人昧然而不應,泛然而辭,朝令而夜遁,終身無聞。顏淵問於仲尼曰:「文王其猶未邪?宣云:「德未足以信人邪?」又何以夢為乎?」仲尼曰:「默!汝無言!夫文王盡之也,郭云:「任諸大夫而不自任,斯盡之也。」而又何論刺焉!彼直以循斯須也。」成云:「循,順也。斯須,猶須臾。」郭云:「斯須者,百姓之情當悟未悟之頃,故文王循而發之,以合眾情也。」
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,列子黃帝篇「無」作「瞀」。引之盈貫,司馬云:「貫,鏑也。」案:張湛注:「盡弦窮鏑。」措杯水其肘上,郭云:「左手如拒石,右手如附枝,右手放發而左手不知,故可措之杯水也。」發之,適矢復沓,成云:「沓,重也。」案:「適」,黃帝篇作「鏑」,字同。言矢已發,而其次適矢復重入扣也。方矢復寓。方沓矢,復寄杯於肘矣。當是時,猶象人也。凝然不動,猶木土偶人。伯昏無人曰:「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張注:「雖盡射之理,而不能不以矜物。不射之射者,忘其能否,雖不射而同乎射也。」嘗與汝登高山,嘗,試也。黃帝篇誤「當」。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若能射乎?」汝能以不射射乎?於是無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成云:「仍背淵卻行,足垂二分在外空。」揖御寇而進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無人曰:「夫至人者,上闚青天,下潛黃泉,郭慶藩云:「潛與闚對文,當訓為測。爾雅:『潛,測也。』」揮斥八極,神氣不變。郭云:「揮斥,猶縱放也。」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釋文:「爾雅:『恂,慄也。』李又作眴,音荀。」案:張注引何承天纂云:「吳人呼瞬目為恂(字疑作「眴」。)目。」謂心懼而目眩也。爾於中也殆矣夫!」郭云:「有懼則所喪多矣。」
肩吾問於孫叔敖曰:「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,三去之而無憂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,成云:「栩栩,歡暢貌。」子之用心獨奈何?」孫叔敖曰:「吾何以過人哉!吾以其來不可卻也,其去不可止也,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,而無憂色而已矣。我何以過人哉!且不知其在彼乎,其在我乎?宣云:「不知可貴者在令尹乎,在我乎?」其在彼也,亡乎我;宣云:「若在令尹,與我無與。」在我也,亡乎彼。宣云:「若在我,與令尹無與。」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,養生主篇亦云:「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。」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!」仲尼聞之曰:「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說,美人不得濫,盜人不得劫,伏戲、黃帝不得友。成云:「智人不得辨說,美色不得淫濫,盜賊不能劫剝,三皇、五帝何足交友也!」死生亦大矣,而無變乎己,況爵祿乎!若然者,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,成云:「介,礙也。」入乎淵泉而不濡,處卑細而不憊,宣云:「貧賤不得而病。」充滿天地,既以與人,己愈有。」神明充滿天地,盡以濟人,而己愈有也。
楚王與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「凡亡」者三。釋文:「司馬云:『凡,國名,在汲郡共縣。』」案左傳:「凡,周公之後也。」隱七年有凡伯。成云「楚文王共凡僖侯同坐」,未知所出。郭云:「言有三亡徵也。」俞云:「楚子左右言『凡亡』者三人也。郭注非。」凡君曰:「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。夫『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』,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觀之,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」
莊子集解卷六
外篇知北遊第二十二
知北遊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釋文:「弅音紛。李云:『隱出弅起,丘貌。』」而適遭無為謂焉。成云:「此章並假立姓名,寓言明理。」知謂無為謂曰:「予欲有問乎若:汝也。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居處服習。何從何道則得道?」從,隨從。道,由也。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,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宣云:「本無名言。」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丘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之,此也。狂屈曰:「唉!釋文:「李音熙,云:『應聲。』」予知之,將語若,汝。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」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「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」宣云:「皆言自然乃合道也。」知問黃帝曰:「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無為謂與狂屈。其孰是邪?」黃帝曰:「彼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成云:「引老子經為證。」道不可致,郭云:「道在自然,非可言致。」德不可至。郭云:「不失德,故稱德,稱德則不至也。」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為仁可也,虧仁以為義亦可也。禮相偽也。禮文而偽。故曰:『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』故曰:『為道者日損,郭云:「損、華,偽也。」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』郭云:「華去而朴全,則雖為而非為也。」成云:「引老經重明其旨。」今已為物也,宣云:「朴散為器。」欲復歸根,宣云:「欲反於道。」不亦難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生也死之徒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宣云:「死生循環無窮。」人之生,氣之聚也,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徒,宣云:「死生為一氣。」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,宣云:「萬物之生死,總一氣也。」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;宣云:「以生為神奇而美之,以死為臭腐而惡之。」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『通天下一氣耳。』郭云:「死生彼我豈殊哉!」聖人故貴一。」宣云:「以上皆言道也。」知謂黃帝曰:「吾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。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」黃帝曰:「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宣云:「近於無知。」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」宣云:「道本不容言。」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宣云:「無為謂終於無言。」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宣云:「利及萬物,不言所利。」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宣云:「氣候明分,不須擬議。」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宣云:「各有成性,不煩詞說。」聖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原,本也。以覆載為心,其本原與天地同,又萬物各有生成之理,因而達之。是故至人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之謂也。以天地為法。今彼神明至精,與彼百化,上彼,彼天地;下彼,彼物。姚本「今」作「舍」,云:「從劉得一本改。」物已死生方圓,莫知其根也,物自變異,莫知根原。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。扁然,猶翩然。自古以來,永永固存。六合為巨,未離其內;秋豪為小,待之成體。宣云:「大無外,小無間。」天下莫不沈浮,終身不故;成云:「浮沈升降,新新相續。」陰陽四時運行,各得其序。郭云:「不待為之。」惛然若亡而存,成云:「惛然如昧,似無而有。」油然不形而神,油然而興,不見形跡,化馳若神。萬物畜而不知。萬物被畜養而不自知。此之謂本根,可以觀於天矣。達其本根,可與觀自然之天矣。
齧缺問道乎被衣,釋文:「被音披,本亦作披。」被衣曰:「若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;宣云:「體靜神凝,則和氣自復。」攝汝知,一汝度,神將來舍。俞云:「淮南道應〔一〕篇、文子道原篇並作『正汝度』。此文一當作正。度,猶形也。」案:言心斂形正,神明自歸。德將為汝美,道將為汝居,自然道德在身。汝瞳焉如新出之犢而無求其故!」成云:「瞳焉,無知直視之貌。」案:初生之犢,天性純一,故以為況。言未卒,齧缺睡寐。被衣大說,行歌而去之,釋文:「體向所說,畏〔二〕其視聽以寐耳。受道速,故被衣喜也。」曰:「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成云:「形同槁木之骸。」案:徐無鬼篇亦作「槁骸」,齊物論作「槁木」,庚桑楚作「槁木之枝」。人百骸猶木眾枝,是「槁骸」即「槁枝」矣。真其實知,不以故自持。郭云:「與變俱也。」媒媒晦晦,釋文:「媒音妹。」案:陸讀為眛也。無心而不可與謀。宣云:「彼既無心,我不容有言。」彼何人哉!」郭云:「獨化者也。」
〔一〕「道德」,原誤「道德」,據淮南子改。
〔二〕「畏」原作「謂」,據釋文改。
舜問乎丞曰:李云:「丞,舜師。一云:古有四輔,前疑後丞,蓋官名。」「道可得而有乎?」曰:「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」舜曰:「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」曰:「是天地之委形也;俞云:「齊策高注:『委,付也。』左成二年傳杜注:『委,屬也。』天地之委形,謂天地所付屬之形也。下並同。」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;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順也;孫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蛻也。宣云:「形形相禪,故曰蛻。」故行不知所往,處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一生之中,行則有往,而究不知所往;處則有持,而究不知所持;食則有味,而究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強陽氣也,宣云:「就氣之健動言之。」又胡可得而有邪?」
孔子問於老聃曰:「今日晏閒,敢問至道。」老聃曰:「汝齊戒,疏而心,釋文:「音藥。」成云:「疏,猶洒濯。」澡雪而精神,成云:「澡雪,猶精潔。」掊擊而知!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成云:「打破聖智。」夫道,窅然難言哉!將為汝言其崖略。崖,猶邊際也。夫昭昭生於冥冥,有倫生於無形,有倫序之事,皆自無形生之。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宣云:「本,質榦。」而萬物以形相生,故九竅者胎生,人獸。八竅者卵生。禽魚。其來無跡,其往無崖,無門無房,宣云:「無門不知所出,無房不知所歸。」四達之皇皇也。宣云:「大通溥博。」邀於此者,成云:「此,謂道。」俞云:「說文無邀字。彳部:『徼,循也。』即今邀字。又曰:『循,行順也。』然則邀亦順也。邀於此,猶言順於此。郭訓邀為遇,非。」四肢彊,思慮恂達,成云:「恂,通也。」耳目聰明,其用心不勞,其應物無方。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廣,日月不得不行,萬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與!郭云:「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耳,非道能使然也。」且夫博之不必知,辯之不必慧,聖人以斷之矣。以、已同。成云:「博讀經典,不必知真;宏辯飾詞,不必慧照。故老經云:『善者不辯,辯者不善;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』斯則聖人斷棄之矣。」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損之而不加損者,聖人之所保也。保其分定。淵淵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,釋文:「魏魏,魚威反,讀作巍巍。」運量萬物而不匱,則君子之道,彼其外與!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,此其道與!蘇輿云:「運量萬物,猶有治化之跡,故曰外。萬物往資,猶易『資生資始』之資,此天地自然之功用也,故曰道。」中國有人焉,非陰非陽,宣云:「渾乎陰陽之際。」處於天地之閒,直且為人,稟兩閒之氣,特姑且為人耳。將反於宗。終將反其本宗。自本觀之,生者,暗醷物也。李云:「喑音飲。醷音意。喑醷,聚氣貌。」案:言自其本宗觀之,生者,特一聚氣之物也。雖有壽夭,相去幾何?同在百年之中。須臾之說也。奚足以為堯、桀之是非?共此須臾,何分堯、桀!
果蓏有理,釋文:『蓏,徐力果反。」宣云:「木實草實,種類不亂,各有倫理。」人倫雖難,所以相齒。人之倫雖難齊,其所以生者自相齒次。聖人遭之而不違,宣云:「順應。」過之而不守。與為推移。調而應之,德也;調和而應之,即是上德。偶而應之,道也。偶然無心而應之,即契聖道。帝之所興,王之所起也。郭云:「如斯而已。」
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郤,釋文:「本亦作隙。隙,孔也。」忽然而已。為時甚暫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宣云:「興起而生。」油然漻然,莫不入焉。釋文:「漻音流。」宣云:「歸虛而死。」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,生物哀之,人類悲之。宣云:「對死者曰生物,別於物曰人類。」解其天弢,墮其天●,釋文:「弢,字林云:『弓衣也。』墮,許規反。」成云:「●,束囊也。」案:喻形骸束縛,死則解墮。紛乎宛乎,成云:「紛綸、宛轉,並釋散之貌。」魂魄將往,逝也。乃身從之,乃大歸乎!
不形之形,宣云:「不形者,形所自出。」形之不形,宣云:「形者,不形所為。」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將至之所務也,宣云:「非將至於道者之所務也。」此眾人之所同論也。彼至則不論,論則不至。成云:「彼至聖之人,忘言得理,故無所論說;若論說之,則不至於道。」明見無值,雖明見之而無所值。辯不若默。道不可聞,聞不若塞。不如塞耳。此之謂大得。」成云:「能知此意,可謂深得於大理矣。」
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「所謂道,惡乎在?」莊子曰:「無所不在。」東郭子曰:「期而後可。」郭云:「欲令莊子指名所在。」莊子曰:「在螻蟻。」曰:「何其下邪?」曰:「在稊稗。」曰:「何其愈下邪?」曰:「在瓦甓。」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曰:「在屎溺。」東郭子不應。莊子曰:「夫子之問也,固不足質。成云:「質,實也。固答子之問,猶未逮真也。」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,每下愈況。李云:「正,亭卒也;獲,其名也。監市,市魁也。狶,大豕。履,踐也。市魁履豕,履其股腳,狶難肥處,故知豕肥耳。問道亦況下賤,則知道也。」成云:「正,官號,今之市令也。」宣云:「況,顯譬也。」汝唯莫必,無乎逃物。言汝莫期必道在何處,無乎逃於物之外也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成云:「至道,理也。大言,教也。」周、遍、咸三者,異名同實,其指一也。周、遍、咸三字一恉。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,同合而論,無所終窮乎!宣云:「遊心於虛際,則見道之同合而無窮極也。」嘗相與無為乎!澹而靜乎!漠而清乎!郭慶藩云:「漠亦清也。釋詁:『漠、察,清也。』樊注:『漠然,清貌。』」調而閒乎!和調而閒逸也。寥已吾志,寥然虛寂者,吾之志。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;本無所往,而己不知其所至極。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,去而復來,而又不知其所住止。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;倏往倏來,初無終極。彷徨乎馮閎,郭云:「馮閎者,虛廓之謂。」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。大聖智者入焉,恣變化之所如。物物者與物無際,物物者,道也。物在即道在,故與物無涯際。而物有際者,所謂物際者也;成云:「一物則各有涯際,特謂之物際耳,烏可言道!」不際之際,道本不際,而見於物際。際之不際者也。見於物際,而仍是不際也。謂盈虛衰殺,彼為盈虛非盈虛,彼為衰殺非衰殺,彼,彼道也。成云:「富貴為盈,貧賤為虛,老病為衰殺。」彼為本末非本末,彼為積散非積散也。」成云:「終始為本末,生來為積,死去為散。」
婀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。神農隱几闔戶晝瞑,婀荷甘日中奓戶而入,釋文:「奓音奢,司馬云:『開也。』」曰:「老龍死矣!」神農隱几擁杖而起,嚗然放杖而笑,上言「隱几」,此「隱几」二字衍。釋文:「嚗音剝,李云:『放杖聲。』」曰:「天知予僻陋慢訑,成云:「老龍有自然之德,故呼曰天。」釋文:「訑,郭音但。」故棄予而死。已矣!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」成云:「狂言,猶至言也。非世人之所解,故名至言為狂也。」弇堈弔聞之,李云:「弇堈,體道人;弔,其名。」宣云:「弇堈來弔也。」曰:「夫體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繫焉。郭云:「言體道者,人之宗主也。」今於道,秋豪之端,萬分未得處一焉,宣云:「今謂神農析秋豪之端,為萬分猶未得處一,極言其少也。」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,宣云:「知老龍也。」又況夫體道者乎!宣云:「道本不在言。」視之無形,聽之無聲,於人之論者,謂之冥冥,宣云:「論者終不能明道。」所以論道,而非道也。」郭云:「冥冥而猶非道,明道之無名也。」
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:「子知道乎?」無窮曰:「吾不知。」又問乎無為。無為曰:「吾知道。」曰:「子之知道,亦有數乎?」曰:「有。」曰:「其數若何?」無為曰:「吾知道之可以貴,可以賤,可以約,可以散。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」成云:「貴為帝王,賤為僕隸,約聚為生,分散為死,數乃無極。」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,之猶是。曰:「若是,則無窮之弗知,與無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」無始曰:「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;弗知內矣,知之外矣。」於是泰清中而歎曰:釋文:「崔本中作卬。」「弗知乃知乎!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」無始曰:「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;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?道不當名。」上云「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」。知形形之不形,則知道不當指名也。無始曰:「有問道而應之者,不知道也。雖問道者,亦未聞道。應者固非,問者亦未是。道無問,問無應。郭云:「絕學去教,而歸於自然之意也。」無問問之,是問窮也;本無可問而強問,是問窮也。無應應之,是無內也。無可應而強應,是徇外也,故曰無內。以無內待問窮,若是者,外不觀乎宇宙,內不知乎太初,不知事理在六合,不知道本在己身。是以不過乎崑崙,不遊乎太虛。」何以超崑崙而遊太虛乎?
光曜問乎無有曰:「夫子有乎,其無有乎?」光曜不得問,俞云:「淮南道應訓此句上有『無有弗應也』五字,當從之。此脫,則義不備。」而孰視其狀貌,孰同熟。窅然空然,終日視之而不見,聽之而不聞,搏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「至矣!其孰能至此乎!予能有無矣,而未能無無也,宣云:「有●無質,是能有無矣,未能若竟無之為愈也。」及為無有矣,何從至此哉!」宣云:「及為無而猶未免於有矣,何從至乎無無之境哉!」
大馬之捶鉤者,成云:「大馬,楚之大司馬也。捶,打鍛也。鉤,腰帶也。」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司馬、郭云:「玷捶鉤之輕重,不失豪芒。」大馬曰:「子巧與?有道與?」曰:「臣有守也。王念孫云:「守,即道字。達生篇仲尼曰:『子巧乎?有道邪?』曰:『我有道也。』是其證。道字古讀若守,故與守通。九經、楚詞、老、莊諸子用韻之文,道字皆讀若守。說文:『道,從,首聲。』今本無聲字者,二徐不曉古音而刪之。」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,於物無視也,非鉤無察也。蘇輿云:「此即不以萬物易蜩翼之旨。」是用之者,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,成云:「所以至老長得捶鉤之用者,假賴於不用心視察他物故也。」而況乎無不用者乎!不用善矣,乃並此不用而亦無之,所謂無無也。物孰不資焉?」故萬物皆資其用也。
冉求問於仲尼曰:「未有天地可知邪?」仲尼曰:「可。古猶今也。」郭云:「言天地常存,乃無未有之時。」冉求失問而退,成云:「失其問意。」明日復見,曰:「昔者吾問『未有天地可知乎』,夫子曰:『可。古猶今也。』昔者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,敢問何謂也?」仲尼曰:「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;郭云:「虛心以待命,斯神受也。」今之昧然也,且又為不神者求邪?不神者,跡象也。滯於跡象,故復求解悟。無古無今,無始無終。皆一氣之化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,可乎?」宣云:「子孫可自無而有,天地不可自無而有乎?」冉求未對。仲尼曰:「已矣,末應矣!成云:「未對之閒,仲尼止令無應。」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者自死,其生也,非以生此死者也。生者自生,其死也,非以死此生者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體。死生不相待,各有成體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者猶之。物物者非物。物物者,道也,不得謂之物。物出不得先物也,萬物並出,物不得先物。猶其有物也。猶然萬物皆有也。猶其有物也,無已。猶然萬物皆有,而且至於無已,以有物物者在也。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,亦乃取於是者也。」聖人以愛人為心,終無窮已者,亦取法天地之道也。
顏淵問乎仲尼曰:「回嘗聞諸夫子曰:『無有所將,無有所迎。』成云:「將,送也。聖人如鏡,不送不迎。」回敢問其遊。」宣云:「遊心何處?」仲尼曰:「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;宣云:「與物偕逝,天君不動。」今之人,內化而外不化。心神搖徙,凝滯於物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郭云:「常無心,故一不化;惟一不化,乃能與物化耳。」安化安不化,成云:「安,任也。聖人無心,隨物流轉,化與不化,皆安任之。」安與之相靡,成云:「靡,順也。」案:任與之相靡順。必與之莫多。成云:「雖與物相順,而亦各止其分,彼我無損。」狶韋氏之囿,黃帝之圃,有虞氏之宮,湯、武之室。世愈降則所處愈隘,聖人順時而安之。君子之人,若儒、墨者師,故以是非相●也,而況今之人乎!釋文:「●,子兮反,和也。」郭云:「儒、墨之師,天下之難和者,而無心者猶故和之,而況其凡乎!」案:言君子於今世之人,皆能隨而化之。聖人處物不傷物。宣云:「無心是非。」不傷物者,物亦不能傷也。唯無所傷者,為能與人相將、迎。無將、迎可,將、迎亦可。山林與!皋壤與!使我欣欣然而樂與!皋壤,平原。樂未畢也,哀又繼之。成云:「情隨事遷,哀樂斯變。是知世之哀樂不足計也。」哀樂之來,吾不能禦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!世人直為物逆旅耳!郭云:「不能坐忘自得,而為哀樂所寄耳。」案:為外物客舍也。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遇有窮,知亦有窮。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知以能為能,而不知以不能為能。無知無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宣云:「知能無涯,則有所不知,有所不能,此人之常也。」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宣云:「乃欲勞心推測,以冀盡知盡能。」豈不亦悲哉!成云:「愚惑之甚。」至言去言,至為去為。成云:「至理之言,無言可言;至理之為,無為可為。」齊知之所知,則淺矣。」宣云:「必欲以知之所知齊之,使皆無不知,豈見道者之為哉!」
雜篇庚桑楚第二十三
老聃之役,司馬云:「役,學徒、弟子。」有庚桑楚者,俞云:「列子仲尼篇『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』,張湛注:『音庚桑。』賈逵姓氏英覽云:『吳郡有庚桑姓,稱為七族。』然則庚桑子吳人與?」偏得老聃之道,以北居畏壘之山。李云:「畏壘,山名也。或云在魯,又云在梁州。」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,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,其地之人敬愛庚桑,願為臣妾。然其中有畫然好明察為知者,有挈然自標舉為仁者,庚桑皆遠去之。擁腫之與居,司馬云:「擁腫,醜貌。」鞅掌之為使。鞅掌,勞苦奔走之人。居三年,畏壘大壤。釋文:「壤,本亦作穰。廣雅:『豐也。』」盧云:「列子天瑞篇亦以壤為穰。」畏壘之民相與言曰:「庚桑子之始來,吾洒然異之。崔、李云:「洒然,驚貌。」今吾日計之而不足,向云:「無旦夕小利也。」歲計之而有餘。向云:「順時而大穰也。」庶幾其聖人乎!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,社而稷之乎?」尸,主也。言欲奉以為君。庚桑子聞之,南面而不釋然。語又見齊物論。弟子異之。庚桑子曰:「弟子何異於予?夫春氣發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萬寶成。俞云:「得字疑涉下文而衍。易說卦:『兌,正秋也,萬物之所說也。』疏:『正秋而萬物皆說成也。』即本此文。正秋而萬寶成,文義已足,不必加得字。」夫春與秋,豈無得而然哉?天道已行矣。釋文「天」作「大」。案:時與道為運行,有得而不覺也。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,宣云:「隱居不耀。」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。宣云:「如相忘於天地。」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閒,我其杓之人邪?郭云:「不欲為物標杓。」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。」成云:「老子云:『功成弗居,長而不宰。』楚既虔稟師訓,畏壘反此,故不釋然。」弟子曰:「不然。夫尋常之溝,巨魚無所還其體,而鯢、為之制;成云:「八尺曰尋,倍尋曰常。鯢,小魚。」釋文:「制,折也。謂小魚得曲折也」案:「制」「折」古通用字。步仞之丘陵,巨獸無所隱其軀,而狐為之祥。釋文:「六尺為步,七尺曰仞。廣一步,高一仞也。崔云:『祥,善也。蠱狐以小丘為善也。』」且夫尊賢授能,先善與利,利祿先與善人。自古堯、舜以然,以、已同。而況畏壘之民乎?夫子亦聽矣!」庚桑子曰:「小子來!夫函車之獸,李云:「函獸,大容車。」介而離山,俞云:「方言:『獸無偶曰介。』」則不免於罔罟之患;吞舟之魚,碭而失水,釋文:「碭,徒浪反。謂碭溢而失水也。」則蟻能苦之。故鳥獸不厭高,魚鱉不厭深。郭云:「去利遠害乃全。」夫全其形生之人,藏其身也,不厭深眇而已矣。與物同。且夫二子者,謂上堯、舜。又何足以稱揚哉!是其於辯也,宣云:「凡事分辯,如尊賢授能,先善與利之為。」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。郭云:「將令後世妄行穿鑿而殖穢亂也。」簡髮而櫛,成云:「簡,擇。」數米而炊,言其瑣屑。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!舉賢則民相軋,軋,相傾也。任知則民相盜。宣云:「盜,詐也。」之數物者,不足以厚民。民之於利甚勤,子有殺父,臣有殺君,釋文:「殺音試,本又作弒。」正晝為盜,日中穴●。釋文:「向音裴,云:『●,牆也。言無所畏忌。』」吾語女:大亂之本,必生於堯、舜之間,其末存乎千世之後。千世之後,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。」語又見徐無鬼篇。南榮趎蹴然正坐曰:釋文:「趎,昌于反,向音疇。李云:『庚桑弟子。』人表作疇,淮南作幬。」盧云:「今淮南作疇。」「若趎之年者已長矣,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?」惡音烏。成云:「憑〔一〕託何學,方逮斯言?」庚桑子曰:「全汝形,抱汝生,俞云:「釋名:『抱,保也,相親保也。』是抱、保義通。抱汝生,即保汝生也。」無使汝思慮營營。若此三年,則可以及此言矣。」南榮趎曰:「目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盲者不能自見;耳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聾者不能自聞;心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狂者不能自得。形同用異。形之與形亦辟矣,郭嵩燾云:「禮記大學注:『辟猶喻也。』言形之與形易喻也。」案:言我形之與人形亦易喻矣。而物或閒之邪,宣云:「物,物欲。」欲相求而不能相得?常有不能相喻者,故疑或閒隔之。今謂趎曰:『全汝形,抱汝生,勿使汝思慮營營。』趎勉聞道達耳矣。」釋文:「崔、向云:『僅達於耳,未徹入於心也。』」庚桑子曰:「辭盡矣。曰:引古語。『奔蜂不能化藿蠋,司馬云:「奔蜂,小蜂也。一云土蜂。藿蠋,豆藿中大青蟲也。」成云:「細腰土蜂,能化桑蟲為己子,而藿蠋不能化也。」越雞不能伏鵠卵,魯雞固能矣。』釋文:「向云:『越雞,小雞。或云荊雞。魯雞,大雞也,今蜀雞。』鵠,本亦作鶴,同。」雞之與雞,其德非不同也,有能有不能者,其才固有巨小也。今吾才小,不足以化子,子胡不南見老子?」南榮趎贏糧,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。釋文:「方言:『贏,儋也。齊、楚、陳、宋之間謂之贏。』」老子曰:「子自楚之所來乎?」南榮趎曰:「唯。」老子曰:「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?」南榮趎懼然顧其後。懼然,猶瞿然。老子曰:「子不知吾所謂乎?」南榮趎俯而慚,仰而歎曰:「今者吾忘吾答,因失吾問。」老子曰:「何謂也?」南榮趎曰;「不知乎?人謂我朱愚。郭嵩燾云:「左襄四年傳杜注:『短小曰朱儒。』朱愚,蓋智術短小之謂。」蘇輿云:「案朱愚猶顓愚。朱、顓雙聲字。」知乎?反愁我軀。不仁則害人,仁則反愁我身;不義則傷彼,義則反愁我已。我安逃此而可?此三言者,趎之所患也,願因楚而問之。」老子曰:「向吾見若眉睫之間,吾因以得汝矣,已得汝心。今汝又言而信之。知吾言驗。若規規然若喪父母,李云:「規規,細小貌。」揭竿而求諸海也。向云:「言以短小之物,欲測深大之域。」女亡人哉!宣云:「如流亡之人。」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,可憐哉!」宣云:「失其所歸。」南榮趎請入就舍,召其所好,去其所惡,宣云:「召清虛,去物欲。」十日自愁,宣云:「未即能之,故復愁。」復見老子。老子曰:「汝自洒濯,盪滌。熟哉鬱鬱乎!宣云:「如熟物之氣蒸鬱於中。」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。宣云:「所惡猶未盡去。」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,將內揵;內韄者不可繆而捉,將外揵。釋文:「韄音獲。李云:『韄,縛也。』向云:『揵,閉也。』」案:此言外韄者,耳目為物所縛,不可以其繁擾而捉搤之,將必內閉其心,以息耳目之紛。內韄者,心思為欲所縛,不可以其繆亂而捉搤之,將必外閉其耳目,以絕心思之緣。外、內韄者,道德不能持,若外、內物欲膠縛者,雖有道德,不能扶持。而況放道而行者乎!」向云:「放,依也。」南榮趎曰:「里人有病,里人問之,病者能言其病,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。問病者,即病病者也。若趎之聞大道,譬猶飲藥以加病也,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。」經,常也。宣云:「且求全生自養而已。」老子曰:「衛生之經,能抱一乎?成云:「守真不二也。」能勿失乎?成云:「還自得也。」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?王念孫云:「『吉凶』,當為『凶吉』。一、失、吉為韻。管子心術篇:『能專乎?能一乎?能無卜筮而知凶吉乎?』是其證。(內業篇「凶吉」亦誤為「吉凶」,惟心術篇不誤。)」能止乎?成云:「不逐分外。」能已乎?成云:「已過不追。」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?成云:「舍棄效彼之心,追求己身之道。」能翛然乎?成云:「往來無係止。」能侗然乎?宣云:「無知。」能兒子乎?宣云:「元氣自然。」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,和之至也;釋文:「嗥,本又作號。司馬云:『嗌,咽。』嗄,於邁反。本又作嚘,徐音憂。司馬云:『楚人謂極無聲曰嗄。』」俞云:「作嚘是也。老子『終日號而不嗄』,傅奕本作●,即嚘之異文。揚子太玄經夷次三曰『柔,嬰兒於號,三日不嚘』,二宋、陸、王本同。蓋以嚘與柔為韻,可知揚所見老、莊皆作嚘也。」終日握而手不,共其德也;釋文:「廣雅云:『,捉也。』」宣云:「共同拱。」案:赤子終日捲握,而不必捉物,以拱握其手乃德性固然也。終日視而目不瞚,釋文:「瞚,字又作瞬,同,音舜,動也。」偏不在外也。宣云:「無所偏向於外,視猶不視。」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為,與物委蛇,而同其波。與物順行,而同其波蕩。以上皆就赤子言。是衛生之經已。」南榮趎曰:「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?」問此即至人之德否?曰:「非也。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?者猶之。言是特所謂解釋胸中凝滯之能乎?夫至人者,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,俞云:「徐無鬼篇曰『吾與之邀樂於天,吾與之邀食於地』,與此文異義同。交即邀也。古字止作徼。左文二年傳『寡君願徼福於周公、魯公』,與此『邀食』『邀樂』語意相似。作邀者,後起字;作交者,假借字。詩桑扈『匪交匪傲』,漢書五行志作『匪徼匪傲』,即其例矣。」不以人物利害相攖,釋文:「廣雅云:『攖,亂也。』」不相與為怪,不立異。不相與為謀,不苟同。不相與為事,不輕交接。翛然而往,侗然而來。解具上。是謂衛生之經已。」曰:「然則是至乎?」已造極乎?曰:「未也。吾固告汝曰:『能兒子乎?』兒子動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。二語見齊物論。又見徐無鬼、知北遊二篇,「木」作「骸」。若是者,禍亦不至,福亦不來。禍福無有,惡有人災也?」釋文:「惡音烏。」郭云:「禍福生於失得,人災由於愛惡。」宣云:「答以未也,而告之無進詞。蓋至道不外上所云,但有心以此為至,即非道矣,老子所以奪之。」
〔一〕「憑」原誤「惡」,據成疏改。
宇泰定者,發乎天光。郭云:「德宇泰然而定,則其所發者天光耳,非人耀。」發乎天光者,人見其人。宣云:「自人視之,亦人耳。」人有修者,乃今有恆;宣云:「修,即泰定。恆,純常也。」有恆者,人舍之,天助之。人來依止,天亦佑助。人之所舍,謂之天民;無位而尊。天之所助,謂之天子。
學者,學其所不能學也;行者,行其所不能行也;辯者,辯其所不能辯也。宣云:「三者皆不知止。」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。成云:「所不能知者,不強知之,此學之至妙。」若有不即是者,天鈞敗之。成云:「若不以分內為是者,斯敗〔一〕自然之性。」
〔一〕「敗」原誤「貶」,據成疏改。
備物以將形,具眾理以順形。藏不虞以生心,宣云:「退藏不思慮之地,以活其心。」敬中以達彼,敬慎其內智,以達於外。若是而萬惡至者,宣云:「謂災患。」成云:「若文王之拘羑里,孔子之厄匡人。」皆天也,而非人也,宣云:「非我致之。」不足以滑成,不足以亂我之大成。不可內於靈臺。不可令人而擾吾之心。郭云:「靈臺,心也。」靈臺者有持,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心不可動於物,貴能持之,但當自然而持,而不可有意執持之也。不見其誠己而發,每發而不當,未見其誠身而妄發,雖發必不當。業入而不舍,每更為失。成云:「業,事也。」案:外事入擾於心而不舍去,雖更變而亦失。姚云:「上己,此也。不見其誠,則皆妄心耳,如此而發,固無當處,若能入矣,而不能久居,反更易為失,是知及而仁不能守者也。」於義亦通。
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,人得而誅之;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,鬼得而誅之。明乎人、明乎鬼者,然後能獨行。郭云:「幽顯無愧於心,故獨行而不懼。」
券內者行乎無名,宣云:「券,契也。得契合乎內。」成云:「無名,道也。履道者,雖行而無名跡。」券外者志乎期費。俞云:「荀子書每用綦字。王霸篇楊注:『綦,極也。』亦或作期。期費,猶言極費。費謂財用。」案:券外者志乎期費,言契合乎外者,志欲窮極其財用也。行乎無名者,唯庸有光;平常而有光輝。志乎期費者,唯賈人也,與賈人何異?人見其跂,猶之魁然。人見其跂想分外,比之於市魁然。
與物窮者,物入焉;郭注:「窮,謂終始。」宣云:「我與物相終始,則物亦來就。」與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!俞云:「且,苟且也。詩東門之枌『穀旦于差』,韓詩旦作且,云:『苟且也。』是重言為苟且,單言為且。上文『終始』,是窮極之義,苟且與窮極義正相反。」不能容人者無親,無親者盡人。郭云:「盡是他人。」兵莫●於志,鏌●為下;說文:「慘,毒也。」字或作「●」。慘毒莫甚於心,而兵次之。寇莫大於陰陽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成云:「寇,敵也。」非陰陽賊之,心則使之也。郭云:「心使氣,則陰陽徵(俗作「癥」。)結於五藏。」
道通,其分也,宣云:「凡分必有畛域。道無畛域,故通乎其所分也。」其成也毀也。此有所成,則彼有所毀,故道無成毀之分。所惡乎分者,其分也以備;分皆求備,故惡分。所以惡乎備者,其有以備。其備有者,仍求備不已,故惡備。故出而不反,見其鬼;情識外馳而不知反,止見其為鬼耳。出而得,是謂得死。外馳而遂有得,彼自以為得也,不知是得死耳。滅而有實,鬼之一也。其性既滅,雖有形骸之實,自謂生存,吾以為鬼之一也。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。人有形質,當作無形質觀,則天君泰定矣。
出無本,道之流行無本根。入無竅。道之斂藏無竅隙。有實而無乎處,道有實在,而不見其處所。有長而無乎本剽,釋文:「剽,本亦作摽。崔云:『末也。』」案:木枝之遠揚者謂之標,故以訓末。言道之源流甚長,而不見其本末。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。有實而無乎處者,宇也;有所出而無竅隙者,自非無實;雖有實而終無處所者,處乎四方上下之宇也。有長而無本剽者,宙也。雖有長而不見本末者,以古往今來之宙為之本末也。有乎生,有乎死,有乎出,有乎入,人物有生死,陰陽有出入。入出而無見其形,是謂天門。郭云:「天門者,萬物之都名。謂之天門,猶言眾妙之門。」天門者,無有也,萬物出乎無有。郭云:「以無為門。」有不能以有為有,有之未生,非有之所能有。必出乎無有,無能生有。而無有一無有。聖人藏乎是。宣云:「並『無有』二字亦無之,乃眾妙所在也,故聖人藏焉。」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盡矣,弗可以加矣。其次以為有物矣,以上又見齊物論篇。將以生為喪也,以死為反也,成云:「俗人以生為得,以死為喪。今欲反於迷精,故以生為喪,以其無也,以死為反,反於空寂。雖未盡於眾妙,猶可齊於死生。」是以分已。以同已。郭云:「雖欲均之,然已分矣。」成云:「猶見生死之異。」其次曰始無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;以無有為首,以生為體,以死為尻。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,吾與之為友。言又次一等人,亦知有無生死之為一,而守之不疑,孰能知此理者,吾亦與為友。是三者雖異,郭云:「或有而無之,或有而一之,或分而齊之,故謂三也。此三者,雖盡與不盡,俱能無是非於胸中。」公族也,楚公族未受姓,如王子、王孫。昭、景也,著戴也,宣云:「此二族,著其所戴之先人為氏。」甲氏也,著封也。「甲」,「中」之誤,宣改,今從之。云此一族是著其所封之邑為氏。非一也。亦如上三者同一原也。
有生,●也,釋文:「徐於減反。字林云:『釜底黑也。』宣云:「有生皆出於闇穆,如釜底一抹皆黑,無彼此分別也。」披然曰移是。今忽然披曉於人曰「汝當移而從是」,此由我而生是非也。嘗言移是,試言之。非所言也。宣云:「本不足言。」雖然,不可知者也。然世人亦不知此也。臘者之有膍胲,可散而不可散也;成云:「臘,大祭。膍,牛百葉。胲,備也,亦言是牛蹄也。臘祭之時,牲牢甚備,至於四肢五藏,並皆陳設。祭事既訖,方復散之,則以散為可;若其祭未了,則不合散,又以散為不可。」觀室者周於寢廟,又適其偃焉,釋文:「司馬、郭云:『偃,屏側也。』」桂馥云:「屏當為庰。急就篇『庰廁清圂糞土壤』,顏注:『庰,僻偃之名也。』」郭慶藩云:「偃當作匽。周禮宮人『為其井匽』,鄭司農云:『匽,路廁也。』燕策『宋王鑄諸侯之象,使侍屏匽』,屏匽即庰廁也。」為是舉移是。請嘗言移是。微物之散否有時,一室之觀覽必悉,為此而舉及移是,則請試言移是。是以生為本,以知為師,此以我之生為根本,以我之心知為師。因以乘是非;因此相乘而起是非。果有名實,因以己為質;使人以己為節,因以死償節。郭云:「質,主也。」案:果有名實可爭,因以己身為主,使人皆從己以為節義,因共以死守之,所謂「殺身以成名」也。若然者,以用為知,以不用為愚,以徹為名,以窮為辱。若然者,非特死生我不自主,即知愚榮辱亦皆不自主。其舉而用,則我是賢知也;棄而不用,則我是庸愚也;徹而上達,則我為榮名也;窮而在下,則我為恥辱也。移是,今之人也,惟以權力移,此今之人也。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。逍遙遊篇言蜩與鷽鳩笑大鵬,是二蟲同一無知也。今人如此,不與二蟲等誚乎!
蹍市人之足,則辭以放驁,釋文:「蹍,女展反。廣雅云:『履也。』」宣云:「辭謝以放肆自引罪。」兄則以嫗,宣云:「蹍兄足則不必辭謝引罪,但煦嫗憐之而已。」大親則已矣。成云:「若父蹋子足,則閔然而已,不復詞費。」宣云:「可知道以相忘為至也。」故曰:至禮有不人,郭云:「視人若己。」至義不物,郭云:「若得其宜,則物皆我也。」至知不謀,成云:「率性而照。」至仁無親,郭云:「辟之五藏,未曾相親而仁已至矣。」至信辟金。宣云:「不須以金為質。」
徹志之勃,宣云:「徹,毀。勃,亂也。」解心之繆,成云:「繆,繫縛也。」去德之累,達道之塞。達,通也。富、貴、顯、嚴、名、利六者,嚴,威。勃志也;容、動、色、理、氣、意六者,繆心也;容貌、動作、顏色、詞理、氣息、情意也。惡、欲、喜、怒、哀、樂六者,累德也;去、就、取、與、知、能六者,塞道也。知音智。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,郭云:「盪,動也。」正則靜,靜則明,明則虛,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。
道者,德之欽也;道無可見,見其德之流行,則共仰為有道之人,故曰道者德之欽。生者,德之光也;成云:「天地之大德曰生,故生化萬物者,盛德之光華也。」性者,生之質也。成云:「質,本也。自然之性,是稟生之本。」性之動謂之為,郭云:「以性自動,故稱為耳,此乃真為,非有為也。」為之偽謂之失。成云:「感物而動,性之欲。偽情,分外有為,謂之喪道。」
知者,接也;接物而知之,謂之知。知者,謨也;知音智。謨,謀也。見事而慮之,故因謨見智。知者之所不知,猶睨也。雖智者有所不知,如目斜視一方,故不能遍,是以用智而偏,不如寂照。
動以不得已之謂德,迫而後動,乃見盛德。動無非我之謂治,舍我逐物則亂,反是則治。名相反而實相順也。騖名則偽而亂,終至相反;求實則真而治,終無不順。
羿工乎中微而拙於使人無己譽,中微則人譽己,是工拙常相因也。惟大道能無名。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。郭云:「任其自然,天也;有心為之,人也。」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釋文:「俍音良。」成云:「俍,善也。全人,神人也。」案:聖人謂堯、舜以下,全人謂伏羲以上。唯蟲能蟲,唯蟲能天。成云:「鳥飛獸走,能蟲也,蛛網蜣丸,能天也,皆稟之造物,豈仿效之所能致!」案:言蟲之能亦不齊。全人惡天,惡人之天,而況吾天乎人乎!人言全人惡天,非惡天也,特惡人之天耳,謂己不順性而偽為也。若直以人為天,而使天下皆從己,則更非矣。
一雀適羿,適,遇也。羿必得之,威也;成云:「所獲者少,所逃者多。以威御世,其義亦爾。」以天下為之籠,則雀無所逃。成云:「大道曠蕩,無不制圍,故以天下為之籠,則雀無逃處。是知以威取物,深乖大造。」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,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。胞同庖。伊尹以割烹要湯;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,五羊之皮,食牛,以要秦穆公。二事皆孟子所斥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,無有也。
介者拸畫,外非譽也;郭云:「介,刖也。」崔云:「拸畫,不拘法度也。」俞云:「漢書司馬相如傳注:『痑,自放縱也。』與此拸字義同。穀梁桓六年傳『以其畫我』,公羊傳作『化我』,何注:『行過無禮謂之化。』畫義蓋同。人既刖足,不自顧惜,非譽皆所不計,故不拘法度。」胥靡登高而不懼,遺死生也。胥靡,役作之人。傅說胥靡是也。夫復謵不餽而忘人,釋文:「餽,元嘉本作愧。」郭嵩燾云:「說文:『讋,失氣言也。』『謵,言謵讋〔一〕也。』復謵,謂人語言慴伏以下我。以物與人曰餽,以言語餉人亦曰餽。不餽,謂不報謝。外非譽,遺死生,忘己者也;復謵不餽,忘人者也。」案:復謵不餽,諸解皆非,郭說為近,下文所謂「敬之而不喜」也。此處疑有奪文,不敢強說。忘人,因以為天人矣。能忘人,即可以為天人,以其近自然也。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為然。成云:「忘其逆順。」出怒不怒,則怒出於不怒矣;出於人所怒之事,而我不怒,則有時而怒,仍自不怒出。此孟子所謂「文王一怒」、「武王一怒」也。出為無為,則為出於無為矣。出於人所為之地,而我不為,則有時而為,仍自無為出。中庸所謂「無為而成」,孔子所謂「無為而治」也。欲靜則平氣,欲神則順心,郭云:「平氣則靜理足,順心則神功至。」有為也。欲當則緣於不得已,郭云:「緣於不得已,則所為皆當。」成云:「不得止者,感而後應,分內之事也。」不得已之類,聖人之道。郭云:「聖人以斯為道,豈求無為於恍惚之外哉!」
〔一〕「謵讋」原誤「讋謵」,據說文乙正。
雜篇徐無鬼第二十四
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,釋文:「徐無鬼,魏隱士。司馬本作『緡山人徐無鬼』。」成云:「女姓,商名,魏宰臣。」武侯,名擊。武侯勞之曰:「先生病矣!苦於山林之勞,故乃肯見於寡人。」徐無鬼曰:「我則勞於君,君有何勞於我?君將盈耆欲,長好惡,釋文:「長,丁丈反。」則性命之情病矣;情,實。君將黜耆欲,掔好惡,釋文:「掔,苦田反,又口閑反。崔云:『引去也。』」則耳目病矣。我將勞君,君有何勞於我?」武侯超然不對。司馬云:「超然,猶悵然。」少焉,徐無鬼曰:「嘗語君,吾相狗也。嘗,試。下之質,執飽而止,材質下者,甚飽而止。是狸德也;俞云:「廣雅釋獸:『狸,貓也。』秋水篇曰:『騏驥驊騮,捕鼠不如狸狌。』此本書以狸為貓之證。御覽引尸子曰:『使牛捕鼠,不如貓狌之捷。』莊子言狸狌,尸子言貓狌,其義一也。狗取飽而止,與貓同,故云是狸德。」中之質,若視日;宣云「凝然上視。」上之質,若亡其一。釋文:「一,身也。精神不動,若無其身。」吾相狗,又不若吾相馬也。吾相馬,直者中繩,成云:「謂馬前齒。」曲者中鉤,成云:「謂馬項。」方者中矩,成云:「謂馬頭。」圓者中規,成云:「謂馬眼。」是國馬也,國君得之為上品。而未若天下馬也。天下馬有成材,釋文:「自然已足,不須教習。」若卹若失,釋文:「失音逸。司馬本作佚。李云:『卹、失,皆驚悚若飛也。』」成云:「眼自顧視,既似憂虞;蹄足緩疏,又如奔佚。」若喪其一,成云:「觀其神彩,若忘己身。」若是者,超軼絕塵,不知其所。」所,謂止所。武侯大悅而笑。徐無鬼出,女商曰:「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?說同悅,下同。吾所以說吾君者,橫說之則以詩、書、禮、樂,從說之則以金板、六弢,釋文:「司馬、崔云:『金版、六弢,皆周書篇名。』或曰祕讖也。本又作六韜,謂太公六韜,文、武、虎、豹、龍、犬也。版,本又作板。」成云:「橫,遠也;從,近也。武侯好武而惡文,故以兵法為從,六經為橫也。」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,而吾君未嘗啟齒。笑也。今先生何以說吾君,使吾君說若此乎?」徐無鬼曰:「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。」直,特也。女商曰:「若是乎」?成云:「怪其術淺。」曰:「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?蓋當日相傳越之流人有是言也。去國數日,見其所知而喜;去國旬月,或旬或月。見其所嘗見於國中者喜;及期年也,見似人者而喜矣。似鄉里人也。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!滋,愈。夫逃虛空者,司馬云:「故壞冢處為空虛也。」案:謂墟旁有空處也,故下云「位其空」。藜、藋柱乎鼪、鼬之逕,其地但有鼪、鼬往來徑路,藜、藋森立如柱,極言其荒穢也。藜,蒿也。爾雅「拜,商藋」,郭注:「商藋似藜。」踉位其空,踉蹌而處其空地。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成云:「跫,行聲。」而況乎兄〔一〕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!李云:「謦欬,喻言笑也。」案:喻武侯有狗馬之好,驟聞而喜,不異流人之見鄉人,逃者之聞骨肉言笑也。久矣夫!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!」正人之言,則莫以進君側也。徐無鬼見武侯,武侯曰:「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郭慶藩云:「芧,即櫟也,一名栩,一名●,一名采。其實謂之皁,亦謂之樣。今書傳樣皆作橡。芧、●、杼三字通。此篇『芧栗』,山木篇作『杼栗』。」厭蔥韭,厭,足。以賓寡人,賓同擯。久矣夫!今老邪?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李云:「干,求也。」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」李云:「謂善言嘉謀,可以利社稷也。」徐無鬼曰:「無鬼生於貧賤,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,將來勞君也。」君曰:「何哉?奚勞寡人?」曰:「勞君之神與形。」成云:「形勞神倦,故慰之。」武侯曰:「何謂邪?」徐無鬼曰:「天地之養也一,宣云:「天地之生人皆同。」登高不可以為長,居下不可以為短。高、下,貴、賤也。君獨為萬乘之主,以苦一國之民,以養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許也。宣云:「心神當有不自得處。」夫神者,好和而惡姦。宣云:「和同物。姦,自私。」夫姦,病也,故勞之。唯君所病之,何也?」宣云:「何故自蹈此病?」武侯曰:「欲見先生久矣。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,可乎?」偃息兵戈,是為裁制之義。徐無鬼曰:「不可。愛民,害民之始也;名為愛民,而實役之,是愛即害之始也。為義偃兵,造兵之本也。號稱偃兵,敵國潛伺,是偃即造之本也。君自此為之,則殆不成。自名入實,近於不成。凡成美,惡器也。凡欲成美名者,惡其滯於器也。君雖為仁義,幾且偽哉!雖欲成仁成義,不且滯於名器而為偽哉!形固造形,無形之形,可以造眾形。成固有伐,其名之成,則有功自夸。變固外戰。其事之變,則日與外戰。君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,無徒驥於錙壇之宮,李云:「鶴列,謂兵如鶴之列。麗譙,樓觀名。」案:徒驥,猶言步騎。錙壇,宮名。蓋魏有此宮。麗譙之間,錙壇之宮,非可列兵走馬之地,喻令毋騁心兵也。無藏逆於得,順得可也,毋非理妄取,而藏逆於得。無以巧勝人,無以謀勝人,無以戰勝人。三者皆藏逆於得之事。夫殺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養吾私與吾神者,養吾私體,與吾心神。其戰不知孰善?無所謂善。勝之惡乎在?無所謂勝。君若勿已矣,若有不已於斯民之故。修胸中之誠,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。在吾修己之誠,以順應天地,而勿有所攖擾。夫民死已脫矣,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!」如是則民已脫於死亡矣,何用偃兵?
〔一〕「兄」,集釋本作「昆」。
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,釋文:「大隗,神名。司馬云:『具茨,在滎陽密縣東,今名泰隗山。』」方明為御,昌宇驂乘,張若、謵朋前馬,司馬云:「先馬導。」昆閽、滑稽後車。至於襄城之野,成云:「汝州有襄城縣,在大隗山南。」七聖皆迷,無所問塗。適遇牧馬童子,問塗焉,曰:「若知具茨之山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」曰:「然。」黃帝曰:「異哉小童!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請問為天下。」小童曰:「夫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亦若此遊於襄城之野而已。又奚事焉?不必更欲多事。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,予適有瞀病,釋文:「瞀,莫豆反。李云:『風眩貌。』」有長者教予曰:『若乘日之車,司馬云:「以日為車也。」郭云:「日出而遊,日入而息。」而遊於襄城之野。』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。夫為天下,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?」言非我所事也。黃帝曰:「夫為天下者,則誠非吾子之事。雖然,請問為天下。」小童辭。黃帝又問。小童曰:「夫為天下者,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?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。」見害於馬者去之,使馬得全其天也。黃帝再拜稽首,稱天師而退。已見大隗矣。
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,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,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,俞云:「禮鄉飲酒鄭注:『察,猶察察,嚴殺之貌。』老子『俗人察察』,河上公注:『察察,急且疾也。』察有嚴急之意,故以淩誶為樂。李云:『淩,謂相淩轢。』廣雅:『誶,問也。』」皆囿於物者也。務自見其能,此為物事所囿也。招世之士興朝,招致世人,相與共濟,此務興其朝者也。中民之士榮官,士僅中庸,持祿保位,此但榮其官者也。筋力之士矜難,筋力強壯,遇難則矜。勇敢之士奮患,性情勇敢,見患則奮。兵革之士樂戰,久於兵革,以戰為樂。枯槁之士宿名,山林枯槁,留戀名高。法律之士廣治,講求法律,思廣治術。禮教之士敬容,束身禮教,敬飾容儀。仁義之士貴際。施用仁義,貴在交際。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,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。成云:「比,和樂。古者因井為市,故謂之市井。」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,庶人偶有旦暮與共之事,相聚為業則競勸。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。器械巧便,工良費少,其氣自壯。錢財不積則貪者憂,權勢不尤則夸者悲。尤,異於眾。夸,矜驕也。勢物之徒樂變,遭時有所用,不能無為也。物,事也。逞勢生事之徒,喜樂禍變,遭時而後有所用,其人不能安靜。此皆順比於歲,不物於易者也,順歲時相追逐,無一息之停,各自囿於一物,不能相易。馳其形性,二者並馳。潛之萬物,宣云:「潛,汨沒也。」終身不反,悲夫!
莊子曰:「射者非前期而中,謂之善射,成云:「期,準的也。射無期準而誤中一物,即以為善射。」天下皆羿也,可乎?」惠子曰:「可。」莊子曰:「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堯也,可乎?」成云:「各私其是,故無公是。」郭云:「若謂謬中者羿也,則私自是者亦可謂堯矣。莊子以此明妄中者非羿,而自是者非堯。」惠子曰:「可。」宣云:「惠子亦自是者,故以為可。」莊子曰:「然則〔一〕,儒、墨、楊、秉四,與夫子為五,果孰是邪?成云:「儒,姓鄭,名緩。墨名翟。楊名朱。秉者,公孫龍字。增惠施為五,各相是非,用誰為是?若天下皆堯,何為五復相非乎?」或者若魯遽者邪?李云:「姓魯,名遽,周初人。」案:下引魯事。其弟子曰:『我得夫子之道矣,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。』成云:「冬取千年燥灰以擁火,須臾出火,可以爨鼎;盛夏以瓦瓶盛水,湯中煮之,縣瓶井中,須臾成冰也。」魯遽曰:『是直以陽召陽,以陰召陰,成云:「千年灰,陽也,火又陽也,此以陽召陽;井中,陰也,水又陰也,此以陰召陰。」非吾所謂道也。吾示子乎吾道。』於是為之調瑟,廢一於堂,廢一於室,鼓宮宮動,鼓角角動,音律同矣。宣云:「舉宮角以該五音。弟子言氣之相召者,遽示以音之相動者。廢,置也。置一瑟於堂,置一瑟於室,相去異地,鼓之而宮角相應,律無不同。此遽自謂是道者也。」夫或改調一弦,於五音無當也,鼓之二十五弦皆動,未始異於聲,而音之君已。宣云:「莊子駮魯遽之道未足為異也。言無論二瑟五音相應,姑就一瑟言之,當其本調既成,五音各有定弦,今或改調一弦,而為變調,則於本調之五音移動而無當也,宜不相應矣。乃鼓之而二十五弦亦隨之而變,無不相應,此豈於五音之外有異聲哉?蓋五音可旋相為宮,今所改一弦,便是變調之宮,如君主然,則餘弦自隨之而動也。夫一瑟之閒,又是變調,無不相應如此,則二瑟五音之上,其相應尤理之常然,何足異乎?今遽以此誇其弟子,自謂積微,不知五音之相動與二氣之相召有以異乎?可見在人則見以為非,在己則見以為是,究之相等耳。」且若是者邪?」宣云:「惠與四人各是所是,究無公是,毋乃如魯遽邪?」惠子曰:「今夫儒、墨、楊、秉,且方與我以辯,五家相與辯論。相拂以辭,相鎮以聲,以言辭相拂拭,以聲譽相鎮定。而未始吾非也,則奚若矣?」宣云:「言四家皆不以我為非,則何如矣?」郭云:「未始吾非者,各自是也。惠子便欲以此為至。」莊子曰:「齊人蹢子於宋者,其命閽也不以完,宣云:「蹢與躑同。齊人殘其子足,使蹢躅於宋,命為彼閽人,蓋為閽不以完人也。」郭云:「此齊人之不慈,然亦自以為是,故為之。」其求鈃鍾也以束縛,釋文:「字林云:『鈃,似小鍾而長頸。』又云:『似壺而大。』」郭云:「乃反以愛鍾器為是。束縛,恐其破傷。」姚云:「鈃上求字衍。」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遺類矣夫!郭云:「唐,失也。失亡其子,而不能遠索;遺其氣類,而未始自非。人之自是,有斯謬矣。」俞云:「夫字上屬,與左襄二十四年傳『有令德也夫』、『有令名也夫』句法相似。」今從之。楚人寄而蹢閽者,俞云:「蹢,當讀為謫。方言:『謫,怒也。』廣雅:『謫,責也。』楚人寄而謫閽者,謂寄居人家而怒謫其閽者也。」案:自來注家,就本文解釋,與下文連為一事,萬無可通之理。此「蹢」字緣上「蹢」字而誤。今斷從俞說。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,未始離於岑,而足以造於怨也。」郭云:「岑,岸也。齊、楚二人所行若此,未嘗自以為非。今五子自是,豈異斯哉!」宣云:「離同麗。」案:夜半無人之時,舟未著岸而與舟人鬥,將有性命之虞,與寄而謫閽之事,皆足以造怨也。
〔一〕「然則」二字,據集釋本補。
莊子送葬,過惠子之墓,顧謂從者曰:「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,使匠石斲之。匠石運斤成風,聽而斲之,釋文:「慢,本亦作漫。『郢人』,漢書音義作『獿人』,服虔曰:『獿人,古之善塗塈者,施廣領大袖以仰塗,而領袖不污,有小飛泥誤著其鼻,因令匠石揮斤而斲之。』獿音饒,韋昭乃回反。」成云:「堊,白善土也。漫,汙也。」案:聽而斲之,祇是放手為之之義。當局本極審諦,旁人見若不甚經心,故云聽耳。而郭象以為「暝目恣手」,失之遠矣。石,匠人名。盡堊而鼻不傷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聞之,召匠石曰:『嘗試為寡人為之。』匠石曰:『臣則嘗能斲之。雖然,臣之質死久矣。』宣云:「質,施技之地,謂郢人也。」自夫子之死也,吾無以為質矣,吾無與言之矣。」夫子,謂惠。莊、惠行事不同,而相投契,惠死而莊無可與縱言之人,是以歎也。
管仲有病,桓公問之曰:「仲父之病病矣,列子力命篇作「疾矣」,言病甚也。可不謂云,力命篇作「可不諱云」,言不可復諱而不言也。「謂」字誤。至於大病,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?」管仲曰:「公誰欲與?」公曰:「鮑叔牙。」曰:「不可。其為人,絜廉善士也,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;不似己清潔者不與為友,嫉惡太嚴也。力命篇作「不比之人」,不以人比數也。下文「又」字,蓋「人」字之誤。又一聞人之過,終身不忘。念舊惡。使之治國,上且鉤乎君,釋文:「鉤,反也。亦作拘。」宣云:「亦逆意。」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於君也,將弗久矣。」公曰:「然則孰可?」對曰:「勿已,則隰朋可。其為人也,上忘而下畔,力命篇「畔」上有「不」字,是。此脫。宣云:「上忘者,不自矜其能,故在己上者與之相忘。下不畔者,汎愛眾,故在己下者不忍畔之。」張湛注:「居高而自忘,則不憂下之離畔。」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。張注:「慚其道之不及聖,矜其民之不逮己,故能無棄人也。」以德分人謂之聖,以財分人謂之賢。以賢臨人,未有得人者也;臨人而自賢,人所不與也。以賢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張注:「與物升降者,物必歸。」其於國有不聞也,其於家有不見也。宣云:「不事察察。」勿已,則隰朋可。」
吳王浮於江,登乎狙之山。眾狙見之,恂然棄而走,逃於深蓁。成云:「恂,怖懼。蓁,棘叢。」有一狙焉,委蛇攫●,見巧乎王。釋文:「●,本又作搔,素報反。徐本作●,七活反。司馬本作條。」成云:「委蛇,從容。攫●,騰擲也。」王射之,敏給搏捷矢。俞云:「敏、給二字同義。後漢酈炎傳〔一〕『言論給捷』,李注:『給,敏也。』敏給當以狙言,謂狙性敏給,能搏接矢也。舊注以敏給屬王射言,非。捷、接古字通。」王命相者趨射,狙執死。司馬云:「相,佐王獵者也。執死,見執而死也。」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:「之狙也,伐其巧、恃其便,捷也。以敖予,敖、傲同。以至此殛也。殛,死也。戒之哉!嗟乎,無以汝色驕人哉!」色,猶言意態。顏不疑歸而師董梧,釋文:「董梧,有道者也。」以助其色,釋文:「助,本亦作鋤。」成云:「除去也。」去樂辭顯,屏去聲樂,辭謝榮顯。三年而國人稱之。
〔一〕「傳」原誤「注」,據後漢書改。
南伯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噓。南伯,即南郭,伯、郭聲近通用字。事又見齊物論篇,「几」作「机」。顏成子入見曰:「夫子,物之尤也。宣云:「言其出類拔萃。」案:齊物論篇作「何居乎」。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」齊物論篇作「槁木」,庚桑楚篇作「槁木之枝」。此與知北遊作「槁骸」,猶言槁枝也。以下異。曰:「吾嘗居山穴之中矣。當是時也,田禾一睹我,而齊國之眾三賀之。釋文:「齊君尊德,故國人慶之。」盧云:「田禾,即齊太公和。」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賣之,彼故鬻之。我名先著,彼乃知之,是我賣而彼鬻之也。若我而不有之,自有其名。彼惡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賣之,彼惡得而鬻之?嗟乎!我悲人之自喪者,宣云:「逐外喪真。」吾又悲夫悲人者,宣云:「又自喪也。」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宣云:「亦自喪也。」其後而日遠矣。」宣云:「眾心盡遣,乃有此槁木死灰之象。」
仲尼之楚,楚王觴之,孫叔敖執爵而立,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:「古之人乎!於此言已。」釋文:「左傳,孫叔敖是楚莊王相,孔子未生。哀公十六年仲尼卒後,白公為亂,宜僚未嘗仕楚。又宣十二年傳,楚有熊相宜僚,與叔敖同時,去孔子甚遠。蓋寄言也。」成云:「古人飲必先祭,宜僚瀝酒祭,故祝聖人。」宣云:「燕會之際,正乞言憲道時也。蓋二子導孔子使言。」曰:「丘也聞不言之言矣,未之嘗言,於此乎言之。前此未嘗言不言之言,乃今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,司馬云:「宜僚,楚勇士也,善弄丸。白公將作亂,殺子西。子期、石乞曰:『市南有熊宜僚者,若得之,可以當五百人。』往告,不許;承之以劍,不動,弄丸如故,曰:『吾亦不泄子。』白公遂殺子西。子期歎息兩家而已,宜僚不預其患。」案:言「難解」,非也。或記載有異。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。司馬云:「叔敖安寢恬臥,養德於廟堂之上,折衝於千里之外,敵國不敢犯,郢人投兵,無所攻伐。郢,楚都也。」釋文:「羽,雩舞者之所執。」案:淮南主術訓「昔孫叔敖恬臥而郢人無所害其鋒」,與此文意同。(「害」,王氏雜志正作「用」。)丘願有喙三尺。」能言之具,願有之而已。引孔子語畢。彼之謂不道之道,彼,謂宜僚。叔敖難解兵投,不煩論說,是不言之道也。此之謂不言之辯〔一〕。故德總乎道之所一,無論行德若何,期於合道,一而已矣。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上知音智。止其分,即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;宣云:「非見德者所能同。」知之所不能知者,辯不能舉也。宣云:「非善辯者所能舉。」名若儒、墨而凶矣。宣云:「以名相標,凶德也。」故海不辭東流,大之至也。聖人并包天地,澤及天下,而不知其誰氏。是故生無爵,郭云:「有而無之。」死無諡,成云:「生既以功推物,故死亦無可諡。」實不聚,郭云:「令萬物各知足。」名不立,此之謂大人。狗不以善吠為良,人不以善言為賢,而況為大乎!郭云:「大愈不可為而得。」夫為大不足以為大,而況為德乎!郭云:「唯自然乃德耳。」夫大備矣,莫若天地;然奚求焉,而大備矣。天地何求,自無不備。知大備者,無求、無失、無棄,不以物易己也。宣云:「己貴於物故也。」反己而不窮,自然不窮。循古而不摩,順古道而行,無須摩飾。大人之誠。實也。
〔一〕「此之謂不言之辯」句,據集釋本補。
子綦有八子,陳諸前,召九方歅曰:「為我相吾子,孰為祥?」九方歅曰:「梱也為祥。」子綦瞿然喜曰:「奚若?」曰:「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。」子綦索然出涕曰:索然,涕下連綿之貌,「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!」哀其不幸,九方歅曰:「夫與國君同食,澤及三族,而況父母乎?今夫子聞之而泣,是禦福也。釋文:「禦,距也。」子則祥矣,父則不祥。」子綦曰:「歅!汝何足以識之?而梱祥邪,盡於酒肉,入於鼻口矣。言汝何謂梱祥邪?夫所謂祥者,特鼻入酒肉之香,口入酒肉之味,二者盡之矣。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?其所自來,皆虐取於民者。吾未嘗為牧而牂生於奧,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,若勿怪,何邪?釋文:「爾雅云:『牂,牝羊也。』奧,西南隅,未地也。宎,字又作窔,司馬云:『東北隅也。』一云東南隅。」盧云:「釋宮:『東南隅謂之窔。』東北隅乃宦也。」案:牂所自來,牧也;鶉所自來,田也。未田、牧而有牂、鶉,雖非如國君之取於民,亦必有由而至,汝未嘗一怪問,何邪?吾所與吾子遊者,遊於天地。逍遙遊也。吾與之邀樂於天,吾與之邀食於地;邀同徼。義具庚桑楚篇,彼「邀」作「交」。吾不與之為事,不與之為謀,不與之為怪;庚桑楚篇大同。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,上文「修胸中之誠,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」,與此義相應。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。吾一與之順應,而不必擇事所宜者為之。凡此皆與吾子修道之實也。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!吾子不為世俗酒肉之人,而今也居然有世俗酒食之報,可怪也!凡有怪徵者,必有怪行。宣云:「此常事也。」殆乎!非我與吾子之罪,幾天與之也!吾是以泣也。」宣云:「今無怪行,而有怪徵,殆非我與吾子之罪,幾於天危我家乎!是以泣也。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,盜得之於道,全而鬻之則難,不若刖之則易,郭云:「全恐其逃,不若刖之易售也。」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,適當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終。宣云:「渠公,蓋齊所封國,如楚葉公之類。適當君門之街為閽者,故曰與國君同食也。」
齧缺遇許由,曰:「子將奚之?」曰:「將逃堯。」曰:「奚謂邪?」曰:「夫堯,畜畜然仁,王云:「畜畜,愛卹勤勞之貌。」吾恐其為天下笑。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!釋文:「言相〔一〕馳走於仁義,不復營農,飢則相食。」案:語又見庚桑楚篇。夫民不難聚也,愛之則親,利之則至,譽之則勸,致其所惡則散。愛利出乎仁義,捐仁義者寡,利仁義者眾。夫仁義之行,唯且無誠,郭云:「仁義既行,將偽以為之。」且假乎禽貪者器〔二〕。且以利器假禽貪者。宣云:「如禽者之貪得,猶貪漁也,即重利盜跖意。」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,譬之猶一覕也。釋文:「司馬云:『覕,暫見貌。』又甫邪反,又普結反。」宣云:「一人之斷制,所見有限,猶目之一瞥,豈能盡萬物之情乎?」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賊天下也,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。」宣云:「惟不矜賢者,始知有心之賊天下。」
〔一〕「相」,釋文及集釋所引均作「將」。
〔二〕「器」字,據集釋本補。
有暖姝者,釋文:「暖,柔貌。姝,妖貌。」有濡需者,釋文:「濡需,謂偷安須臾之頃。」有卷婁者。釋文:「卷婁,猶拘攣也。」所謂暖姝者,學一先生之言,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,說同悅。自以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,成云:「不知所學,未有一物可稱。」是以謂暖姝者也。濡需者,豕蝨是也。擇疏鬣,成云:「疏長之毛鬣。」自以為廣宮大囿,奎曲隈,乳閒股腳,自以為安室利處,釋文:「奎,本亦作睽。」郭慶藩云:「曲隈,蓋謂胯內。淮南覽冥訓高注:『隈,曲深處。』左僖二十五年傳杜注:『隈,隱蔽之處。』是知言隈者,皆在內曲深之謂。」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、布草、操煙火,而己與豕俱焦也。此以域進,此以域退,進退滯於境域。此其所謂濡需者也。卷婁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蟻,蟻慕羊肉,羊肉羶也。舜有羶行,百姓悅之,故三徙成都,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。釋文:「向云:『鄧,邑名。』虛,本又作墟。」堯聞舜之賢,舉之童土之地,向云:「童土,地無草木也。」曰冀得其來之澤。云望得舜來而施澤也。舜舉乎童土之地,年齒長矣,聰明衰矣,而不得休歸,所謂卷婁者也。是以神人惡眾至,超世之神人,則不願眾附。眾至則不比,眾至則不與親比。不比則不利也。宣云:「不與親比,則人亦不以為利而就之。」故無所甚親,無所甚疏,抱德煬和,釋文:「煬,徐餘亮反。李云:『煬,炙也。為和氣所炙。』」以順天下,此謂真人。於蟻棄知,於魚得計,於羊棄意。郭嵩燾云:「蟻之附羶也,有利而趨之,即其知也;羊之羶也,與以可歆之利,即其意也。蟻無知而有知,羊無意而有意,當兩棄之。魚相忘於江湖,人相忘於道德,何羶之可慕哉!故曰於魚得計。」
以目視目,不外視。以耳聽耳,不外聽。以心復心,不外用。若然者,其平也繩,成云:「無心而正物。」其變也循。循,順也。與變推移。
古之真人,以天待之,成云:「用自然之道,虛其心以待物。」宣云:「之,當作人。」是。不以人入天。成云:「不以人事變天然之知。」古之真人。姚云:「覆言真人以美之。」
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得自然則生,失自然則死;得外榮則死,失外榮則生。藥也,其實堇也。司馬云:「烏頭。」桔梗也,雞●也,司馬云:「即雞頭,一名芡。」豕零也,司馬云:「一名豬苓。」是時為帝者也,藥有君臣,此數者,視時所宜,迭相為君。何可勝言!
句踐也以甲楯三千,棲於會稽。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宣云:「明於謀國。」唯種也不知身之所以愁。暗於全身。故曰:鴟目有所適,成云:「適夜不適晝。」鶴脛有所節,解之也悲。以長為節,去之則悲。故曰:風之過河也有損焉,日之過河也有損焉。宣云:「吹曬能令水耗。」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,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試請風、日常守河上,而河以為未始擾而損之,何也?以河源長遠,有所恃而往也。釋文:「恃,本亦作持。」故水之守土也審,影之守人也審,物之守物也審。物各守其類,言皆止而不移。故目之於明也殆,耳之於聰也殆,心之於殉也殆。用有時而竭。凡能其於府也殆,凡藏府之有能者,亦皆危殆。殆之成也不給改。不能自反,及殆之已成,雖欲改而不給矣。禍之長也茲萃,禍患之長,多聚於人身。其反也緣功,其反於自然,皆緣功力。其果也待久。其果決自反,亦待積久。而人以為己寶,而人以耳目心藏府為身之寶,務竭其用,而不悟其日損。不亦悲乎!故有亡國戮民無已,所以亡國戮民相續於世。不知問是也。皆由於此,不一審問也。姚云:「是者,源也。」故足之於地也踐,雖踐,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;踐、蹍,皆履也。博,廣遠也。言足得地踐之,雖地任其踐,恃有不蹍者在,而後能善致其博遠也。人之於知也少,雖少,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。人之於知,每苦其少,然知雖少,恃有不知者在,而後知天道之自然。不知,即真知也。知大一,知大陰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。宣云:「知此方為真知,他何足云!」大一通之,成云:「大一,天也。能通生萬物,故曰通。」大陰解之,成云:「大陰,地也。」宣云:「解紛擾。」大目視之,務見其大。大均緣之,成云:「緣,順也。」郭云:「順其本性,令各自得,則大均也。」大方體之,郭云:「體之使各得其分,則萬方俱得,所以為大方也。」大信稽之,成云:「稽,至也。循而任之,各至其實,斯大信也。」大定持之。郭云:「真不撓則自定,故持之以大定。」
盡有天,成云:「上七大,未有不由自然者。」循有照,成云:「順其自然,智自明照。」冥有樞,窈冥不言中,自有樞機。始有彼。大始之中,而彼我之端已見。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郭云:「解之無功,故似不解。」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成云:「能忘其知,故似不知也。」不知而後知之。不知而後為真知。其問之也,不可以有崖,問道無方。而不可以無崖。為道固有方。頡滑有實,向云:「頡滑,謂錯亂也。」案:物物各有實理。古今不代,郭云:「各自有故,不可相代。」而不可以虧,郭云:「宜各盡其分。」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!成云:「其道廣大,豈不謂顯揚妙理而搉實論之乎?」闔不亦問是已,奚惑然為!宣云:「闔同曷。」案:言曷不推問此理,為惑然為乎!姚讀「盡有天循」句,「有照冥」句,「有樞始」句,「有彼則」句,釋云:「天循者,常無以知其妙也;照冥者,常有以知其徼也。天循為體,故有樞始;照冥為用,故有彼則。言因彼為則,無常則也。此非必其人也,人盡有之,特知解者鮮耳。而又不可以知解求也,故問者難而又不可不問。此理真實不虛,盍不問而終身惑乎!」今併取之。以不惑解惑,復於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今以我之不惑,解人之惑,以反於不惑,是尚為大不惑也。
莊子集解
莊子集解卷七
雜篇則陽第二十五
則陽游於楚,成云:「姓彭名陽,字則陽,魯人。」夷節言之於王,王未之見,夷節歸。成云:「夷姓,名節,楚臣。王,楚文王也。」彭陽見王果曰:「夫子何不譚我於王?」司馬云:「王果,楚賢人。」李云:「譚,說也。」王果曰:「我不若公閱休。」釋文:「公閱休,隱士也。」彭陽曰:「公閱休奚為者邪?」曰:「冬則擉鱉於江,司馬云:「擉,刺也。」夏則休乎山樊。有過而問者,曰:『此予宅也。』釋文:「廣雅云『樊,邊也。』司馬云:『以隱居山陰自顯。』」郭云:「言此者,以抑彭陽之進趣。」夫夷節已不能,而況我乎!吾又不若夷節。為人又不相似。夫夷節之為人也,無德而有知,同智。不自許,以之神其交,不以氣誼自許與,惟以推薦神其交結之術。固顛冥乎富貴之地,固顛倒冥蒙於富貴之地。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非能以德相助,相助以消德也。夫凍者假衣於春,凍者逢春,不啻假之以衣。暍者反冬乎冷風。釋文:「字林云:『暍,傷暑也。』」若得冷風,則不啻反為冬時。夫楚王之為人也,形尊而嚴,其於罪也,無赦如虎,暴戾如此。非夫佞人、正德,其孰能撓焉!王云:「佞人以才辯奪之,正德以至道服之,否則不撓屈也。」故聖人,上文「正德」,此文「聖人」,皆謂公閱休。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,其達也使王公忘其爵祿而化卑。郭云:「失其所以為高。」其於物也,與之為娛矣;其於人也,樂物之通而保己焉。成云:「混跡人間而無滯塞,雖復通物而不喪我。」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,郭云:「人各自得,斯飲和矣,豈待言哉!」與人並立而使人化。郭云:「望其風而靡。」父子之宜,彼其乎歸居,彼其,猶詩云「彼其之子」也。歸居,猶言安居。易云「父父子子而家道正,正家而天下定」,即其義也。而一閒其所施。既歸隱不出,則所施於物者為之一閒也。釋文:「閒音閑。」其於人心者,若是其遠也。其清高遠於人心。故曰待公閱休。」郭云:「欲其釋楚王而從閱休,將以靜泰之風鎮其動心也。」
聖人達綢繆,周盡一體矣,聖人自愛其身,由中達外,周至無閒。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不知其然而然,出於性也。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,人則從而命之也。作,動也。或有搖動,皆復其本命,而以己之天為師,人不過從而命之。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,其有止也若之何?知貴能行,專以知為憂而所行無幾時,甫行又止,吾將若之何哉?言行不可有止。生而美者,人與之鑑,人告以美,不啻予以鏡也。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可喜也終無已,人之好之亦無已,性也。以上借美為喻。聖人之愛人也,人與之名,奉以至仁之名。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愛人也終無已,人之安之亦無已,性也。循性而行,貴在無已。
舊國舊都,望之暢然;宣云:「以故鄉喻本性。」雖使丘陵草木之緡,郭云:「緡,合也。」姚云:「緡乃芒昧不分明之意。在宥篇『當我緡乎』同此解。」入之者十九,猶之暢然。況見見聞聞者也?俞云:「入,謂入於丘陵草木掩蔽之中也。入之者十九,則其出外而可望見者十之一耳,而猶覺暢然喜悅,況見所嘗見,聞所嘗聞者乎?以十仞之臺縣眾閒者也!俞云:「猶以十仞之臺,懸眾人耳目之閒,無不共見共聞,其暢然更可知。」
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,俞云:「路史循蜚紀有冉相氏。」郭云:「居空以隨物,而物自成。」案齊物論篇:「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」與物無終無始,無幾無時日。成云:「無始,無過去。無終,無未來。無幾無時,無見在。」案:「日」字當屬上讀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,郭云:「與物化,故常無我;常無我,故常不化也。」案:語又見知北遊篇。闔嘗舍之!闔同曷。成云:「與化俱往,曷嘗暫舍也!」夫師天而不得師天,與物皆殉,其以為事也若之何?夫欲師天之自然而卒不得,以致與物皆殉,其以應物為事也究如何?夫聖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宣云:「無心若此。」與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備而不洫,王云:「洫,敗壞也。」案:與物偕行而無所替廢,所行皆備而無所敗壞,所謂「無為而無不為」也。其合之也若之何?其無心而合道也又如何?兩言「若之何」,欲人之自審擇。
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,宣云:「司御門尹,官名。」向云:「登恆,人名。」成云:「殷湯忘物,得良臣為師傅,端拱而不為也。」案:司御門尹,當是兩官,疑「御」下或有奪文,故郭云「委之百官而不與」也。不止一師,故下云「從師而不囿」。從師而不囿,得其隨成;宣云:「從師而不囿於師,得環中隨成之道。」為之司其名之名,成云:「推功司御,名不在己。」嬴法得其兩見。成云:「嬴然,無心也。見,顯也。」案:無師法而君臣兩顯,所謂「以其君顯」也。仲尼之盡慮,為之傅之。郭云:「仲尼曰:『天下何思何慮!』慮已盡矣。」宣云:「當以仲尼為師而化之。」
容成氏曰:「除日無歲,郭云:「今所以有歲而存日者,為有死生故也。若無死無生,則歲日之計除。」案:淮南本經訓高注:「容成氏,黃帝時造曆日者。」無內無外。」成云:「內,我也;外,物也。為計死生,故有內外。歲日既遣,物我何施!」姚云:「除日無歲,積少以為多也。無內無外,積微以成著也。此古之格言。」
魏瑩與田侯牟約,司馬云:「瑩,惠王。牟,齊威王。」田侯牟背之。魏瑩怒,將使人刺之。犀首聞而恥之,曰:「君為萬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從讎!釋文:「犀首,魏官名。司馬云:『若今虎牙將軍,公孫衍為此官。』」衍請受甲二十萬,為君攻之,虜其人民,係其牛馬,使其君內熱發於背,然後拔其國。忌也出走,田忌也。然後抶其背,折其脊。」釋文:「三蒼云:『抶,擊也。』」季子聞而恥之,曰:釋文:「季子,魏臣。」「築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則又壞之,俞云:「下十乃七之誤。七仞去十仞不遠,城基已厚。若既十仞,直謂之已成可耳。此與下文『兵不起七年,是王之基』,對文為喻,十當作七無疑。」此胥靡之所苦也。成云:「胥靡,徒役人也。」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亂人,不可聽也。」宣云:「胥靡尚惜已築之城,犀首乃欲傾可王之基,此亂人也。」華子聞而醜之,曰:釋文:「華子,亦魏臣。」「善言伐齊者,亂人也;成云:「善,巧。」善言勿伐者,亦亂人也;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,又亂人也。」成云:「此華子自道之詞。」宣云:「猶未免營心於事也。」王曰:「然則若何?」曰:「君求其道而已矣。」宣云:「道與太虛同體,王業且不足言,況騁怒乎!」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。釋文:「晉人,梁國賢人,惠施薦之魏王。」戴晉人曰:「有所謂蝸者,君知之乎?」釋文:「蝸音瓜。李云:『有兩角,俗謂之蝸牛。』三蒼云:『小牛螺也。俗名黃犢。』」曰:「然。」「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,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,時相與爭地而戰,伏尸數萬,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。」君曰:「噫!其虛言與?」曰:「臣請為君實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?」蘇輿云:「在,猶察也。」君曰:「無窮。」曰:「知遊心於無窮,而反在通達之國,若存若亡乎?」郭云:「人跡所及為通達,謂今四海之內也。」成云:「語其大小,可謂如有如無。」君曰:「然。」曰:「通達之中有魏,於魏中有梁,成云:「昔在河東,國號為魏,為秦所逼,徙都於梁。」於梁中有王。王與蠻氏,有辯乎?」君曰:「無辯。」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釋文:「惝,惘也。」如有所失。客出,惠子見。上言「客出」,此「客出」二字當衍。君曰:「客,大人也,聖人不足以當之。」成云:「晉人所談,其理宏博,堯、舜聖人之行,不足以當之。」惠子曰:「夫吹筦也,猶有嗃也;釋文:「嗃,許交反,管聲也。」吹劍首者,吷而已矣。釋文:「吷音血,又呼悅反。司馬云:『劍首,謂劍環頭小孔也。吷然如風過。』」堯、舜,人之所譽也;道堯、舜於戴晉人之前,譬猶一吷也。」
孔子之楚,舍於蟻丘之漿。李云:「蟻丘,山名。賣漿家。」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,司馬云:「極,屋棟也。升之以觀。」子路曰:「是稯稯何為者邪?」釋文:「稯,本亦作總。」成云:「眾聚也。」仲尼曰:「是聖人僕也。成云:「古者淑人君子均號聖人,故孔子名宜僚為聖人。言眾多者是市南宜僚之僕隸也。」是自埋於民,郭云:「與民同。」自藏於畔。王云:「隱藏於壟畔。」其聲銷,其志無窮,志在大道。其口雖言,其心未嘗言,心恆凝寂。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。成云:「心跡俱異。」是陸沈者也,宣云:「無水而自沈也。」是其市南宜僚邪?」子路請往召之。孔子曰:「已矣!彼知丘之著於己也,成云:「著,明識也。」知丘之適楚也,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,彼且以丘為佞人也。夫若然者,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,而況親見其身乎!必不相見。而何以為存?」宣云:「言必避去。」子路往視之,其室虛矣。
長梧封人問子牢曰:釋文:「長梧,地名。封人,守封疆之人。司馬云:『子牢,即琴牢,孔子弟子。』」「君為政焉勿鹵莽,治民焉勿滅裂。司馬云:「鹵莽,猶麤粗也,謂淺耕稀種也。滅裂,斷其草也。」盧云:「麤,千奴反;粗,才古反。二字古多連用。繁露俞序篇:『始於麤粗,終於精微。』論衡正說篇:『略正題目麤粗之說,以照篇中微妙之文。』其他以『麤觕』連用者亦多,猶麤粗也。有欲改為『粗疏』者,故正之。」昔予為禾,耕而鹵莽之,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;芸而滅裂之,其實亦滅裂而報予。予來年變齊,來年,猶言次年。變齊者,更變而整齊之。深其耕而熟耰之,司馬云:「耰,鋤也。」其禾蘩以滋,予終年厭飧。」厭,足。莊子聞之曰:「今人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謂:遁其天,離其性,滅其情,亡其神,以眾為。無所不營。故鹵莽其性者,欲惡之孽,為性萑葦蒹葭,案:言所欲、所惡叢生而傷正性,是吾性之萑葦蒹葭也。始萌以扶吾形,尋擢吾性,俞云:「尋與始,相對為義。漢書郊祀志『寖尋於泰山矣』,晉灼注:『尋,遂往之意也。』言欲、惡之事,其始萌若足以扶助吾形,寖尋既久,則引誘吾心,拔擢吾性也。」並潰漏發,不擇所出,並潰,奔潰也。漏發,穿孔而出也。言情欲之害,奔潰偏發,不擇處所,精神既敗,形氣隨之也。漂疽疥,內熱溲膏是也。」釋文:「漂,本亦作瘭。瘭疽,謂病瘡膿出。溲膏,謂虛勞人屎上生肥白沫也。」
柏矩學於老聃,釋文:「柏矩,有道人。」曰:「請之天下遊。」老聃曰:「已矣!天下猶是也。」又請之,老聃曰:「汝將何始?」曰:「始於齊。」至齊,見辜人焉,推而強之,解朝服而幕之,成云:「推而強之,令其正臥。」司馬云:「幕,覆也。」俞云:「周官掌戮『殺王之親者辜之』,鄭注:『辜之言枯也,謂磔之。』漢景帝紀『改磔曰棄市』,顏注:『磔,謂張其尸也。』是古之辜磔人者,必張尸於市,故柏矩如此。」號天而哭之曰:「子乎子乎!天下有大菑,子獨先離之!」大菑,謂被殺也。曰:「莫為盜!莫為殺人!宣云:「又言不是為盜乎?不是為殺人乎?」榮辱立,然後睹所病;郭云:「各自得則無榮辱,得失紛耘,故榮辱立,榮辱立則夸其所謂辱而跂其所謂榮矣。奔馳乎夸、跂之間,非病如何!」貨財聚,然後睹所爭。郭云:「若以知足為富,將何爭乎!」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爭,窮困人之身,使無休時,欲無至此,得乎!郭云:「上有所好,則下不能安其本分。」古之君人者,以得為在民,以失為在己;以正為在民,以枉為在己。成云:「引過責躬。」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責。一形,人也。成云:「一物失所,虧其形性,自責,若殷湯自翦,千里來霖,是也。」今則不然。匿為物而愚不識,隱匿為事,而責不識此物者為愚。大為難而罪不敢,大為艱難,而以不敢為者為罪。重為任而罰不勝,宣云:「過重其任,而於不勝者加罰。」遠其塗而誅不至。宣云:「遠其程塗,而於不至者加誅。」民知力竭,則以偽繼之,郭云:「將以避誅罰也。」日出多偽,士民安得不偽!宣云:「蓋上行下效耳。」夫力不足則偽,知不足則欺,財不足則盜。盜竊之行,於誰責而可乎?」郭云:「當責上也。」
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宣云:「不囿於故也。」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,成云:「一歲之中,是非常出,故始時之是,終詘為非。」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。與寓言篇孔子同。
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,有乎出而莫見其門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,可不謂大疑乎!上兩其知,音智;下如字。郭云:「我所不知,物有知之者矣。故用物之知,則無所不知;獨任我知,知甚寡矣。今不恃物以知,而自尊知,則物不告我,非大疑如何!」宣云:「知之所不知,上所言『莫見』者是。」已乎已乎!且無所逃。宣云:「不知之理,古今誰能逃之!」此所謂然與,然乎?釋文:「然乎,言未然。」案:此與論語「其然,豈其然乎」意同。
仲尼問於大史大弢、伯常騫、狶韋曰:大弢三人,史官名。「夫衛靈公飲酒湛樂,不聽國家之政;田獵畢弋,不應諸侯之際。司馬云:「際,謂盟會之事。」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?」郭云:「靈有二義。」大弢曰:「是因是也。」成云:「亂而不損曰靈,無道之謚,故曰是因是也。」伯常騫曰:「夫靈公有妻三人,同濫而浴。釋文:「濫,浴器。」史奉御而進所,至其所。搏幣而扶翼。成云:「公見史魚,深懷愧悚,假遣人搏捉幣帛,令扶將羽翼,慰而送之。」其慢若彼之甚也,見賢人若此其肅也,是其所以為靈公也。」成云:「又謚法:『德之精明曰靈。』」狶韋曰:「夫靈公也死,卜葬於故墓不吉,卜葬於沙丘而吉。掘之數仞,得石槨焉,洗而視之,有銘焉,曰:『不馮其子,靈公奪而里之。』釋文:「里,居處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古之葬者,謂子孫無能馮依以保其墓,靈公得而奪之。」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,之二人何足以識之?」蘇輿云:「狶韋歸之前定,言命、言神者之所祖也。」
少知問於大公調曰:「何謂丘里之言?」李云:「四井為邑,四邑為丘。五家為鄰,五鄰為里。」大公調曰:「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。合異以為同,宣云:「合十百為丘里。」散同以為異。宣云:「散丘里為十百。」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,而馬係於前者,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。宣云:「可見合異為同,方能見道。天下理皆如此。」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,江河合水而為大,俞云:「水乃小之誤。高、卑,小、大,相對為文。」大人合并而為公。郭云:「無私於天下,則天下之風一也。」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執;宣云:「心為天下大本,故自外入者,有存主而無偏執。」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宣云:「行為天下達道,故由中出者,得正理而物不能距。」案:「正」作「匹」,說見天運篇注。四時殊氣,天不賜,故歲成;宣云:「賜則私也。」五官殊職,君不私,故國治;郭云:「殊職自有其才,故任之耳,非私而與之。」文武大人不賜,故德備;郭云:「文者自文,武者自武,非大人所賜也。若由賜而能,則有時而闕矣。豈唯文武,凡性皆然。」案:宣本「武」下有「殊材」二字。文似有闕,而郭本已無,釋文、成疏皆然,自係後人增竄。萬物殊理,道不私,故無名。宣云:「道渾同,不得而名。」無名故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。郭云:「名止於實,故無為;實各自為,故無不為。」時有終始,世有變化,禍福淳淳,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;王云:「淳淳,流行貌。」宣云:「禍福渾然,自為倚伏,失意中藏有好處。」自殉殊面,成云:「殉,逐也。面,向也。彼此是非,紛然固執,故各逐己見而所向不同。」有所正者有所差。郭嵩燾云:「強之以異趣,名為正之,而實已兩差。」比於大澤,百材皆度;百木隨川而下,皆於水次受量度,無棄材。比,譬也。觀於大山,木石同壇。木石同生於大山之基址。成云:「壇,基也。」此之謂丘里之言。」少知曰:「然則謂之道,足乎?」大公調曰:「不然。今計物之數,不止於萬,而期曰『萬物』者,成云:「期,限也。」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。李云:「讀猶語也。」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陰陽者,氣之大者也;道者為之公。宣云:「道者,天地陰陽所公共,不可指之為形,不可指之為氣,是其大更為無偶也。」因其大而號以讀之,則可也。宣云:「譬物之萬不可數,而約略號之,便於稱謂。道之大更無可指稱,亦借一道字約略號之耳,豈真有一事一物可名為道哉!」已有之矣,乃將得比哉!宣云:「既有道之名,即不可與無名比。」則若以斯辯,譬猶狗馬,其不及遠矣。」宣云:「如子云『謂之道』,則是道猶狗之名狗,馬之名馬,同於一物,其不及道遠矣。」少知曰:「四方之內,六合之裏,萬物之所生惡起?」宣云:「疑不可名為道,則萬物以何為本?」太公調曰:「陰陽相照、相蓋、相治,俞云:「蓋,當讀為害。釋言:『蓋,割裂也。』釋文:『蓋,舍人本作害。』是蓋、害古字通。陰陽或相害,或相治,猶下云『四時相生相殺』也。」四時相代、相生、相殺,欲惡去就於是橋起,宣云:「橋同矯,下同。」成云:「起貌也。」雌雄片合於是庸有。釋文:「片音判。」成云:「庸,常也。」安危相易,禍福相生,緩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緩急,謂壽夭。聚散,謂生死。此名實之可紀,精微之可志也。隨序之相理,橋運之相使,成云:「四序相隨,更相治理;五行運動,遞相驅使。」窮則反,終則始。此物之所有,言之所盡,知之所至,極物而已。極於可見之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隨其所廢,不原其所起,宣云:「知其無端,任其自然。隨,猶追尋也。」此議之所止。」宣云:「烏可妄言萬物起於何處哉!」少知曰:「季真之莫為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議,孰正於其情?孰偏於其理?」成云:「季真、接子,齊賢人,俱遊稷下。莫,無也。使,為也。季真以無為為道,接子謂道有為使物之功,各執一家,未為通論,故問以定臧否。」俞云:「禮祭義鄭注、孟子公孫丑趙注,並云:『或,有也。』此文或與莫對。莫,無也;或,有也。易益上九『莫益之,或擊之』,亦以莫、或相對。」郭慶藩云:「接子,漢書人表作捷子。接、捷古字通。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索隱:『接子,古著書者之名號。』」太公調曰:「雞鳴狗吠,是人之所知,雖有大知,同智。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,宣云:「若究其一鳴一吠,天然之故,雖智者不能解說其自化之妙。」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。宣云:「又不能意度其所將欲為之機。」斯而析之,宣云:「斯,割也。詩:『斧以斯之。』」精至於無倫,大至於不可圍,精,細。倫,比也。宜云:「微物鳴吠,尚不能明其所以然,則小至莫破,大至莫載,烏可言讀意測邪!」或之使,莫之為,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。宣云:「二說猶未免物累,終是立言之過。」或使則實,成云:「滯有為也。」莫為則虛。成云:「溺無故也。」有名有實,是物之居;宣云:「說實,則是物之所居也。此或使之說之過。」無名無實,在物之虛。宣云:「說虛,則是全空。此莫為之說之過。」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以為可以言詮,可以意測,不知言則去道愈遠。未生不可忌,物之未生,不可忌禁而使之不生。已死不可阻。釋文:「本亦作徂。」案:其已死也,不可礙阻而令其不死。死生非遠也,理不可睹。死生止在目前,而其理莫能睹。或之使,莫之為,疑之所假。二說為後世獻疑者之所借端。吾觀之本,其往無窮;吾求之末,其來無止。宣云:「欲究其始,則往者已無窮,不知所始;欲究其終,則來者方無止,不知其終。」無窮、無止,言之無也,與物同理;郭云:「物理無窮,故知言無窮,然後與物同理也。」或使、莫為,言之本也,與物終始。曰或使,曰莫為,言者以二說為本也,然終始滯於物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無。成云:「至道不絕,非有非無,故執有執無,二俱不可。」道之為名,所假而行。郭云:「物所由而行,故假名之曰道。」或使莫為,在物一曲,夫胡為於大方?二說僅居物之一偏,何足語於大方之家?言而足,則終日言而盡道;郭云:「求道於意言之表則足。」言而不足,則終日言而盡物。郭云:「不能忘言而存意則不足。」道、物之極,言、默不足以載;窮道與物之極,言與默莫能載。非言非默,議其有極〔一〕。」宣云:「離乎言、默,可以求道,此至論也。」
〔一〕「議其有極」,集釋本作「議有所極」。
雜篇外物第二十六
外物不可必,凡物之自外至者,其利害皆不可必。故龍逢誅,比干戮,箕子狂,宣云:「善不可為。」惡來死,桀、紂亡。宣云:「惡不可為。」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員流於江,成云:「忠諫夫差,夫差殺之,取馬皮作袋,為鴟鳥之形,盛其屍,浮之江水。」萇弘死於蜀,藏其血三年,化而為碧。成云:「萇弘放歸蜀,自恨忠而遭譖,刳腸而死。蜀人感之,以匱盛其血,三年而化為碧玉。」釋文:「見呂氏春秋。」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愛,故孝己憂而曾參悲。成云:「孝己,殷高宗之子,遭後母之難,憂苦而死。曾參至孝,父母憎之,常遭父母打,鄰乎死地,故悲泣也。」李云:「曾參至孝,為父所憎,常見絕糧而後蘇。」
木與木相摩則然,俞云:「淮南原道訓亦云:『兩木相摩而然。』但兩木相摩,未見其然。下句作『金與火』,疑此亦當作『木與火』。下文多言火,益知此文當為『木與火』矣。蓋金木二物皆畏火,故舉以為言,見火之為害大也。」金與火相守則流。陰陽錯行,則天地大絯,釋文:「音駭。」宣云:「駭,動也。」於是乎有雷有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司馬云:「水中有火,謂電也。焚,謂霹靂時燒大樹也。」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,人亦有甚憂者,利害是也。害固害,利亦害也,故常兩陷而無所逃。螴蜳不得成,釋文:「螴蜳,郭音陳惇。」成云:「猶怵惕也。」案:言人視外物過重,雖怵惕恐懼,卒無所成。心若縣於天地之間,釋文:「縣音玄。」言馳情外物,極乎宇宙。慰睯沈屯,乍慰乍睯,乍沈乍屯。李云:「睯,悶也。」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與物之生火同。郭云:「內熱故也。」眾人焚和。眾皆溺於利害,是自焚其心中太和之氣也。月固不勝火,人心之清明,譬猶月也,豈能勝此火乎?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。釋文:「僓音頹。」宣云:「於是乎頹然隳壞,天理盡而生機熄矣。」
莊周家貧,故往貸粟於監河侯。釋文:「說苑作魏文侯。」監河侯曰:「諾。我將得邑金,將貸子三百金,可乎?」成云:「待我歲終得百姓租賦封邑之物,乃貸子。銅鐵之類,皆名為金,非黃金也。」莊周忿然作色曰:「周昨來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顧視車轍中,有鮒魚焉。周問之曰:『鮒魚來!子何為者邪?』對曰:『我,東海之波臣也。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』周曰:『諾。我且南遊吳、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』成云:「西江,蜀江也。」鮒魚忿然作色曰:『吾失我常與,我無所處。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!』」
任公子李云:「任,國名。」為大鉤巨緇,司馬云:「大黑綸也。」五十犗以為餌,釋文:「犗,犍牛也。」蹲乎會稽,投竿東海,旦旦而釣,期年不得魚。已而大魚食之,牽巨鉤錎沒而下,釋文:「錎,字林云:『猶陷字。』」騖揚而奮,白波若山,海水震蕩,聲侔鬼神,憚赫千里。郭慶藩云:「憚者,盛威之名。賈子解縣篇『陛下威憚大信』,(同伸。)與此同。」案:赫亦怒也,皆以魚言。任公子得若魚,若,是也。離而腊之,自制河以東,蒼梧以北,制同淛,浙江也。古「折」「制」字通。司馬云:「今在會稽錢塘。」蒼梧,山名,在嶺南。莫不厭若魚者。厭,飽食。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,皆驚而相告也。釋文:「李云:『輇,量人也。』本或作軨。軨,小也。本又或作輕。」夫揭竿累,司馬云:「累,綸也。」趣灌瀆,守鯢鮒,李云:「皆小魚。」其於得大魚難矣;飾小說以干縣令,其於大達亦遠矣。成云:「干,求也。縣,高也。令,謂令問。」宣云:「縣令,猶賞格也。」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,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。
儒以詩禮發冢。求詩禮,發古冢。大儒臚傳曰:釋文:「上傳語告下曰臚。」「東方作矣,司馬云:「謂日出。」事之何若?」小儒曰:「未解裙襦,口中有珠。詩固有之曰:『青青之麥,生於陵陂。生不布施,死何含珠為?』司馬云:「此逸詩,刺死人也。」接其鬢,成云:「接,撮也。」其顪,釋文:「字林云:『,一指按也。』顪,許穢反,司馬云:『頤下毛。』」儒以金椎控其頤,徐別其頰,無傷口中珠!」成云:「田恆資仁義以竊齊,儒生誦詩禮以發冢,由是觀之,聖跡不足賴。」蘇輿云:「苟無詩禮,何至啟奸!此莊子一偏之論,猶謂堯、舜以仁義教民,其流至於人與人相食,而田恆又因之以盜齊耳。」
老萊子之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曰:「有人於彼,修上而趨下,郭云:「長上而促下。」末僂而後耳,成云:「肩背傴僂。」司馬云:「耳卻後。」視若營四海,成云:「瞻視高遠,似營天下。」不知其誰氏之子。」老萊子曰:「是丘也,召而來!」仲尼至。曰:「丘!去汝躬矜與汝容知,宣云:「躬矜,矜持之行。容知,智慧之貌。」斯為君子矣。」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而問曰:「業可得進乎?」老萊子曰:「夫不忍一世之傷,而驁萬世之患,釋文:「驁,本亦作敖,同。」案:言孔子不忍一世之傷,而傲然貽萬世之患。抑固窶邪?抑子胸中固素無蓄備而為窶人邪?亡其略弗及邪?郭慶藩云:「亡讀如無。亡其,轉語也。史記范睢蔡澤傳:『亡其言臣者賤不可用乎?』呂覽愛類篇:『亡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?』韓策:『又亡其行子之術而廢子之謁乎?』是凡言亡其,皆轉語詞也。」案:古言「亡其」,若今之言「無亦」。言無亦子智略弗及此邪?惠以歡為驁,終身之醜,中民之行進焉耳,夫以施仁惠為事者,博眾人之歡欣,長一己之驕傲,此之謂以歡為驁,乃終身之醜,意惟庸人之行或及此焉耳。宣云:「中民,庸人也。」蘇輿云:「中民,亦見徐無鬼篇。」相引以名,相結以隱。俞云:「隱,訓為私。呂覽圜道篇高注:『隱,私也。』文選赭白馬賦『恩隱同渥』,李善引國語注曰:『隱,私也。』相結以隱,謂相結以私恩。」與其譽堯而非桀,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。善惡兩忘,閉塞之使無可譽,則所非者亦止。語又見齊物論篇,下四字作「廢其道」。反無非傷也,動無非邪也。成云:「反於物性,無不傷損,擾動心靈,皆非正法。」聖人躊躇以興事,以每成功。成云:「躊躇,從容也。聖人無心,應機而動,興起事業,恆自從容,不逆物情,故其功每就。」蘇輿云:「每與敏同。言興事不迫而成功自速。」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!」奈何哉子載此仁義之跡,終於自矜爾乎!
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,釋文:「李云:『元公也。』案:宋元公名佐,平公之子。阿門,司馬云:『阿,屋曲簷也。』」曰:「予自宰路之淵,李云:「淵,名龜所居。」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,漁者余且得予。」俞云:「史記龜筴傳作豫且。」元君覺,使人占之,曰:「此神龜也。」君曰:「漁者有余且乎?」左右曰:「有。」君曰:「令余且會朝。」明日,余且朝。君曰:「漁何得?」對曰:「且之網,得白龜焉,其圓五尺。」君曰:「獻若之龜。」龜至,君再欲殺之,再欲活之,心疑,卜之,曰:「殺龜以卜,吉。」卜詞。乃刳龜,七十二鑽而無遺筴。每占必鑽龜,凡七十二次皆驗。仲尼曰:「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;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,知同智,下同。不能避刳腸之患。如是,則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雖有至知,萬人謀之。蘇輿云:「言一物之智,不敵萬人之謀,山木篇『賢則謀,不肖則欺』,言賢則為人所謀,與此謀義同。」魚不畏網而畏鵜鶘。姚云:「網之害大於鵜鶘,人之用小智者,猶魚之不知畏網也。」去小知而大知明,郭云:「小知自私,大知任物。」去善而自善矣。」成云:「遣矜尚之小心,合自然之大善。」
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,與能言者處也。釋文:「石,本又作碩。」案:「石」「碩」古字通用。宣云:「無知者有自然之能也。」
惠子謂莊子曰:「子言無用。」莊子曰:「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。夫地非不廣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。然則廁足而墊之,致黃泉,人尚有用乎?」釋文:「廁音側。墊,下也,掘也。致,至也,本亦作至。」案:言地廣大無用者多,然使側足之外,掘之至於黃泉,則有用者尚有用乎?惠子曰:「無用。」莊子曰:「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。」
莊子曰:「人有能遊,且得不遊乎?人有能自適者,何所不自適乎?人而不能遊,且得遊乎?人而不能自適,何所得自適乎?夫流遁之志,決絕之行,浮游隱遁,決絕棄世。噫!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!真智大德之所任,殆不如此。覆墜而不反,火馳而不顧,火馳,猶後世言火速、火急也。雖遇覆墜,猶疾馳而不返顧,此果於用世者。蘇輿云:「火馳,亦見天地篇。」雖相與為君臣,時也,時之適然。易世而無以相賤。世代變易,二者相等。故曰:至人不留行焉。至人於此,絕無流滯。夫尊古而卑今,學者之流也。且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?且以淳古之風,視今之世,夫孰能不動於中!波,動也。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,與世同遊而不僻處,與流〔一〕遁、決絕者異。順人而不失己。與覆墜、火馳者異。彼教不學,承意不彼。彼尊古卑今之教,我固不必學之,亦承其意而不必與彼分別也。
〔一〕「流」原作「遊」,據正文改。
目徹為明,耳徹為聰,鼻徹為顫,成云:「顫,辛臭之事也。」口徹為甘,心徹為知,知徹為德。下知音智。徹,通也。凡道不欲壅,壅則哽,哽而不止則跈,道乃人所共由,不欲壅滯,壅滯則必至哽塞,哽塞而不止,則妄行而相騰踐矣。郭云:「跈,騰踐也。」跈則眾害生。郭云:「生,起也。」物之有知者恃息,宣云:「息所以通一身之氣。」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殷,正也。其或不正,非天之過,天之賦性無不中和也。天之穿之,日夜無降,成云:「降,止也。自然之理,穿通萬物,自晝及夜,未嘗止息。」人則顧塞其竇。成云:「竇,孔也。流俗之人,反於天理,雍塞根竅,滯溺不通。」胞有重閬,釋文:「胞,腹中胎。」郭云:「閬,空曠也。」成云:「人腹內空虛,故容藏胃;藏胃空虛,故通氣液。」心有天遊。宣云:「心必有閒處以適天機。」室無空虛,則婦姑勃谿;司馬云:「勃谿,反戾也。」宣云:「勃谿,逼塞相乘也。謂室無餘地,則尊卑逼塞,相乘踐也。」心無天遊,則六鑿相攘。宣云:「六鑿,六根之鑿性者也。無閒適處,則六根用事而奪性。」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,亦神者不勝。宣云:「夫心有天遊,則方寸之內,逍遙無際,何假清曠之處而後適哉!今人見大林丘山之曠,而喜以為善者,亦由平日胸次逼狹,神明不勝故也。」
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,郭嵩燾云:「德所以洋溢,名為之也;名所以洋溢,表暴以成之也。荀子富國篇:『聲名足以暴炙之。』」謀稽乎誸,郭云:「誸,急也。急而後考其謀。」知出乎爭,宣云:「爭而後騁智。」柴生乎守,柴,猶獨也。有守而後獨立不懼。達生篇云:「柴立其中央。」官事果乎眾宜。官之設事,必眾皆宜之,而後果行。春雨日時,草木怒生,「日」疑「曰」之誤。銚鎒於是乎始修,成云:「姚,耜之類也。鎒,鋤也。」草木之到植者過半,而不知其然。釋文:「植,立也。司馬云:『鋤拔反之更生曰到植。』」盧云:「到,古倒字。」成云:「鋤罷到生,時節使然。故制法立教,必須順時。」
靜然可以補病,宣云:「靜則神氣來復,故可以補病。」眥●可以休老,釋文:「●,本亦作搣。」郭嵩燾云:「廣韻『搣,案也,摩也。』謂以兩手按摩目眥。」宣云:「此蓋養生之術,可以沐浴老容。」寧可以止遽。宣云:「寧定則心閒泰,可以止迫遽也。」雖然,若是,勞者之務也,宣云:「姑教勞者以自息之方耳。」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。宣云:「未能佚者不事此。」案:「非」字當衍。聖人之所以駴天下,神人未嘗過而問焉;聖人,如黃帝、堯、舜。神人,如廣成、大隗。賢人所以駴世,聖人未嘗過而問焉;務光、申徒狄之輩,蓋賢人也。君子所以駴國,賢人未嘗過而問焉;君子駴國,蓋田恆之徒。小人所以合時,君子未嘗過而問焉。
演門有親死者,釋文:「演門,宋城門名。」以善毀,毀、瘠。爵為官師,宋君旌其孝行。其黨人毀而死者半。郭云:「慕賞而孝,去真遠矣,斯尚賢之過也。」黨,鄉黨。堯與許由天下,許由逃之;湯與務光天下,務光怒之。紀他聞之,帥弟子而踆於窾水,諸侯弔之三年,申徒狄因以踣河。釋文:「踆,字林云:『古蹲字。』司馬云:『窾,水名。』」成云:「他恐及己,與弟子蹲踞水旁。諸侯聞之,重其廉素,時往弔慰,恐其沈沒。狄聞斯事,慕其高名,遂赴河自溺而死。」
荃者所以在魚,得魚而忘荃;釋文:「荃,崔音孫,香草也,可以餌魚。或云:積柴水中,使魚依而食焉。一云:魚笱也。」盧云:「如或所云,是潛也。見詩周頌。」案:成本作「筌」。在者,生致之。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釋文:「蹄,兔罥也。係其腳,故曰蹄。」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?」
雜篇寓言第二十七
寓言十九,宣云:「寄寓之言,十居其九。」案:意在此而言寄於彼。重言十七,宣云:「引重之言,十居其七。」卮言日出,釋文:「卮,字又作卮,音支。字略云:『圓酒器也。』王云:『卮器滿即傾,空則仰,隨物而變,非執一守故者也。施之於言,故隨人從變,己無常主也。』」郭云:「日出,謂日新。」和以天倪。成云:「和,合也。天倪,自然之分也。」案:謂止能應以自然。寓言十九,藉外論之。郭云:「言出於己,俗多不受,故借外耳。肩吾、連叔之類。」親父不為其子媒。親父譽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;成云:「媒,媾合也。父談其子,人多不信;他人譽之,信者多矣。」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非吾故為支離之過,乃人妄起疑議之過也。與己同則應,不與己同則反,同於己為是之,異於己為非之。人情專以同異為是非,故須寓言。重言十七,姚云:「莊生書,凡託為人言者,十有其九;就寓言中,其託為神農、黃帝、堯、舜、孔、顏之類,言足為世重者,又十有其七。」所以已言也,已,止也。止天下淆亂之言。是為耆艾。此為長老之言,則稱引之。釋詁:「耆艾,長也。」年先矣,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處事貴有經緯,立言貴有本末,所重乎耆艾者,年高而有道者也。若年居先矣,而胸無經緯本末,徒稱年耆者,是烏得為先乎?蘇輿云:「期,猶限也。言他無以先人,徒以年為限。則陽篇『計物之數,不止於萬,而期曰萬物』,與此期字義同。」人而無以先人,無人道也;宣云:「不能盡人之道。」人而無人道,是之謂陳人。郭云:「直是陳久之人耳。」宣云:「猶老朽也。」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窮年。因其事理而曼衍之,日出不窮,聊以盡我之年歲耳。齊物論云:「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」不言則齊,齊與言不齊,言與齊不齊也,故曰無言。蘇輿云:「不言而道存,物論齊矣。言則有正有差,齊與言,言與齊,終無可齊之日,故曰莫若無言。」言無言,郭云:「言彼所言,故雖有言而我仍無言也。」終身言,未嘗言;終身不言,未嘗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郭云:「自,由也。由彼我之情偏,故有可不可,然不然。」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惡乎可?可於可。惡乎不可?不可於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,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以上又見齊物論篇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!非此無言之言,孰能傳久?萬物皆種也,以不同形相禪,宣云:「皆有種類,各以其形禪於無窮。」始卒若環,莫得其倫,郭云:「倫,理也。」案:如環無端,莫得其理。是謂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成云:「均,齊也。是謂天然齊等之道。即以齊均之道,亦名自然之分也。」案:齊物論亦云:「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均,是之謂兩行。」
莊子謂惠子曰:「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始時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。」與則陽篇稱蘧伯玉同。惠子曰:「孔子勤志服知也。」宣云:「疑孔子勤勞心志,從事於多知,未得為化也。」莊子曰:「孔子謝之矣,而其未之嘗言。宣云:「言孔子已謝去勤勞之跡而進於道,但口未之言耳。」孔子云:宣云:「引孔子雅言。」『夫受才乎大本,復靈以生。』大本,天也。人受才於天,而復其性靈以生。鳴而當律,聲為律。言而當法,言而世為天下法。利義陳乎前,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,定天下之定。釋文:「蘁音悟,逆也。」案:言但取服人口而已。而能使人心服,自不敢迕,如此者,斯足以立定天下之定理也。子言如此。已乎已乎!吾且不得及彼乎!」成云:「此莊子歎美宣尼之詞。」姚云:「勤志服知,孔子所言以教弟子者,然非孔子所以為孔子,故曰謝之,若所未嘗言者,乃所為孔子云也。何也?蓋有大本存焉。受才於大本,復善以反其生,孔子所以為孔子也,還其大而已矣。若夫當律當法而明是非,此德之小者,豈孔子之謂哉!」義亦可采。
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宣云:「化,變也。」曰:「吾及親仕,三釜而心樂;成云:「六斗四升曰釜。」後仕,三千鍾而不洎,成云:「六斛四斗曰鍾。洎,及也。」案:不及親。吾心悲。」弟子問於仲尼曰:「若參者,可謂無所縣其罪乎?」郭云:「縣,係也。」宣云:「為親而仕,心無係祿之罪。」曰:「既已縣矣。宣云:「已縣係於祿養矣。」夫無所縣者,可以有哀乎?成云:「孝子事親,務在於適,無論祿之厚薄,盡於色養而已,故有傭賃而稱孝子,三仕猶為不孝。既心存哀樂,得無係祿之罪乎!夫唯無係者,故當無哀樂也。」彼視三釜、三千鍾,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。」彼,謂無係者。俞云:「雀字衍。釋文云:『元嘉本作「如鸛蚊」,無虻字。』是陸所見本未衍雀字,故但言元嘉本無虻字,不言其無雀字也。惟鸛與蚊虻,一鳥一蟲,取喻不倫。王云:『鸛蚊,取大小相縣,以喻三釜、三千鍾之多少。』夫至人之視物,一吷而已,豈屑屑於三釜、三千鍾之多少,而必分別其為鸛為蚊乎!釋文又云:『鸛,本亦作觀。』疑是古本如此。其文云:『彼視三釜、三千鍾,如觀蚊虻相過乎前也。』淮南俶真篇『毀譽之於己,猶蚊虻之一過也』,義與此同。因觀誤作鸛,則『鸛蚊虻』三字不倫,乃有刪一虻字,使鸛與蚊二文相稱者,元嘉本是也。又有增一雀字,使鸛雀與蚊虻二文相稱者,今本是也。皆非莊子之舊矣。」
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:成云:「居在郭東,曰東郭,猶是齊物篇中南郭子綦也。」自吾聞子之言,一年而野,成云:「野,質樸也。聞道一年,學心未孰,稍能樸素去浮華耳。」二年而從,成云:「順於俗也。」三年而通,成云:「不滯境也。」四年而物,成云:「與物同也。」五年而來,成云:「為眾歸也。」六年而鬼入,成云:「神會物理。」七年而天成,成云:「合自然成。」八年而不知死、不知生,成云:「不覺死生聚散之異。」九年而大妙。成云:「妙,精微也。知照宏博,故稱大也。」
生有為,死也。郭云:「生而有為,則喪其生。」勸公:宣云:「設為勸人之語,如下二句。」以其死也,有自也;郭云:「自,由也。由有為,故死;由私其生,故有為。」而生陽也,無自也。宣云:「死為陰,生為陽。」郭云:「生之陽,以其絕跡無為而然,非有由也。」而果然乎?而,汝也。言汝果能無為乎?惡乎其所適?惡乎其所不適?成云:「所在皆適。」天有曆數,氣數有定。地有人據,各據其所。吾惡乎求之?成云:「吾於何處分外求之?」莫知其所終,若之何其無命也?成云:「時來運去,非命如何!言有命也。」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?成云:「死去生來,猶春秋冬夏,豈其命乎!言無命也。」有以相應也,若之何其無鬼邪?郭云:「理必有應,若有神靈以致之也。」無以相應也,若之何其有鬼邪?」相應之理,有時而不靈。
眾罔兩問於景曰:影外微陰甚多,故曰眾罔兩。「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若,汝。向也括而今被髮,括,束髮。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,何也?」景曰:「搜搜也,釋文:「搜,本又作叟。」成云:「叟叟,無心運動之貌。」奚稍問也?宣云:「何率爾而問!」予有而不知其所以。予雖居然有之矣,而不知所以然。予,蜩甲也,蛇蛻也,似之而非也。宣云:「甲、蛻猶有一定之形,故似之而非。」案:以上與齊物論同而繁簡異。火與日,吾屯也;釋文:「屯,聚也。」宣云:「得火、日,則屯聚而顯。」陰與夜,吾代也。司馬云:「代,謂使得休息也。」彼,吾所以有待邪?彼,謂形。而況乎以有待者乎!謂形待天機而動也。齊物篇云:「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」彼來則我與之來,彼往則我與之往,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。宣云:「強陽,謂健動也。」強陽者,又何以有問乎!」有,即上文「予有」之有也。言彼健動者,又何能以予問乎!
陽子居南之沛,列子黃帝篇作楊朱。老聃西遊於秦,邀於郊,邀,約也。宣云:「子居邀老子於沛郊。」至於梁而遇老子。宣云:「梁,沛郊地名。」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:「始以汝為可教,今不可也。」陽子居不答。至舍,進盥漱巾櫛,黃帝篇「盥」作「涫」。脫屨戶外,膝行而前曰:「向者弟子欲請夫子,夫子行不閒,是以不敢。今閒矣,請問其過。」老子曰:「而睢睢盱盱,郭云:「跋扈之貌。人將畏而疏遠。」而誰與居?誰與汝居處乎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」辱,汙也。此道德經文。陽子居蹴然變容曰:「敬聞命矣。」其往也,舍者迎將其家,張湛注:「客舍家也。」公執席,妻執巾櫛,舍者避席,成云:「先坐者避席而走。」煬者避灶。成云:「然火者不敢當灶。」其反也,舍者與之爭席矣。郭云:「去其夸矜故也。」
莊子集解卷八
雜篇讓王第二十八
讓王下四篇,古今學者多以為偽作。
堯以天下讓許由,許由不受。又讓於子州支父,李云:「支父,字也,即支伯也。」子州支父曰:「以為我天子,猶之可也。雖然,我適有幽憂之病,王云:「謂其病深固也。」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」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況他物乎!唯無以天下為者,可以託天下也。
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,子州支伯曰:「予適有幽憂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」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,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。
舜以天下讓善卷,善卷曰:「余立於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絺;春耕種,形足以勞動;秋收斂,身足以休息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為哉?悲夫!子之不知余也!」遂不受。於是去而入深山,莫知其處。
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,石戶之農曰:釋文:「石戶,本亦作后。石戶,地名。」成云:「戶字亦有作后者。」「捲捲乎后之為人,葆力之士也。」釋文:「捲音權,郭音眷,用力貌。」案:「戶」亦作「后」。此后乃自稱,言我捲捲勤苦,是葆力之士,未暇治天下也。以舜之德為未至也,於是夫負妻戴,攜子以入於海,終身不反也。
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。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「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,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為吾臣與為狄人臣,奚以異?且吾聞之,不以所用養害所養。成云:「用養,土地。所養,百姓。」因杖筴而去之。民相連而從之,司馬云:「連,讀曰輦。」遂成國於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。以生命為貴。能尊生者,雖貴富不以養傷身,雖貧賤不以利累形。有養者不以嗜養傷身,無利者不以求財累形。今世之人,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,唯恐失之。見利輕亡其身,豈不惑哉!
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釋文:「李云:『搜,王子名。』淮南子作翳。爾雅云:『南戴日為丹穴。』」成云:「丹穴,南山洞也。」俞云:「翳前無三世弒君事。史記越世家索隱以搜為翳之子無顓。據竹書紀年,翳為其子所弒,越人殺其子,立無余,又見弒而立無顓。是無顓以前三世皆不善終,則王子搜是無顓之異名無疑矣。淮南子蓋傳聞之誤,當据索隱訂正。」而越國無君,求王子搜不得,從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薰之以艾,乘以王輿。王子搜援綏登車,仰天而呼曰:「君乎君乎!獨不可以舍我乎!」王子搜非惡為君也,惡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謂不以國傷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。
韓、魏相與爭侵地。子華子見昭僖侯,昭僖侯有憂色。司馬云:「子華子,魏人。昭僖,韓侯。」俞云:「呂覽貴生篇引子華子曰:『全生為上,虧生次之,死次之,迫生為下。』又誣徒篇引子華子曰:『王者樂其所以王,亡者樂其所以亡。』高注並云:『子華子,古體道人。』知度、審為兩篇注同。韓有昭侯,有僖王,無昭僖侯。」子華子曰:「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,成云:「銘,書記也。」書之言曰:『左手攫之則右手廢,釋文:「司馬云:『廢,病也。』一云:攫者,援書銘。廢者,斬右手。」右手攫之則左手廢,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』君能攫之乎?」昭僖侯曰:「寡人不攫也。」子華子曰:「甚善!自是觀之,兩臂重於天下也,身亦重於兩臂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,今之所爭者,其輕於韓又遠。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!」憂其不得。僖侯曰:「善哉!教寡人者眾矣,未嘗得聞此言也。」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。「僖」上脫「昭」字。
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幣先焉。顏闔守陋閭,苴布之衣而自飯牛。李云:「苴,有子麻也。」魯君之使者至,顏闔自對之。使者曰:「此顏闔之家與?」顏闔對曰:「此闔之家也。」使者致幣,顏闔曰:「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,不若審之。」俞云:「聽下者字衍,呂覽貴生篇無。」使者還,反審之,復來求之,則不得已。已避去。故若顏闔者,真惡富貴也。故曰:道之真以治身,其緒餘以為國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司馬云:「土苴,如糞草也。」由此觀之,帝王之功,聖人之餘事也,非所以完身養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為身棄生以殉物,豈不悲哉!凡聖人之動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,與其所以為。王云:「所以之者,謂德所加之方也。所為者,謂所以待物也。」今且有人於此,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。是何也?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。夫生者,豈特隨侯之重哉!俞云:「貴生篇侯下有珠字,當据補。」
子列子窮,容貌有飢色。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:「列御寇,蓋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國而窮,君無乃為不好士乎?」釋文:「子陽,鄭相。」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。成云:「主倉之官。」子列子見使者,再拜而辭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「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樂,今有飢色。君過而遺先生食,言相君過聽,有此嘉惠。先生不受,豈不命邪!」子列子笑謂之曰:「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遺我粟,至其罪我也,又且以人之言。此吾所以不受也。」其卒,民果作難而殺子陽。俞云:「子陽事見呂覽適威篇、淮南氾論訓。至史記鄭世家,則云『繻公二十五年,鄭繻公殺其相子陽,二十七年,子陽之黨共弒繻公駘』,又與諸書不同。」
楚昭王失國,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。昭王反國,將賞從者,及屠羊說。屠羊說曰:「大王失國,說失屠羊;大王反國,說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祿已復矣,又何賞之言〔一〕?」王曰:「強之!」強令受賞。屠羊說曰:「大王失國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誅;大王反國,非臣之功,故不敢當其賞。」王曰:「見之!」屠羊說曰:「楚國之法,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。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,知音智。而勇不足以死寇。吳軍入郢,說畏難而避寇,非故隨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,約,與百姓共守法之約。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。」王謂司馬子綦曰:「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,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」釋文:「三旌,三公位也。司馬本作『三珪』,云:『謂諸侯之三卿皆執珪也。』」宣云:「車服各有旌別,故曰三旌。」俞云:「為上綦字衍。」案:「綦」或當作「其」。屠羊說曰:「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;萬鍾之祿,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。然豈可以食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!說不敢當,願復反吾屠羊之肆。」遂不受也。遂,竟也。
〔一〕「言」,集釋本作「有」。
原憲居魯,環堵之室,茨以生草,成云:「以草蓋屋,謂之茨。」蓬戶不完,釋文:「織蓬為戶。」桑以為樞而甕牖,司馬云:「屈桑條為戶樞,破甕為牖。」二室,司馬云:「夫妻各一室。」褐以為塞,司馬云:「以褐衣塞牖。」上漏下溼,匡坐而弦。司馬云:「匡,正也。」釋文:「弦,謂弦歌。」子貢乘大馬,中紺而表素,李云:「紺為中衣,加素為表。」軒車不容巷,往見原憲。原憲華冠縰履,釋文:「以華木皮為冠。」郭慶藩云:「上林賦『華楓枰櫨〔一〕』,張揖曰:『華,皮可以為索。』即樗也。說文:『樗,木也。以其皮裹松脂。讀若華。』李云:『縰履,謂履無跟也。』三蒼解詁蹝作,云:『躡也。』聲類或作屣。通俗文:『履不著跟曰屣。』」杖藜而應門。子貢曰:「嘻!先生何病?」原憲應之曰:「憲聞之:『無財謂之貧,學而不能行謂之病。』今憲,貧也,非病也。」子貢逡巡而有愧色。原憲笑曰:「夫希世而行,司馬云:「希,望也。所行常顧世譽而動。」比周而友,成云:「周旋親比,以結朋黨。」學以為人,教以為己,釋文:「學當為己,教當為人,今不然也。」仁義之慝,司馬云:「依託仁義為姦惡。」輿馬之飾,憲不忍為也。」
〔一〕「枰櫨」原誤「秤櫃」,據漢書司馬相如傳及文選上林賦改。史記本傳作「華氾櫨」,字通用。
曾子居衛,縕袍無表,顏色腫噲,司馬云:「腫噲,剝錯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疑噲當為癐,病甚也。」手足胼胝。三日不舉火,十年不製衣,正冠而纓絕,捉衿而肘見,納履而踵決。曳縰而歌商頌,聲滿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諸侯不得友。故養志者忘形,成云:「賢人君子,不以形挫志。」養形者忘利,成云:「攝衛之士,不以利傷生。」致道者忘心矣。成云:「得道之人,忘心知之術。」
孔子謂顏回曰:「回來!家貧居卑,胡不仕乎?」顏回對曰:「不願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,足以給‚粥;釋文:「‚,或作饘,廣雅云:『糜也。』」郭內之田十畝,足以為絲麻;鼓琴足以自娛;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。回不願仕。」孔子愀然變容曰:「善哉回之意!丘聞之:『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,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,之,即謂利。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。』丘誦之久矣,今於回而後見之,是丘之得也。」喜得此人也。
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:司馬云:「魏之公子,封中山,名牟。」釋文:「瞻子,賢人也。淮南作詹。」「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闕之下,釋文:「魏,淮南作騩。司馬本同,云:『騩,讀曰魏。象魏觀闕,人君門也。』許慎云:『天子兩觀也。』」奈何?」瞻子曰:「重生。重生則利輕。」宣云:「重生,猶尊生。」中山公子牟曰:「雖知之,未能自勝也。」瞻子曰:「不能自勝則從,神無惡乎?釋文:「『不能自勝則從』絕句。一讀至神字絕句。」成云:「若不勝於情欲,則宜從順心神,亦不勞妄生嫌惡也。」俞云:「從字絕句,是也。呂覽審為篇作『不能自勝則縱之』,文子下德篇、淮南道應篇並作『從之』,且疊『從之』二字,則『從神』之不當連讀明矣。」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,此之謂重傷。重傷之人,無壽類矣。」釋文:「重,直用反。」俞云:「重傷,猶再傷也。不能自勝,則已傷矣;又強制之而不使縱,是再傷也。呂覽高注:『重,讀「復重」之重。』是也。釋文非。」魏牟,萬乘之公子也,其隱巖穴也,難為於布衣之士,雖未至乎道,可謂有其意矣。
孔子窮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糝,成云:「藜菜之羹,不加米糝。」顏色甚憊,而弦歌於室。顏回擇菜,子路、子貢相與言曰:「夫子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伐樹於宋,窮於商、周,圍於陳、蔡,殺夫子者無罪,藉夫子者無禁。釋文:「藉,陵藉也。」弦歌鼓琴,未嘗絕音,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?」顏回無以應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:「由與賜,細人也。召而來!吾語之。」子路、子貢入。子路曰:「如此者可謂窮矣。」孔子曰:「是何言也!君子通於道之謂通,窮於道之謂窮。今丘抱仁義之道,以遭亂世之患,其何窮之為?郭慶藩云:「呂覽慎人篇為作謂,是也。古為、謂字通。」故內省而不窮於道,臨難而不失其德,天寒既至,俞云:「呂覽慎人篇天作大。此誤。」霜露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陳、蔡之隘,釋文:「隘音厄。」於丘其幸乎!」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成云:「削然,取琴聲。」子路扢然執干而舞。李云:「扢然,奮舞貌。」子貢曰:「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」古之得道者,窮亦樂,通亦樂。所樂非窮通也,道德於此,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。俞云:「德當作得。呂覽慎人篇作『道得於此,則窮達一也,為寒暑風雨之序矣』。疑此文『窮通』下亦當有『一也』二字,而今奪之。」案:成云:「得道之人,處窮通而常樂。」是成所見本「德」作「得」,與呂覽同。故許由娛於潁陽,而共伯得乎共首。司馬云:「共伯,名和,修其行,好賢人,諸侯皆以為賢。周厲王之難,天子曠絕,諸侯皆請以為天子,共伯不聽,(據路史,當補「弗獲免」三字。)即干王位。十四年,大旱屋焚,卜於太陽,兆曰:『厲王為祟。』召公乃立宣王,共伯復歸於宗,逍遙得意共山之首。共丘山,今在河南共縣西。」
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,北人無擇曰:「異哉!后之為人也,居於●畝之中,而遊堯之門。不若是而已,言不惟若此。又欲以其辱行漫我。漫,汙也。吾羞見之。」因自投清泠之淵。釋文:「山海經云:『在江南。』一云:在南陽郡西崿山下。」
湯將伐桀,因卞隨而謀,卞隨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湯曰:「孰可?」曰:「吾不知也。」湯又因瞀光而謀,瞀光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湯曰:「孰可?」曰:「吾不知也。」湯曰:「伊尹何如?」曰:「強力忍垢,吾不知其他也。」湯遂與伊尹謀伐桀,剋之,以讓卞隨。卞隨辭曰:「后之伐桀也謀乎我,必以我為賊也;勝桀而讓我,必以我為貪也。吾生乎亂世,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數聞也。」乃自投稠水而死。釋文:「司馬本稠作洞,云:『洞水,在潁川。』一云:在范陽郡界。」湯又讓瞀光曰:「知者謀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」瞀光辭曰:「廢上,非義也;殺民,非仁也;人犯其難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聞之曰:『非其義者,不受其祿;無道之世,不踐其土。』況尊我乎!吾不忍久見也。」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。釋文:「司馬本作盧水,在遼東西界。一云:在北平郡界。」
昔周之興,有士二人處於孤竹,曰伯夷、叔齊。二人相謂曰:「吾聞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試往觀焉。」至於岐陽,武王聞之,使叔旦往見之,與盟曰:「加富二等,成云:「加祿二級。」就官一列。」血牲而埋之。二人相視而笑曰:「嘻!異哉!此非吾所謂道也。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,時祀盡敬而不祈喜;俞云:「喜當作禧。釋詁:『禧,福也。』不祈禧〔一〕,不祈福也。呂覽誠廉篇作『時祀盡敬而不祈福』,與此字異義同。」其於人也,忠信盡治而無求焉。樂與政為政,樂與治為治,不以人之壞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時自利也。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,上謀而下行貨,王念孫云:「下字誤加。上與尚同。呂覽誠廉篇正作『上謀而行貨』。」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為信,揚行以說眾,殺伐以要利,是推亂以易暴也。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亂世不為苟存。今天下闇,周德衰,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,其,猶與其。並,依。塗,汙也。不如避之以絜吾行。」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,遂餓而死焉。若伯夷、叔齊者,其於富貴也,苟可得已,則必不賴。恃也。高節戾行,獨樂其志,不事於世,此二士之節也。
〔一〕「禧」原作「喜」,據集釋引俞樾說改。
雜篇盜跖第二十九
孔子與柳下季為友。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。盜跖從卒九千人,橫行天下,侵暴諸侯,釋文:「李奇注漢書云:『跖,秦之大盜也。』」俞云:「史記伯夷傳正義云:『跖者,黃帝時大盜之名。』是跖之為何時人,竟無定說。孔子與柳下惠不同時,柳下惠與盜跖亦不同時,讀者勿以寓言為實也。」穴室樞戶,司馬云:「破人戶樞而取物也。」驅人牛馬,取人婦女,貪得忘親,不顧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過之邑,大國守城,小國入保,釋文:「禮記鄭注:『小城曰保。』」萬民苦之。孔子謂柳下季曰:「夫為人父者,必能詔其子;為人兄者,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詔其子,兄不能教其弟,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。今先生,世之才士也,弟為盜跖,為天下害,而弗能教也,丘竊為先生羞之。丘請為先生往說之。」柳下季曰:「先生言『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,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』,若子不聽父之詔,弟不受兄之教,雖今先生之辯,將奈之何哉?且跖之為人也,心如涌泉,意如飄風,強足以距敵,辯足以飾非,順其心則喜,逆其心則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無往。」孔子不聽,顏回為御,子貢為右,往見盜跖。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,膾人肝而餔之。釋文:「餔,字林云:『日申時食也。』」孔子下車而前,見謁者曰:「魯人孔丘,聞將軍高義,敬再拜謁者。」謁者入通,盜跖聞之大怒,目如明星,髮上指冠,曰:「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?為我告之:『爾作言造語,妄稱文、武,成云:「言憲章文、武。」冠枝木之冠,司馬云:「冠多華飾,如木之枝繁。」帶死牛之脅,司馬云:「取牛皮為大革帶。」多辭繆說,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,搖脣鼓舌,擅生是非,以迷天下之主,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弟而儌倖於封侯富貴者也。子之罪大極重,俞云:「極當作殛。釋言:『殛,誅也。』言罪大而誅重也。極、殛古字通。書洪範、多士、左僖二十八年傳、昭七年傳釋文並曰:『殛,本作極。』」疾走歸!不然,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。』」孔子復通曰:「丘得幸於季,願望履幕下。」釋文:「司馬本幕作綦,云:『言視不敢望跖面,望履結而還也。』」謁者復通,盜跖曰:「使來前!」孔子趨而進,避席反走,再拜盜跖。盜跖大怒,兩展其足,案劍瞋目,聲如乳虎,曰:「丘來前!若所言,順吾意則生,逆吾心則死。」孔子曰:「丘聞之,凡天下有三德:生而長大,美好無雙,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,此上德也;知維天地,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能辯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眾率兵,此下德也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南面稱孤矣。今將軍兼此三者,身長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脣如激丹,司馬云:「明也。」齒如齊貝,音中黃鐘,而名曰盜跖,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。將軍有意聽臣,臣請南使吳、越,北使齊、魯,東使宋、衛,西使晉、楚,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,立數十萬戶之邑,尊將軍為諸侯,與天下更始,罷兵休卒,收養昆弟,共祭先祖。共讀曰供。此聖人才士之行,而天下之願也。」盜跖大怒曰:「丘來前!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,皆愚陋恆民之謂耳。今長大美好,人見而悅之者,此吾父母之遺德也。丘雖不吾譽,吾獨不自知邪?且吾聞之:『好面譽人者,亦好背而毀之。』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,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,安可久長也?城之大者,莫大乎天下矣。堯、舜有天下,子孫無置錐之地,朱、均不嗣。湯、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〔一〕,成云:「湯、武子孫咸遭篡弒。」非以其利大故邪?且吾聞之:古者禽獸多而人少,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,晝拾橡栗,暮栖木上,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。古者民不知衣服,夏多積薪,冬則煬之,故命之曰知生之民。神農之世,臥則居居,成云:「居居,安靜之容。」起則于于,郭慶藩云:「于于,廣大之意。方言:『于,大也。』禮檀弓『于則于』,正義亦訓于為廣大。于于,重言。」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與麋鹿共處,耕而食,織而衣,無有相害之心,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黃帝不能致德,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堯、舜作,立群臣,湯放其主,武王殺紂。自是之後,以強陵弱,以眾暴寡。湯、武以來,皆亂人之徒也。今子修文、武之道,掌天下之辯,以教後世,成云:「辯說仁義,為後世之教。」縫衣淺帶,釋文「縫」作「摓」。郭慶藩云:「列子黃帝篇注引向秀云:『摓衣,儒服寬而長大。』釋文:『摓,又作縫。』縫衣,大衣也。或作逢。禮儒行『逢掖之衣』,鄭注:『逢,猶大也。』釋文:『淺帶,縫帶使淺狹。』」矯言偽行,以迷惑天下之主,而欲求富貴焉,盜莫大於子。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?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長劍,而受教於子,天下皆曰『孔丘能止暴禁非』。其卒之也,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,身菹於衛東門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子自謂才士聖人邪!則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窮於齊,圍於陳、蔡,不容身於天下。子教子路菹此患,疑有奪文。上無以為身,下無以為人,子之道豈足貴邪?世之所高,莫若黃帝,黃帝尚不能全德,而戰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堯不慈,舜不孝,成云:堯不授丹朱,舜為父所疾。」禹偏枯,成云:「治水勤勞致疾。」湯放其主,武王伐紂,文王拘羑里。句應在「武王」上而誤倒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論之,孰同熟。猶言精熟討論之。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!世之所謂賢士,伯夷、叔齊,伯夷、叔齊辭孤竹之君,而餓死於首陽之山,骨肉不葬。鮑焦飾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成云:「鮑焦,周時隱者,飾行非世,荷擔采樵,拾橡充食。子貢遇之,曰:『吾聞非其政者不履其地,汙其君者不受其利。今子履其地,食其利,其可乎?』焦曰:『吾聞廉士重進而輕退,賢人易愧而輕死。』遂抱木立枯焉。」申徒狄諫而不聽,負石自投於河,為魚鱉所食。成云:「諫而不聽,未詳所據。」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後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燔死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,女子不來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此六子者,無異於磔犬、流豕、操瓢而乞者,李云:「言人不得其死,猶豬、狗、乞兒流轉溝中者也。」皆離名輕死,釋文:「離,力智反。」不念本養壽命者也。不念本在養生,壽由天命者也。世之所謂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、伍子胥,子胥沈江,比干剖心。此二子者,世謂忠臣也,然卒為天下笑。成云:「為達道者所嗤。」自上觀之,至於子胥、比干,二子以身殉國,在諸人中猶為最上。皆不足貴也。丘之所以說我者,若告我以鬼事,則我不能知也;若告我以人事者,不過此矣,皆吾所聞知也。今吾告子以人之情:目欲視色,耳欲聽聲,口欲察味,志氣欲盈。人上壽百歲,中壽八十,下壽六十,除病瘦、死喪、憂患,王念孫云:「瘦當為瘐字之誤也。病瘐一類,死喪一類,憂患一類。瘐字或作瘉。」其中開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。天與地無窮,人死者有時,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,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。不能說其志意,養其壽命者,皆非通道者也。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棄也,亟去走歸,無復言之!子之道,狂狂汲汲,成云:「狂狂,失性〔二〕也。汲汲,不足也。」詐巧虛偽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,奚足論哉?」孔子再拜趨走,出門上車,執轡三失,目芒然無見,色若死灰,據軾低頭,不能出氣。歸到魯東門外,適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「今者闕然數日不見,車馬有行色,得微往見跖邪?」成云:「微,無也。」孔子仰天而歎曰:「然。」柳下季曰:「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?」即篇首柳下所云也。孔子曰:「然。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,疾走料虎頭,釋文:「料音聊。」成云:「料,觸。」編虎須,幾不免虎口哉!」
〔一〕此句原作「湯武立而天下後世絕滅」,據集釋本改。
〔二〕「性」原作「信」,據集釋引成疏改。
子張問於滿苟得曰:「盍不為行?何不行義乎?無行則不信,不信則不任,不任則不利。故觀之名,計之利,而義真是也。若無所行,則人不見信,不見信則無人任用,不見任用則無利祿。故觀之於名,計之於利,惟行義真是也。若棄名利,反之於心,則夫士之為行,不可一日不為乎?」上為殉名利言也。若棄名利而反之我心,士之為行,亦不可一日不為也。滿苟得曰:「無恥者富,多信者顯。成云:「多信,猶多言也。無恥貪殘則富,多言夸伐則顯。」夫名利之大者,幾在無恥而信〔一〕。故觀之名,計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棄名利,反之於心,則夫士之為行,抱其天乎!」觀之於名,計之於利,惟信真是也。若棄名利而反之吾心,則士之為行,惟抱其自然之道而可乎!子張曰:「昔者桀、紂貴為天子,富有天下,今謂臧聚曰司馬云:「臧聚,謂臧獲、盜濫、竊聚之人。」『汝行如桀、紂』,則有怍色,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賤也。仲尼、墨翟,窮為匹夫,今謂宰相曰『子行如仲尼、墨翟』,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,士誠貴也。故勢為天子,未必貴也;窮為匹夫,未必賤也。貴賤之分,在行之美惡。」滿苟得曰:「小盜者拘,大盜者為諸侯,諸侯之門,義士存焉。四語又見胠篋篇,「義士」作「仁義」。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司馬云:「以嫂為室家。」而管仲為臣,田成子常常即恆。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。論則賤之,行則下之,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,言行相反而交戰。不亦拂乎!成云:「拂,戾也。」故書曰:『孰惡孰美?成者為首,不成者為尾。』」宣云:「言貴於成事,不在矯飾。」子張曰:「子不為行,即將疏戚無倫,貴賤無義,長幼無序,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?」俞云:「五紀即五倫,六位即六紀。白虎通:『六紀,謂諸父、兄弟、族人、諸舅、師長、朋友也。』不曰五倫而曰五紀,不曰六紀而曰六位,古人之語異耳。」滿苟得曰:「堯殺長子,崔云:「堯殺長子考監明。」舜流母弟,釋文:「弟,謂象也。流,放也。孟子曰:『封之也。或曰放焉。』」疏戚有倫乎?湯放桀,武王伐紂,貴賤有義乎?王季為適,周公殺兄,長幼有序乎?儒者偽辭,墨者兼愛,五紀六位將有別乎?且子正為名,我正為利。名利之實,不順於理,不監於道。成云:「監,明也,見也。名利二途,既乖至理,豈明見於玄道!」吾日與子訟於無約,成云:「訟,謂論說也。」曰:宣云:「以下無約之言。」『小人殉財,君子殉名。其所以變其情,易其性,則異矣;乃至於棄其所為成云:「捨己。」而殉其所不為,成云:「逐物。」則一也。』故曰:無為小人,反殉而天;反己而求汝自然之道。無為君子,從天之理。若枉若直,相而天極,無問枉直,視汝自然以為極。面觀四方,與時消息。成云:「觀照四方,隨四時而消息。」若是若非,執而圓機,成云:「圓機,猶環中也。執環中之道以應是非。」獨成而意,與道徘徊。成云:「徘徊,猶轉變。意用於獨化之心以成其意,故能冥其虛通之理,轉變無窮者也。」無轉而行,無成而義,將失而所為。王念孫云:「轉讀為專。山木篇『一龍一蛇,與時俱化,而無肯專為』,即此所謂『無專而行』也。承上文言當隨時順道,而不可專行仁義;若專而行,成而義,則將失其所為矣。秋水篇『無一而行,與道參差』,一亦專也。無專而行,猶言『無一而行』也。」無赴而富,無殉而成,將棄而天。成云:「無奔赴於富貴,無殉逐於成功,背於天然之性也。」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禍也;直躬證父,尾生溺死,信之患也;鮑子立乾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;釋文作「勝子自理」,云:「本又作『申子自理』。或云:謂申屠狄抱甕之河也。一本作『申子不自理』,謂申生也。」案:申生不得云「廉之害」,作「申子自理」者是。孔子不見母,匡子不見父,義之失也。釋文:「孔子事,李云:『未聞。』司馬云:『匡子,名章,齊人,諫其父,為父所逐,終身不見父。』案此事見孟子。」盧云:「疑父、母二字當互易。」案:盧說又非「義之失」。此上世之所傳,下世之所語,以為士者正其言,必其行,故服其殃,離其患也。」
〔一〕「夫名利之大者,幾在無恥而信」句,據集釋本補。
無足問於知和曰:「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。彼富則人歸之,歸則下之,下則貴之。夫見下貴者,所以長生、安體、樂意之道也。今子獨無意焉,知不足邪?意知而力不能行邪?故推正不忘邪?」意同抑。古抑、意字通。言抑或知而不能行,故推求正道,念念不忘,而外富貴邪?知和曰:「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、同鄉而處者,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,是專無主正,所以覽古今之時,是非之分也,此人,即上「興名就利」之人。彼以為與己同時同鄉,而有絕俗過世之士,是其專於無為,主於正道,足以覽古今之時,是非之分也,胡不效之?與俗化世。去至重,棄至尊,以為其所為也,此其所以論長生、安體、樂意之道,不亦遠乎!乃混同於俗,化合於世,其去絕俗過世之士遠矣。去至重之生,棄至尊之道,以為其所謂富貴者,此其所以論長生之道,不亦遠於事情乎!慘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監於體;疾而悲,安而樂,體之真適與否,不見於此也。怵惕之恐,欣懽之喜,不監於心。恐而懼,喜而快,心之真適與否,不見於此也。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,是以貴為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於患也。」成云:「為為者,有為也;所以為者,無為也。知為之有為,不知其出於無為,故雖富貴,而不免憂患。」無足曰:「夫富之於人,無所不利,窮美究埶,釋文:「音勢。本亦作勢。」至人之所不得逮,賢人之所不能及,賢,過也。俠人之勇力而不為威強,俠同挾。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,因人之德以為賢良,非享國而嚴若君父。且夫聲色、滋味、權勢之於人,心不待學而樂之,體不待象而安之。夫欲惡避就,固不待師,此人之性也。天下雖非我,孰能辭之!」言天下與我同欲。知和曰:「知者之為,故動以百姓,不違其度,知者之為天下,必以百姓而動,百姓亦不違背其法度。是以足而不爭,無以為故不求。知足,故不爭;無為,故無外求。不足故求之,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;成云:「四處,猶四方也。」有餘故辭之,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。此聖、凡之分。廉貪之實,非以迫外也,反監之度。廉貪之實,非外有所迫也,反視其度量何若而已知之矣。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,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。計其患,慮其反,詩衛風:「思其反。」以為害於性,故辭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譽也。堯、舜為帝而雍,黎民時雍。非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也;竭美利以奉一己,是自害其生也。善卷、許由得帝而不受,非虛辭讓也,不以事害己。此皆就其利,辭其害,而天下稱賢焉,則可以有之,彼非以興名譽也。」可以有此賢名而居之,非彼之欲興賢名也。無足曰:「必持其名,苦體絕甘,約養以持生,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。」言必欲謹持其名,苦身體,絕甘美,約奉養以持生,則與久病長阨而不死者同,究何益乎?知和曰:「平為福,有餘為害者,物莫不然,而財其甚者也。今富人耳營鐘鼓筦籥之聲,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,說文:「嗛,口有所快也。」以感其意,遺忘其業,可謂亂矣;侅溺於馮氣,若負重行而上也,可謂苦矣;釋文:「徐音礙,五代反。又戶該反。飲食至咽為侅。」王念孫云:「左昭五年傳注:『馮,盛也。』馮氣,猶盛氣。」案:貪欲既多,侅塞沈溺於盛氣,如負重上行,其苦甚矣。貪財而取慰,貪權而取竭,郭慶藩云:「淮南繆稱訓高注:『慰,病也。』與竭對文,皆疾也。」靜居則溺,體澤則馮,平居則酣溺,體澤則馮怒。可謂疾矣;為欲富就利,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馮而不舍,可謂辱矣;財積而無用,服膺而不舍,滿心戚醮,成云:「戚醮,猶煩惱也。」求益而不止,可謂憂矣;內則疑劫請之賊,外則畏寇盜之害,內周樓疏,李云:「重樓內匝,疏窗外通,謂設備守具。」外不敢獨行,可謂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遺忘而不知察,及其患至,求盡性竭財,嗜財若天性。財即性也,故曰盡性竭財。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。郭嵩燾云:「單、亶古字通。亶訓但,單亦訓但。」故觀之名則不見,求之利則不得,繚意體而爭此,不亦惑乎!」繚,曲也。言曲意屈體而爭之。
雜篇說劍第三十
昔趙文王喜劍,釋文:「司馬云:『惠文王也,名何,武靈王子,後莊子三百五十年。洞紀云:「周赧王十七年,趙惠文王之元年。」』一云:案長曆推惠文王與莊子相值,恐彪之言誤。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,日夜相擊於前,死傷者歲百餘人,好之不厭。如是三年,國衰,諸侯謀之。太子悝患之,俞云:「惠文王後為孝成王丹,則此太子蓋不立。」募左右曰:「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,賜之千金。」左右曰:「莊子當能。」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。莊子弗受,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:「太子何以教周,賜周千金?」太子曰:「聞夫子明聖,謹奉千金以幣從者。夫子弗受,悝尚何敢言!」莊子曰:「聞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絕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當太子,則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!使臣上說大王,下當太子,趙國何求而不得也?」太子曰:「然。吾王所見,唯劍士也。」莊子曰:「諾。周善為劍。」太子曰:「然吾王所見劍士,皆蓬頭、突鬢、垂冠,釋文:「將欲鬥,故冠低傾也。」曼胡之纓,司馬云:「謂麤纓無文理也。」短後之衣,釋文:「為便於事也。」嗔目而語難,釋文:「難,如字,艱難也。勇士憤怒積於心胸,言不流利也。」王乃說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,事必大逆。」莊子曰:「請治劍服。」治劍服三日,乃見太子。太子乃與見王,王脫白刃待之。莊子入殿門不趨,見王不拜。王曰:「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?」成云:「使太子先言於我。」曰:「臣聞大王喜劍,故以劍見王。」王曰:「子之劍何能禁制?」曰:「臣之劍,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」俞云:「十步之內,輒殺一人,則歷千里之遠,所殺多矣,而劍鋒不缺,所當無撓,極言劍之利也。行以劍言,非以人言。」王大悅之,曰:「天下無敵矣。」莊子曰:「夫為劍者,示之以虛,開之以利,後之以發,先之以至。願得試之。」成云:「忘己虛心,開通利物,感而後應,幾照物先,莊子之用劍也。」王曰:「夫子休就舍,待命令設戲請夫子。」王乃校劍士七日,死傷者六十餘人,得五六人,使奉劍於殿下,乃召莊子。王曰:「今日試使士敦劍。」郭嵩燾云:「魯頌『敦商之旅』,箋『敦,治』也。」莊子曰:「望之久矣。」王曰:「夫子所御杖,長短何如?」成云:「御,用也。」案:杖,持也。 曰:「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劍,唯王所用,請先言而後試。」王曰:「願聞三劍。」曰:「有天子劍,有諸侯劍,有庶人劍。」王曰:「天子之劍何如?」曰:「天子之劍,以燕谿、石城為鋒,齊、岱為鍔,釋文:「燕谿,地名,在燕國。司馬云:『鍔,劍刃。』一云:劍棱也。」成云:「石城,塞外山。此地居北,以為劍鋒。齊國、岱岳在東,為劍刃也。」晉、魏為脊,周、宋為鐔,成云:「鐔,環也。晉、魏近乎趙地,故以為脊。周、宋近南,故以為環也。」韓、魏為夾,司馬云:「夾,把也。一本作鋏,同。一云:鐔,從棱向背;鋏,從棱向刃也。」包以四夷,裹以四時,成云:「懷四夷以道德,順四時以生化。」繞以渤海,帶以常山,遠統北海,近帶北岳。二句應在「包以四夷」上。制以五行,論以刑德,刑,罰;德,賞也。皆以劍言。古人有劍論。開以陰陽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春夏〔一〕長養,則持而不御;秋冬肅殺,故行用之。此劍直之無前,直,當也。舉之無上,案之無下,運之無旁,上決浮雲,下絕地紀。此劍一用,匡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劍也。」文王芒然自失,曰:「諸侯之劍何如?」曰:「諸侯之劍,以知勇士為鋒,以清廉士為鍔,以賢良士為脊,以忠聖士為鐔,以豪桀士為夾。此劍值之亦無前,舉之亦無上,案之亦無下,運之亦無旁,上法圓天以順三光,下法方地以順四時,中和民意以安四鄉。成云:「四鄉,猶四方。」此劍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內,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。此諸侯之劍也。」王曰:「庶人之劍何如?」曰:「庶人之劍,蓬頭、突鬢、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瞋目而語難,相擊於前,上斬頸領,下決肝肺。此庶人之劍,無異於鬥雞,一旦命已絕矣,無所用於國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,而好庶人之劍,臣竊為大王薄之。」王乃牽而上殿,宰人上食,王三環之。成云:「繞食三周,不能安坐。」莊子曰:「大王安坐定氣,劍事已畢奏矣。」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,劍士皆服斃其處也。司馬云:「忿不見禮,皆自殺也。」
〔一〕「夏」原作「秋」,據正文文義改。
雜篇漁父第三十一
孔子遊乎緇帷之林,司馬云:「黑林名也。」休坐乎杏壇之上。司馬云:「澤中高處也。」弟子讀書,孔子絃歌鼓琴,奏曲未半。有漁父者下船而來,須眉交白,被髮揄袂,行原以上,距陸而止,左手據膝,右手持頤以聽。曲終而招子貢、子路,二人俱對。客指孔子曰:「彼何為者也?」子路對曰:「魯之君子也。」客問其族。子路對曰:「族孔氏。」客曰:「孔氏者何治也?」治何術業?子路未應,子貢對曰:「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義,飾禮樂,選人倫,鑒而擇之。上以忠於世主,下以化於齊民,李云:「齊,等也。」許慎云:「齊等之民。」將以利天下。此孔氏之所治也。」又問曰:「有土之君與?」子貢曰:「非也。」「侯王之佐與?」子貢曰:「非也。」客乃笑而還行,言曰:「仁則仁矣,恐不免其身,苦心勞形以危其真。嗚乎遠哉!其分於道也!」成云:「分離於玄道。」釋文:「又作介。司馬云:『離也。』」子貢還報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曰:「其聖人與!」乃下求之,至於澤畔,方將杖拏而引其船,司馬云:「拏,橈也,音餘。」顧見孔子,還鄉而立。釋文:「鄉,或作嚮。」孔子反走,再拜而進。客曰:「子將何求?」孔子曰:「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,俞云:「緒,餘也。未畢而去,故曰緒言。」丘不肖,未知所謂,竊待於下風,幸聞咳唾之音,以卒相丘也!」成云:「助我不逮。」客曰:「嘻!甚矣子之好學也!」孔子再拜而起曰:「丘少而修學,以至於今,六十九歲矣,無所得聞至教,敢不虛心!」客曰:「同類相從,同聲相應,固天之理也。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。司馬云:「經,理也。」下同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、諸侯、大夫、庶人,此四者自正,各守其位。治之美也,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。官治其職,人憂其事,乃無所陵。成云:「陵,亂也。」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徵賦不屬,妻妾不和,長少無序,庶人之憂也;能不勝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怠,功美不有,無功於國,無譽於民。爵祿不持,不能保持其爵祿。大夫之憂也;廷無忠臣,國家昏亂,工技不巧,貢職不美,春秋後倫,釋文:「朝覲不及等比也。」不順天子,諸侯之憂也;陰陽不和,寒暑不時,以傷庶物,諸侯暴亂,擅相攘伐,以殘民人,禮樂不節,財用窮匱,人倫不飭,百姓淫亂,天子有司之憂也。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,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,而擅飭禮樂,選人倫,以化齊民,不泰多事乎?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謂之摠;成云:「摠,濫也。」莫之顧而進之,謂之佞;成云:「人不采顧,強進忠言。」希意道言,謂之諂;成云:「希望意氣,導達其言。」不擇是非而言,謂之諛;成云:「苟且順物,不簡是非。」好言人之惡,謂之讒;析交離親,謂之賊;稱譽詐偽以敗惡人,謂之慝;詐偽則稱譽之,惡其人則毀敗之,是為奸慝。姚云:「張本惡作德,謂『顛倒是非以敗人之德』,意更警。」不擇善否,兩容頰適,偷拔其所欲,謂之險。釋文:「兩容頰適者,善惡皆容,顏貌調適也。頰,或作顏。」宣云:「偷拔,謂潛引人心中之欲。」此八疵者,外以亂人,內以傷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謂四患者,好經大事,變更易常,以挂功名,謂之叨;變易常節,以倖功名,是叨濫也。專知擅事,侵人自用,謂之貪;專知,自謂予知也。見過不更,聞諫愈甚,謂之很;人同於己則可,不同於己,雖善不善,謂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無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」孔子愀然而歎,再拜而起曰:「丘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伐樹於宋,圍於陳、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離此四謗者何也?」客悽然變容曰:「甚矣子之難悟也!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,舉足愈數而跡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離身,自以為尚遲,疾走不休,絕力而死。不知處陰以休影,處靜以息跡,愚亦甚矣!子審仁義之間,察同異之際,觀動靜之變,適受與之度,理好惡之情,和喜怒之節,而幾於不免矣。子審度於接物者如〔一〕此,而猶幾於不免。謹修而身,慎守其真,還以物與人,則無所累矣。外物不與人爭,自無患累也。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!」孔子愀然曰:「請問何謂真?」客曰:「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故強哭者雖悲不哀,強怒者雖嚴不威,強親者雖笑不和。真悲無聲而哀,真怒未發而威,真親未笑而和。真在內者,神動於外,是所以貴真也。其用於人理也,理,倫也。事親則慈孝,事君則忠貞,飲酒則歡樂,處喪則悲哀。忠貞以功為主,飲酒以樂為主,處喪以哀為主,事親以適為主,功成之美,無一其跡矣。成功可見者甚多,故不一其事跡。事親以適,不論所以矣;以,用也。啜菽飲水,亦可盡歡,故不問所以。飲酒以樂,不選其具矣;不在具殽。處喪以哀,無問其禮矣。臨喪盡哀,於是觀禮。禮者,世俗之所為也;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聖人法天貴真,不拘於俗。愚者反此,不能法天而恤於人,惟人事是憂。不知貴真,祿祿而受變於俗,故不足。釋文:「祿,司馬本作錄。」案:祿祿,猶錄錄也。漢書蕭曹贊作「錄錄」,顏注:「猶鹿鹿,言在凡庶之中。」惜哉!子之早湛於人偽,湛與沈同。而晚聞大道也!」孔子又再拜而起曰:「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若僕從然。而身教之。敢問舍所在,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。」客曰:「吾聞之:可與往者與之,至於妙道;成云:「從迷適悟為往。妙道,真本也。」不可與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與之,身乃無咎。子勉之!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。」乃刺船而去,延緣葦間。顏淵還車,子路授綏,孔子不顧,待水波定,釋文:「船行故水波,去遠則波定。」不聞拏音,而後敢乘。子路旁車而問曰:旁同傍。「由得為役久矣,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宣云:「威,敬畏。」萬乘之主,千乘之君,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,夫子猶有倨敖之容。今漁者杖拏逆立,而夫子曲要磬折,言拜而應,成云:「受言必拜而應。」得無太甚乎?門人皆怪夫子矣,漁人何以得此乎?」孔子伏軾而歎曰:「甚矣由之難化也!湛於禮義有間矣,宣云:「言已久。」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。進!吾語汝。夫遇長不敬,失禮也;見賢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,成云:「若非至德之人,則不能使人謙下。」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上文云:「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」故長傷身。惜哉!不仁之於人也,禍莫大焉,而由獨擅之。擅者,專有之。且道者,萬物之所出也,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;為事逆之則敗,順之則成。故道之所在,聖人尊之。今漁父之道,可謂有矣,吾敢不敬乎!」
〔一〕「如」原誤「知」,據萬有文庫本改。
雜篇列禦寇第三十二
列禦寇之齊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見列子黃帝篇。伯昏瞀人曰:「奚方而反?」李云:「方,道也。」曰:「吾驚焉。」曰:「惡乎驚?」曰:「吾嘗食於十●,司馬云:「●讀曰漿。十家並賣漿也。」案:黃帝篇作「漿」。而五●先饋。」釋文:「饋,遺也。謂十家中五家先見遺。」案張湛注:「人皆敬下之也。」伯昏瞀人曰:「若是,則汝何為驚已?」曰:「夫內誠不解,郭云:「外自矜飾。」案:語氣不了。張注引下有「內不釋然也」五字。形諜成光,郭云:「舉動便辟而成光儀也。」釋文:「諜,徒協反。郭云:『便辟也。』說文云:『閒也。』」以外鎮人心,張注:「外以矜嚴服物,內實不足。」使人輕乎貴老,釋文:「謂重禦寇過於老人。」而●其所患。釋文:「●,子兮反,亂也。」蘇輿云:「下所謂任事效功,即所患也。言將以己所患者攪亂之也。莊子中其字多如此用。下云『盍胡嘗視其良』,亦儒緩自謂。」宣云:「●有釀意。一說●與齎同,猶致也。並通。」夫●特為食羹之貨,多餘之贏,黃帝篇「多」上有「無」字,張注:「一本無無字。」案:無者與莊本同;有「無」字,理較圓。其為利也薄,其為權也輕,而猶若是,而況於萬乘之主乎!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,黃帝篇無「乎」字。二語屬齊君說。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,成云:「驗我以功績。」吾是以驚。」言往見齊君,彼將任事而課功,責望甚重,將有患亂,故以賣●之事推之,驚而走也。伯昏瞀人曰:「善哉觀乎!善其能觀察人情。汝處已,人將保汝矣。」司馬云:「保,附也。」案:言汝且處乎家,人將附汝矣。無幾何而往,則戶外之屨滿矣。成云:「既及升堂,請益者多。」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頤,司馬云:「敦,豎也。」成云:「以杖柱頤,聽其言說。」立有間,不言而出。成云:「忘言而歸。」賓者以告列子,釋文:「賓,本亦作儐,謂通客之人。」列子提屨,跣而走,暨乎門,曰:「先生既來,曾不發藥乎?」釋文:「司馬本發作廢。」郭慶藩云:「發、廢,古同聲通用。」案:黃帝篇作「廢」,張注:「廢,置也。曾無善言以當藥石也。」曰:「已矣!吾固告汝曰『人將保汝』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!黃帝篇「之」下多「感也」二字,「異」下無「也」字,張注云:「汝用何術能感物如此乎!」案:本文「而焉用之」,其義自明。黃帝篇當釋作「汝焉用此感也」!張說非。感豫出異者,先物施惠,豫出以感人,是自異也。必且有感,搖而本才,又無謂也。黃帝篇「必且」作「且必」,「感」下有「也」字,「才」作「身」。案:本才,即本質也,與孟子「非才之罪也」義同。釋文「一本才作性」,意亦同也。言必有惠以感人,則此心逐物,搖汝本質,究何謂乎!與汝遊者,又莫汝告也,宣云:「無忠告。」彼所小言,盡人毒也。張注:「小言細巧,易以感人,故為人毒害也。」莫覺莫悟,何相孰也!郭嵩燾云:「漢書賈誼傳『日夜念此至孰也』,顏注:『孰,審也。』言既無覺悟,又何人相審詳乎!」巧者勞而知者憂,無能者無所求,飽食而敖遊,汎若不繫之舟,虛而敖遊者也。」成云:「物必以智巧困弊。惟聖人汎然無係,譬彼虛舟,任運逍遙。」案:「巧者」以下,莊子所增。
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。司馬云:「緩,人名也。」釋文:「裘氏,地名。」郭云:「呻吟,吟詠之謂。」祗三年而緩為儒,郭云:「祗,適也。」潤河九里,澤及三族,宣云:「喻學問既成,必及人。」使其弟墨。緩使弟學墨。弟名見下。儒、墨相與辯,其父助翟。成云:「儒憲章文、武,祖述堯、舜,甚固吝,好多言。墨遵禹道,勤儉好施。儒、墨途別,各執是非,父黨小兒,遂助翟也。」十年而緩自殺。其父夢之,曰:「使而子為墨者,予也。闔胡嘗視其良,既為秋柏之實矣!」闔同盍,何不也。胡,亦何也。「闔胡」連文,如古書「尚猶」「惟獨」之例,自有複語耳。嘗,試也。釋文:「良,或作埌,音浪,冢也。」案:緩見夢其父,言弟之為墨,是我之力,何不試視我冢上,所種秋柏已結實矣!冤魂告語,深致其怨。夫造物者之報人也,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。郭云:「自此以下,莊子詞也。」成云:「造物者,無物也,能造化萬物,故謂之造物。物之智能,稟乎造化,非由從師而學也。故假於學習,輔道自然,報其天性,不報人功也。翟有墨性,不從緩得,緩言我教,不亦繆乎!」彼故使彼。有墨性,故使墨。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,以賤其親,夫人,猶言此人。成云:「言緩自恃己有學植之功,異於常人,故輕賤其親而汝於父也。」齊人之井,飲者相捽也。故曰:「今之世皆緩也。」齊人穿鑿得井,行李汲而飲之,井主護水,至捽飲者之頭,不知泉之天然也。喻緩不知翟天然之墨而忿之。(此注兼采陸、成。)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況有道者乎!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案:以、已字同。德之為言得也。言知得之為德,而自是其德,已為不智,況於有道之人,而可不因任其天乎!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上文云「巧者勞而知者憂」,是為天所刑也。德充符篇云:「天刑之,安可解!」不以有道自命,則可逃遁天之刑矣。語又見養生主篇。
聖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成云:「安,任也。任群生之性,不引物從己,性之無者,不強安之,此所以為聖人也。」眾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捨己以徇物,安其所不安也;不安其素分,不安其所安也。
莊子曰:「知道易,勿言難。成云:「運知則易,忘言則難。」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;之,往也。成云:「詣於自然之境。」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」成云:「復古真人,知道之士,天然淳素,無復人情。」
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,司馬云:「朱泙漫、支離益,皆人姓名。」單千金之家,單同殫,盡也。三年技成,而無所用其巧。宣云:「無龍可屠也。是以君子不貴絕藝,而貴中庸之道。」
聖人以必不必,故無兵;郭云:「理雖必然,猶不必之,斯至順矣,兵其安有!」眾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〔一〕。宣云:「以理之不必然者,而各必其所偏見,則乖爭生矣。」順於兵,故行有求。宣云:「徇於兵爭,故動則求濟所欲。」兵,持之則亡。雖有兵,不可恃。
〔一〕「兵」原誤「矣」,據集釋本改。
小夫之知,釋文:「音智。下為知同。」不離苞苴竿牘,宣云:「裹曰苞,藉曰苴。詩鄭箋:『以果實相遺者,必苞苴之。』」司馬云:「竿牘,謂竹簡為書,以相問遺。」敝精神乎蹇淺,而欲兼濟道物,太一形虛。若是者,迷惑於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勞於蹇難淺薄之事,而欲導群物以成兼濟之功,虛形器以合太一之理,若是者,已為宇宙之群形物累所迷惑,安能知太初妙理邪!彼至人者,歸精神乎無始,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。郭云:「無始,妙本也。無何有之鄉,道境也。」俞云:「釋文:『冥,本亦作瞑。又音眠。』是也。瞑、眠古今字。文選養生論『達旦不瞑』,李注:『瞑,古眠字。』是也。甘瞑,即甘眠。徐無鬼篇:『孫叔敖甘寢秉羽。』甘眠與甘寢義同。淮南俶真訓『甘瞑於溷澖之域』,即本此文。」水流乎無形,發泄乎太清。宣云:「出於虛,歸於虛。」案:以喻至人之自然流行也。悲哉乎!汝為知在毫毛,而不知大寧!汝,謂上「小夫」。大寧,無為泰定之宇。言人見小而遺大也。
宋人有曹商者,為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車數乘;王說之,秦王。益車百乘。反於宋,見莊子曰:「夫處窮閭阨巷,阨同隘。困窘織屨,槁項黃馘者,司馬云:「槁項,項槁立也。黃馘,面黃熟也。」商之所短也;一悟萬乘之主,而從車百乘者,商之所長也。」莊子曰:「秦王有病召醫,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,舐痔者得車五乘,所治愈下,得車愈多。子豈治其痔邪?何得車之多也?子行矣!」
魯哀公問於顏闔曰:「吾以仲尼為貞幹,國其有瘳乎?」宣云:「貞同楨。」曰:「殆哉圾乎!郭云:「圾,危也。」仲尼方且飾羽而畫,宣云:「羽有自然之文采,飾而畫之,則務人巧。」從事華辭,以支為旨,以支辭為正旨。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,受乎心,宰乎神,夫何足以上民!視、示同。梏其聰明,是不知也;習於矯偽,是不信也。忍飾性以示民,而此不知不信之道,使民受之於其心,主之於其神,此豈足以上民乎!彼宜女與?予頤與?誤而可矣。彼,謂仲尼。女,謂哀公。頤,養也。言彼或宜於公與,抑彼待我而養與?有此誤舉,猶之可矣。今使民離實學偽,非所以視民也。為後世慮,不若休之,勿用為是。難治也。」難於圖治。
施於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。施於人則欲勿忘,有心見德,非上天布施之大道。商賈不齒,雖以事齒之,神者勿齒。世之賤商賈者,以其有市易之情也,故抑之不與士民齒,雖或因事齒之,而其心之神理,仍有不齒之見。今以德相布,與商賈何異!「神者」二字,與下文「神者徵之」義同。莊子多用此等句法。
為外刑者,金與木也;郭云:「金,謂刀鋸斧鉞;木,謂捶楚桎梏。」為內刑者,動與過也。郭云:「靜而當,則內無刑。」宵人之離外刑者,金木訊之;宵、小古字通用。離同罹,下同。訊,問也。離內刑者,陰陽食之。成云:「若不止分,則內結寒暑,陰陽殘食之也。」夫免乎外內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成云:「心若死灰,內不滑靈府,形同槁木,外不挂桎梏,唯真人哉!」
孔子曰:「凡人心險於山川,難於知天。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愿而益,釋文:「愿,謹愨也。」俞云:「益當作溢。溢之言驕溢也。荀子不苟篇『以驕溢人』是也。愿與溢,義正相反。」有長若不肖,成云:「心實長者,形如不肖。」有順懁而達,柔順懁急而內通事理。有堅而縵,外堅強而內緩弱。有緩而釬。釋文:「釬,胡旦反,又音干,急也。」案:外舒遲而內悍急。故其就義若渴者,其去義若熱。宣云:「進銳而退速。」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,遠則多欺。近使之而觀其敬,近則多狎。煩使之而觀其能,宣云:「煩則難理。」卒然問焉而觀其知,宣云:「猝則難辨。」急與之期而觀其信,宣云:「急則易爽。」委之以財而觀其仁,告之以危而觀其節,宣云:「財易起貪,危易改節。」醉之以酒而觀其側,釋文:「側,不正也。或作則。」俞云:「上文皆舉美德言之,此獨觀其不正,則不倫矣。其云『或作則』,當從之。國語周語〔一〕:『威儀有則。』周書官人篇『醉之酒,以觀其恭』,語意相近。大戴禮文王官人篇作『醉之酒,以觀其不失也』。不失,即謂不失法則也。」郭嵩燾云:『飲酒孔嘉,維其令儀』,所謂則也。」雜之以處而觀其色。男女參居而觀其色之邪正。九徵至,不肖人得矣。以九事徵驗,雖至不肖之人,亦得其情矣。
〔一〕「語」原誤「書」,據國語周語中改。
正考父一命而傴,再命而僂,三命而俯,循牆而走,孰敢不軌!成云:「正考父,孔子十代祖,宋大夫也。士一命,大夫再命,卿三命。傴僂、循牆,並敬容極恭,卑退若此,誰敢將不軌之事而侮之也!」如而夫者,郭云:「而夫,謂凡夫也。」一命而呂鉅,郭嵩燾云:「方言:『呂,長也。』說文:『鉅,大剛也。』亦通作巨,大也。呂鉅,謂自高大,蓋矜張之意。」再命而於車上舞,三命而名諸父,孰協唐、許!釋文:「協,同也。唐,唐堯;許,許由。皆崇讓者也。言誰比同於唐、許也!」
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,宣云:「德而有心,已非自然,心中又有多竅,如有睫然,賊何如之!」及其有睫也而內視,及其有睫,則方寸之內,審視多端。內視而敗矣。多紛擾之害。
凶德有五,中德為首。謂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心,而心為首。何謂中德?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其所不為者也。郭云:「,訾也。」成云:「心所好者,自以為是;所不為者,訾而非之。以心中自是為得,故曰中德。」
窮有八極,達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、Ž、長、大、壯、麗、勇、敢,八者俱過人也,因以是窮。宣云:「自恃故也。」緣循、成云:「循,順也。緣物順他,不能自立也。」偃佒、釋文:「偃佒,守分歸一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尋釋文意,偃佒即偃仰,猶言俛仰從人也。」困畏郭云:「困畏,怯弱也。」不若人,三者俱通達。不若人,與上「俱過人」對文。三者皆自處於不若人,然必通達。知慧外通,逐外者,其神勞,下文所云「其功外」也。勇動多怨,壯往者仇隙眾。仁義多責。言仁義者責望厚。達生之情者傀,達於知者肖;郭云:「傀然,大恬解之貌也。」王念孫云:「郭以傀為大,是也。肖當訓小。方言:『肖,小也。』廣韻同。肖與傀正相反,言任天則大,任智則小也。」達大命者隨,大命,謂天命之精微,達之則委隨於自然而已。達小命者遭。小命,謂人各有命,達之則安於所遭,亦無怨懟。
人有見宋王者,錫車十乘,以其十乘驕稚莊子。李云:「自驕而稚莊子也。」郭慶藩云:「稚亦驕也。管子軍令篇『工以雕文刻鏤相稚』,尹知章注:『稚,驕也。』」莊子曰:「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,郭慶藩云:「北堂書鈔簾部、御覽七百並引司馬云:『蕭,蒿也。織緝蒿為薄簾也。』」其子沒於淵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謂其子曰『取石來鍛之!釋文:「謂椎破之。」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,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驪龍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!』宣云:「言殘食無餘也。」今宋國之深,非直九重之淵也;宋王之猛,非直驪龍也。子能得車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宋王而寤,子為●粉夫!」
或聘於莊子,莊子應其使曰:「子見夫犧牛乎?成云:「犧,養也。君王預前三月養牛祭宗廟曰犧。」衣以文繡,食以芻叔,釋文:「叔,大豆也。」及其牽而入於太廟,雖欲為孤犢,其可得乎!」
莊子將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莊子曰:「吾以天地為棺槨,以日月為連璧,星辰為珠璣,萬物為齎送。吾葬具豈不備邪?何以加此!」弟子曰:「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。」莊子曰:「在上為烏鳶食,在下為螻蟻食,奪彼與此,何其偏也!」
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偏見平天下,其平仍是不平。以不徵徵,其徵也不徵。郭云:「徵,應也。」成云:「聖人無心,有感則應,此真應也,若有心應物,不能應也。」明者唯為之使,成云:「自炫其明以應務,為物驅使,何能役人!」神者徵之。宣云:「任神理者,則無往而不應。」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見專用己智。入於人,宣云:「溺於人事。」其功外也,其功力皆徇外矣。不亦悲乎!
雜篇天下第三十三
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,成云:「方,道也。」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。宣云:「其有,謂所學。」古之所謂道術者,果惡乎在?曰:「無乎不在。」曰:「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」既無不在,則神聖明王何由降出,獨與眾異?宣云:「又設問也。」「聖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於一。」下文所云「內聖外王之道」。宣云:「又答。」不離於宗,謂之天人。不離,若孔子言顏氏不違宗主也。謂自然。不離於精,謂之神人。成云:「淳粹不雜,謂之神妙。」不離於真,謂之至人。成云:「凝然不假,謂之至極。」以天為宗,以德為本,以道為門,兆於變化,變化不測,隨物見端。謂之聖人。成云:「以上四人,止是一耳,隨其功用,故有四名。」以仁為恩,以義為理,以禮為行,以樂為和,薰然慈仁,謂之君子。宣云:「君子是道之緒餘。」以法為分,以名為表,宣云:「以法度為分別,以名號為表率。」以參為驗,釋文:「參,本又作操。」宣云:「以所操文書為徵驗。」以稽為決,宣云:「以稽考所操而決事。」其數一二三四是也。宣云:「分明不爽如是。」百官以此相齒,宣云:「此又一等人。相齒,謂以此為序也。官職是名法之跡。」以事為常,事,謂日用。以衣食為主,蕃息畜藏,老弱孤寡為意,皆有以養,蕃息,謂物產;畜藏,謂貨財。兼養及無告之人。民之理也。宣云:「又一等人。」古之人其備乎!配神明,醇天地,育萬物,和天下,澤及百姓,明於本數,係於末度,郭云:「本數明,故末不離。」六通四辟,釋文:「本又作闢。」小大精粗,其運無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數度者,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。宣云:「言史所由傳。」其在於詩、書、禮、樂者,鄒、魯之士、搢紳先生多能明之。士,儒者。搢紳先生,服官者。成云:「搢,笏也,亦插也。紳,大帶。」宣云:「六經所由傳。」詩以道志,書以道事,禮以道行,樂以道和,易以道陰陽,春秋以道名分。釋文:「道音導。」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,設,施也。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。宣云:「百家所由傳。」天下大亂,賢聖不明,成云:「韜光晦跡。」道德不一,成云:「法教多端。」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一察,猶言一隙之明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猶百家眾技也,皆有所長,時有所用。雖然,不該不遍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萬物之理,郭云:「各用具一曲,故析判。」察古人之全,寡能備於天地之美,稱神明之容。釋文:「稱,尺證反。」成云:「觀察古昔全德之人,猶鮮能備兩儀之亭毒,稱神明之容貌,況一曲者乎!」是故內聖外王之道,闇而不明,鬱而不發,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。道術。悲夫!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。後世之學者,不幸不見天地之純,古人之大體,道術將為天下裂。不侈於後世,不靡於萬物,不暉於數度,宣云:「不示奢侈,不事靡費,不務光華。」以繩墨自矯,成云:「矯,厲也。用仁義為繩墨,以厲其志行。」而備世之急,郭云:「勤而儉則財有餘,故急有備。」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墨翟、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。釋文:「墨翟,宋大夫,尚儉素。禽滑釐,翟弟子,不順五帝、三王之樂,嫌其奢。」為之大過,己之大循。循,順也。其為之大過,特己之大順而已,不堪教世也。作為非樂,命之曰節用,生不歌,死無服。成云:「非樂、節用,墨子書二篇名。生不歌,故非樂;死無服,故節用。謂無衣衾棺槨等資葬之服。」墨子汎愛兼利而非鬥,釋文:「化同己儉為汎愛兼利。」郭云:「令百姓皆勤儉各有餘,故以鬥為非。」其道不怒;成云:「克己,故不怨怒於物。」又好學而博,不異,郭云:「既自以為是,則欲令萬物皆同乎己。」不與先王同,不以先王為然。毀古之禮樂。郭云:「嫌其侈靡。」黃帝有咸池,堯有大章,舜有大韶,禹有大夏,湯有大濩,文王有辟雍之樂,武王、周公作武。古之喪禮,貴賤有儀,上下有等,天子棺槨七重,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獨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無槨,以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愛人;以此自行,固不愛己。宣云:「既拂人之性,亦自處於薄。」未敗墨子道,今墨之道尚未敗也。雖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樂而非樂,是果類乎?是果與人情類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,郭嵩燾云:「釋詁:『觳,盡也。』管子地員篇:『又次曰五觳。』觳者,薄也。」使人憂,使人悲,其行難為也,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雖能獨任,自為之。奈天下何!離於天下,其去王也遠矣。宣云:「非王者之道。」墨子稱道曰:稱其道之所由。「昔者禹之湮洪水,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,名山三百,俞云:「山當作川,字之誤也。此文專以川言,不當言支川而不及名川。呂覽始覽篇、淮南地形訓並曰『名川六百』。」支川三千,小者無數。禹親自操稿耜而九雜天下之川,釋文:「稿,舊古考反。崔、郭音託,則應作橐。司馬云:『盛土器也。』耜音似,三蒼云:『耒頭鐵也。』崔云:『棰也。』司馬云:『盛水器也。』九,本亦作鳩,聚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雜匯諸川之水,使同歸於大川,故曰九雜。」腓無胈,脛無毛,沐甚雨,櫛疾風,置萬國。奠定萬國。禹,大聖也,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」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,以跂蹻為服,成云:「後世墨者,翟之弟子。裘褐,粗衣。木曰跂,草曰蹻。」日夜不休,以自苦為極,曰:「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謂墨。」墨戒其徒如此。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成云:「姓相里,名勤,南方之墨師。五侯,並學墨人。」韓非顯學篇:「有相里氏之墨,有相夫氏之墨,有鄉陵氏之墨。」苦獲、已齒、鄧陵子之屬,俱誦墨經,李云:「苦獲、已齒,二人姓字也。」案:鄧陵疑即鄉陵,形近致訛。而倍譎不同,相謂別墨,倍譎,倍異詭譎也。自謂墨之別派。以堅白、同異之辯相訾,宣云:「非彼說。」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,宣云:「是一說。」觭同奇。釋文:「仵,同也。」案:奇偶本不同,強以相應,則無不可同。以巨子為聖人,宣云:「巨子,墨之高弟。」釋文:「若儒家之碩儒。」皆願為之尸,成云:「以為師主。」冀得為其後世,宣云:「思繼其統。」至今不決。宣云:「其教不絕。」墨翟、禽滑釐之意則是,其行則非也。成云:「意在救世,所以是也;為之太過,所以非也。」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、脛無毛,相進而已矣。相進,猶相競。亂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宣云:「亂天下之罪多,教天下之功少。」雖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真天下能好人者也。俞云:「即孟子『墨子兼愛』意。」將求之不得也,將求救天下之術而不得邪!古「邪」「也」字通用。俞云:「即『心誠求之』意。」雖枯槁不舍也。雖枯槁其身,不忍舍去也。俞云:「即孟子『摩頂放踵為之』意。」才士也夫!可謂竭才之士也夫!
不累於俗,不為物累。不飾於物,不自矯飾。不苟於人,無所苟且。不忮於眾,無所忌害。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,以天下生民為重。人我之養畢足而止,不必求有餘也。以此白心,宣云:「暴白其志之無他。」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宋鈃、尹文聞其風而悅之。成云:「宋、尹,並齊宣王時人,同遊稷下。(案:二見漢書藝文志名家。)宋著書一篇,尹著書二篇,咸師於黔而為之名也。性與教合,故聞風悅愛。」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,郭云:「華山上下均平。」接萬物以別宥為始。釋文:「始,首也。崔云:『別善惡,宥不及。』」語心之容,命之曰心之行,成云:「命,名也。發語吐詞,每令心容萬物,即名此容受而為心行。」案:言我心如此,推心而行亦如此。以聏合驩,釋文:「聏,崔音而,郭音餌。司馬云:『色厚貌。』崔、郭、王云:『和也。』聏和萬物,物合則歡矣。」以調海內,強以其道調之。請欲置之以為主。請欲時君皆置此心以為主。見侮不辱,不自謂辱。救民之鬥;禁攻寢兵,救世之戰。寢,息也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說下教,雖天下不取,不取其說。強聒而不舍者也。故曰:「上下見厭而強見也。」上,時君;下,謀臣。雖然,其為人太多,其自為太少,曰:其言若此。「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,先生恐不得飽,弟子雖飢,不忘天下。」成云:「宋、尹稱黔首為先生,自謂為弟子,先物後己故也。」案:宋、尹見為置餐者,言請欲先生惟置五升之飯足矣。日夜不休,曰:「我必得活哉!」圖傲乎救世之士哉!宣云:「又言『我必得以自活哉』!圖活民命,傲救世之士耳。」曰:「君子不為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」以為無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。又言『君子不宜苛察,故侮厭弗顧,不假外物以為身』,故飢飽弗計,人皆自炫其明。然計較太多,雖有益於世而莫之為,故宋、尹以為彼之無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。以禁攻寢兵為外,宣云:「外以此救世。」以情欲寡淺為內,宣云:「內以此克己。」其小大精粗,其行適至是而止。其行止於是,則其道術之大小精粗亦不過如是。
公而不當,崔本作「黨」,云:「至公無黨也。」盧云:「作『不黨』是。」易而無私,成云:「平易。」決然無主,宣云:「決去係累,而無偏主。」趣物而不兩,宣云:「隨物而趨,不生兩意。」不顧於慮,不謀於知,無旁顧,無巧謀。於物無擇,與之俱往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彭蒙、田駢、慎到聞其風而說之。成云:「並齊之隱士,俱遊稷下,各著書數篇。」俞云:「據下文,彭蒙當是田駢之師。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:『雉兔在野,眾皆逐之,分未定也;雞豕滿市,莫有志者,分定故也。』」齊萬物以為首,宣云:「以此為第一事。」曰:「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,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。」知萬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,故曰:「選則不遍,必有未應選。教則不至,必有未受教。道則無遺者矣。」唯道兼包之,所謂齊也。是故慎到,俞云:「史記孟荀列傳:『慎到,趙人,著十二論。』漢書藝文志法家有『慎子四十二篇。名到,先申、韓,申、韓稱之。』」棄知去己,成云:「息慮棄知,忘身去己。」而緣不得已,泠汰於物以為道理,釋文:「泠汰,猶沙汰也。泠音零。」案:言到雖棄知去己,而因必不得已,始沙汰人物一番,守此以為道理。曰:「知不知,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。」其言曰:「凡知人之道,當如不知,將薄有所知,而已近於傷之者也。」此到之棄知。成云:「鄰,近也。」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,釋文:「謑髁,訛倪不正貌。」案:其用人雖謑髁不正,無可任使,而以天下尚賢為笑。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,其在己縱恣脫略,無行可稱,而以天下大聖為非,卑之無高論也。椎拍輐斷,與物宛轉,郭云:「猶有椎拍,故未泯合。」釋文:「輐,圓也。」案:郭釋椎拍,謂如椎之拍。凡物稍未合,以椎重拍之,無不合矣。是椎拍之義,言強不合者使合也。輐斷,謂雖斷而甚圓,不見決裂之跡,皆與物宛轉之意也。此到之去己。舍是與非,苟可以免,宣云:「不執是非,庶無累也。」不師知慮,不知前後,釋文:「上知音智。」案:不師人之智慮,不問事之前後。魏然而已矣。大公平易,故能巍然。推而後行,曳而後往,若飄風之還,宣云:「迴還無方。」若羽之旋,宣云:「羽自空而下,旋轉不定。」若磨石之隧,磨文石作隧道,喻其光滑。全而無非,故能自全而不見非責。動靜無過,未嘗有罪。靜無過,動亦無過,罪何由至!是何故?假設疑問,言何故能如此?夫無知之物,無建己之患,無用知之累,動靜不離於理,是以終身無譽。無知之物,木石是也。言譬彼無知之物,不建己以為標準,故不來指目之患;不用智以相推測,故不受嫉忌之累。移之則動,置之則靜,恆不離於物理,明白易見,是以終其身無譽之者,無譽則亦無咎矣。故曰:「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,到之言推極於此。無用賢聖,夫塊不失道。」何用賢聖為哉!彼土塊亦不失為道也。豪桀相與笑之曰:「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,適得怪焉。」其能事之豪桀,則相與笑之曰:「慎子之道,非是生人之行,而至於有死人之理,適足得世之怪詫焉而已。」田駢亦然,其言相同,舉到以包駢。學於彭蒙,得不教焉。不教之教,觀其所行,學焉而心自得也。舉蒙之弟與師,而蒙可知。彭蒙之師曰:「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、莫之非而已矣。與慎到言「至於若無知之物」無異。其風窢然,惡可而言?」向、郭云:「窢,逆風聲。」言古道人之風教,窢然迅過,惡可言傳?常反人,不見觀,常反人之意議,不見為人所觀美。下文云:「以反人為實。」而不免於●斷。即不得已而用斷決,亦惟與物宛轉,不免於慎到之輐斷。輐、●音義同也。其所謂道非道,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郭云:「韙,是也。」案:謂彭師之言,是中有非,於道則未見也。彭蒙、田駢、慎到不知道。故此三人者,直謂之不知道。雖然,概乎皆嘗有聞者也。然論其梗概,皆嘗有舊聞。如「棄知去己」,必非無所師承,乃其緒論去之彌遠耳。
公而不當,崔本作「黨」,云:「至公無黨也。」盧云:「作『不黨』是。」易而無私,成云:「平易。」決然無主,宣云:「決去係累,而無偏主。」趣物而不兩,宣云:「隨物而趨,不生兩意。」不顧於慮,不謀於知,無旁顧,無巧謀。於物無擇,與之俱往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彭蒙、田駢、慎到聞其風而說之。成云:「並齊之隱士,俱遊稷下,各著書數篇。」俞云:「據下文,彭蒙當是田駢之師。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:『雉兔在野,眾皆逐之,分未定也;雞豕滿市,莫有志者,分定故也。』」齊萬物以為首,宣云:「以此為第一事。」曰:「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,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。」知萬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,故曰:「選則不遍,必有未應選。教則不至,必有未受教。道則無遺者矣。」唯道兼包之,所謂齊也。是故慎到,俞云:「史記孟荀列傳:『慎到,趙人,著十二論。』漢書藝文志法家有『慎子四十二篇。名到,先申、韓,申、韓稱之。』」棄知去己,成云:「息慮棄知,忘身去己。」而緣不得已,泠汰於物以為道理,釋文:「泠汰,猶沙汰也。泠音零。」案:言到雖棄知去己,而因必不得已,始沙汰人物一番,守此以為道理。曰:「知不知,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。」其言曰:「凡知人之道,當如不知,將薄有所知,而已近於傷之者也。」此到之棄知。成云:「鄰,近也。」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,釋文:「謑髁,訛倪不正貌。」案:其用人雖謑髁不正,無可任使,而以天下尚賢為笑。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,其在己縱恣脫略,無行可稱,而以天下大聖為非,卑之無高論也。椎拍輐斷,與物宛轉,郭云:「猶有椎拍,故未泯合。」釋文:「輐,圓也。」案:郭釋椎拍,謂如椎之拍。凡物稍未合,以椎重拍之,無不合矣。是椎拍之義,言強不合者使合也。輐斷,謂雖斷而甚圓,不見決裂之跡,皆與物宛轉之意也。此到之去己。舍是與非,苟可以免,宣云:「不執是非,庶無累也。」不師知慮,不知前後,釋文:「上知音智。」案:不師人之智慮,不問事之前後。魏然而已矣。大公平易,故能巍然。推而後行,曳而後往,若飄風之還,宣云:「迴還無方。」若羽之旋,宣云:「羽自空而下,旋轉不定。」若磨石之隧,磨文石作隧道,喻其光滑。全而無非,故能自全而不見非責。動靜無過,未嘗有罪。靜無過,動亦無過,罪何由至!是何故?假設疑問,言何故能如此?夫無知之物,無建己之患,無用知之累,動靜不離於理,是以終身無譽。無知之物,木石是也。言譬彼無知之物,不建己以為標準,故不來指目之患;不用智以相推測,故不受嫉忌之累。移之則動,置之則靜,恆不離於物理,明白易見,是以終其身無譽之者,無譽則亦無咎矣。故曰:「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,到之言推極於此。無用賢聖,夫塊不失道。」何用賢聖為哉!彼土塊亦不失為道也。豪桀相與笑之曰:「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,適得怪焉。」其能事之豪桀,則相與笑之曰:「慎子之道,非是生人之行,而至於有死人之理,適足得世之怪詫焉而已。」田駢亦然,其言相同,舉到以包駢。學於彭蒙,得不教焉。不教之教,觀其所行,學焉而心自得也。舉蒙之弟與師,而蒙可知。彭蒙之師曰:「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、莫之非而已矣。與慎到言「至於若無知之物」無異。其風窢然,惡可而言?」向、郭云:「窢,逆風聲。」言古道人之風教,窢然迅過,惡可言傳?常反人,不見觀,常反人之意議,不見為人所觀美。下文云:「以反人為實。」而不免於●斷。即不得已而用斷決,亦惟與物宛轉,不免於慎到之輐斷。輐、●音義同也。其所謂道非道,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郭云:「韙,是也。」案:謂彭師之言,是中有非,於道則未見也。彭蒙、田駢、慎到不知道。故此三人者,直謂之不知道。雖然,概乎皆嘗有聞者也。然論其梗概,皆嘗有舊聞。如「棄知去己」,必非無所師承,乃其緒論去之彌遠耳。
以本為精,以物為粗,成云:「本,無也。物,有也。用無為妙道為精,用有為事物為粗。」以有積為不足,郭云:「寄之天下,皆有餘也。」澹然獨與神明居,宣云:「此虛玄無為之教。」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關尹、老聃聞其風而悅之。釋文:「關尹,關令尹喜也。或云:尹喜,字公度。老聃,即老子也,為喜著書十九篇。」成云:「周平王時函谷關令,故謂之關尹。」俞云:「漢志道家有『關尹子九篇』,注云:『名喜,為關吏。』或以尹喜為姓名,失之。又漢志無老子十九篇之書。呂覽不二篇『關尹貴清』,高注:『關尹,關正也,名喜,能相風角,知將有神人而老子到,喜說之,請著上至經五千言。』上至經之名,他書未見也。」建之以常無有,主之以太一,成云:「建立言教,以凝常無物為宗;悟其恉歸,以虛通太一為主。」以濡弱謙下為表,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。成云:「表,外也。以柔弱謙和為權智外行,以空惠圓明為實智內德。」關尹曰:「在己無居,形物自著。宣云:「己無私主,隨物同著。」其動若水,其靜若鏡,其應若響。宣云:「皆無心故。」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,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宣云:「同物則和,自得則失。」未嘗先人而常隨人。」成云:「和而不唱。」老聃曰:「知其雄,守其雌,宣云:「能而處於不能。」為天下谿;宣云:「處下待輸,有而不積。」知其白,守其辱,潔而不為自潔。為天下谷。」宣云:「居虛受感,應而不藏。」人皆取先,己獨取後,曰:「受天下之垢。」人皆取實,己獨取虛,無藏也故有餘,巋然而有餘。郭云:「獨立自足之謂。」宣云:「疊一語,甚言之。」其行身也,徐而不費,宣云:「不先故徐。不先則少事,少事故不費。」無為也而笑巧。無為似拙,而可以笑彼巧者。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,曰:「苟免於咎。」人求福不已,己獨委曲以保安全,曰「苟免咎禍而已」。以深為根,以約為紀,成云:「以深玄為德之本根,以儉約為行之綱紀。」曰:「堅則毀矣,銳則拙矣。」常寬容於物,不削於人,成云:「知足守分,故不侵削於人。」可謂至極。姚本「可謂」作「雖未」,云:「從李氏本改。」關尹、老聃乎!古之博大真人哉!
芴漠無形,變化無常,死與生與!天地並與!齊物論篇云:「天地與我並生。」神明往與!芒乎何之?忽乎何適?神明往而不知所適。萬物畢羅,宣云:「無不包也。」莫足以歸,無可為我歸宿者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莊周聞其風而悅之。以謬悠之說,釋文:「謂若忘於情實者也。」荒唐之言,荒,大也。唐,空也。無端崖之辭,無端可尋,無崖可見。時恣縱而不儻,恣縱,謂縱談恣論。不儻,成云「不偏黨」,非也。釋文作「而儻」,無「不」字,近之。謂忽然而至也。不以觭見之也。成云:「觭,不偶也。」宣云:「言不以一端自見。」以天下為沈濁,不可與莊語;莊語,猶正論。以卮言為曼衍,以重言為真,以寓言為廣。因世人不可與莊語,故以此三言為說。已見寓言篇。曼衍,因其事理而推衍之,所謂「卮言日出,因以曼衍」也。重言,述尊老之言,使人聽之而以為真,故曰「所以已言」也。寓言,以廣人之意,所謂「藉外論之」也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,以精神與天地往來,寄於至高之境。姚云:「莊以關尹、老聃不過如篇首所云『不離於真』之至人,猶未至極。若莊生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,則所謂『不離於宗,謂之天人』者。」而不敖倪於萬物,未嘗鄙棄萬物,存驕亢之見。敖倪,與傲睨字同。不譴是非,以與世俗處。不責人之是非,以與世俗混處。成云:「譴,責也。」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,釋文:「瑰瑋,奇特也。犿,本亦作抃,同,芳袁反,又敷晚反。李云:『宛轉貌』。一云相從貌。謂與物相從不違,故無傷也。」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。成云:「參差者,或虛或實,不一其言也。諔詭,言滑稽也。」彼其充實不可以已,夫其詞理充實,不能自已。上與造物者遊,而下與外死生、無終始者為友。其於本也,宏大而辟,同闢。深閎而肆;宣云:「放縱也。」其於宗也,可謂稠適而上遂矣。釋文:「稠音調,本亦作調。」案:遂,竟也,達也。言其於所宗主也,可謂調通而上達者矣。蘇輿云:「此即篇首所謂『不離於宗』者。」雖然,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,其理不竭,其來不蛻,芒乎昧乎,未之盡者。然其因應於變化而冥解於物情也,其用不竭,其來不遺,芒昧如不可見,未有能盡其妙者。
惠施多方,方,術也。其書五車,言其多。其道舛駁,郭慶藩云:「司馬本舛作踳。文選魏都賦注引司馬云:『踳讀曰舛。駁,色雜不同也。』又引司馬此注,一作『舛馳』。法言敘曰:『諸子各以其知舛馳。』淮南俶真訓:『二者代謝舛馳。』氾論訓:『見聞舛馳於外。』說山訓『分流舛馳』,玉篇引作『●馳』,義亦同也。」其言也不中。中,竹仲反。歷物之意,曰:其歷指事物之意,有曰。「至大無外,謂之大一;至小無內,謂之小一。杜撰小一,以配大一。無厚不可積也,其大千里。司馬云:「苟其可積,何但千里乎!」天與地卑,山與澤平。天地一致,山澤均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成云:「睨,側視也。居西者呼為中,處東者呼為側,則無中、側也。猶生死也:生者以死為死,死者以生為死。日既中、側不殊,物亦死生無異也。」大同而與小同異,此之謂小同異;謂之大同而與小同有異,是同異雜也,然止謂之小同異。萬物畢同畢異,此之謂大同異。如寒暑晝夜,是萬物畢同畢異也,方謂之大同異。南方無窮而有窮,宣云:「謂之南,已有分際,舉一以反三也。」今日適越而昔來。宣云:「知有越時,心已先到。」案:此語又見齊物論篇,彼「來」作「至」。連環可解也。成云:「環之相貫,貫於空虛,不貫於環。是以兩環貫空,不相涉入,各自通轉,故可解也。」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,越之南是也。此擬議地球中懸,陸路可達,故燕北即是越南,與鄒衍瀛海之談又別。氾愛萬物,天地一體也。」宣云:「天地非大,我非小。」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,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。惠自以為於天下之理,獨觀其大,以此曉示辯人,辯人亦樂之也。卵有毛,宣云:「卵無毛,則鳥何自有也?」雞三足,司馬云:「雞兩足,所以行而非動也,故行由足發,動由神御。今雞雖兩足,須神而行,故曰三足也。」郢有天下,宣云:「稱王自大。」犬可以為羊,宣云:「犬羊之名,皆人所命,若先名犬為羊,則為羊矣。」馬有卵,成云:「胎、卵溼化,人情分別,以道觀者,未始不同。鳥卵既有毛,獸胎何妨名卵!」丁子有尾,成云:「楚人呼蝦蟆為丁子。蝦蟆無尾,人所共知。以道觀之,無體非無,非無尚得稱無,何妨非有可名尾也!」案:蝦蟆初生,無足有尾,聞雷後,足出而尾沒矣。火不熱,宣云:「人皆火食,是不熱。」山出口,宣云:「空谷傳聲。」輪不蹍地,輪轉不停,蹍地則何以轉?目不見,宣云:「見則何以不自照?」指不至,至不絕,有所指則有所遺,故曰指不至。下「至」字疑「耳」之誤。數語皆就人身言,耳雖有絕響之時,然天下古今,究無不傳之事物,是不絕也。「至」字緣上而誤,遂不可通矣。龜長於蛇,成云:「夫長短相形,無長非短。謂蛇長龜短,乃物之滯情,今欲遣此迷惑,故云龜長於蛇。」俞云:「即『莫大於秋豪之末而泰山為小』意。」矩不方,宣云:「天下自有方,非以矩。」規不可以為圓,宣云:「天下自有圓,非以規。」鑿不圍枘,成云:「鑿,孔也。枘者,內孔中之木。」宣云:「枘自入之耳,鑿未嘗圍之。」飛鳥之景未嘗動也,鳥飛多以晝,故云影未嘗動。司馬引墨子云:「影不徙也。」鏃矢之疾而有〔一〕不行不止之時,鏃矢行止,人為之也。專以鏃矢言,是有不行不止之時矣。狗非犬,成云:「狗、犬同實異名。名實合,則彼所謂狗,此所謂犬也;名實離,則彼所謂狗,異於犬也。墨子曰:『狗,犬也,然狗非犬也。』」黃馬、驪牛三,宣云:「二色與體為三。」白狗黑,宣云:「白黑,人所名,烏知白之不當為黑乎?」孤駒未嘗有母,李云:「駒生有母,言孤則無母,孤稱立,則母名去也,故孤駒未嘗有母。」一尺之捶,日取其半,萬世不竭。司馬云:「捶,杖也。若其可析,則常有兩,若其不可析,其一常存,故曰萬世不竭。」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,終身無窮。桓團、公孫龍辯者之徒,成云:「桓、公孫並趙人,辯士,客遊平原君之門。而公孫龍著守白論,見行於世。」飾人之心,易人之意,成云:「彫飾人心,改易人意。」能勝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辯者之囿也。宣云:「辯者迷於其中而不能出。」惠施日以其知,同智。與人之辯,及其同遊之人所辯論。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,成云:「特,獨也,字亦有作將者。」案:為怪,謂騁其譎異。此其柢也。俞云:「柢與氐通。史記秦始皇紀『大氐盡畔秦吏』,正義:『氐,猶略也。』此其柢也,猶云此其略也。」然惠施之口談,自以為最賢,自以為解理最賢於眾。曰:「天地其壯乎!」司馬云:「惠唯以天地為壯於己也。」施存雄而無術。司馬云:「施意在勝人,而無道理之術。」南方有倚人焉,曰黃繚,釋文:「倚,本或作畸,同。李云:『異也。』」成云:「姓黃,名繚,不偶於俗。」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,風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辭而應,不慮而對,成云:「不辭謝而應機,不思慮而對答。」遍為萬物說;成云:「遍為陳說萬物根由。」說而不休,多而無已,猶以為寡,益之以怪。成云:「加奇怪以騁其能。」以反人為實,而欲以勝人為名,是以與眾不適也。成云:「不能和適。」弱於德,陳於物,內弱外強,其塗隩矣。隩,曲而隱也。非大道。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,其猶一一虻之勞者也,其於物也何庸!成云:「庸,用也。」夫充一尚可,宣云:「內聖外王,皆原於一,充之而可,何須逐物邪!」曰愈貴,道幾矣!曰,詞也。言愈自貴重,不須多言,於道亦庶幾矣。惠施不能以此自寧,自安定其心。散於萬物而不厭,成云:「散亂精神。」卒以善辯為名。惜乎!惠施之才,駘蕩而不得,釋文:「駘,李音殆,放也。」宣云:「不得,無所得。」逐萬物而不反,是窮響以聲,形與影競走也。聞響大而高聲,不知聲宏而響愈振;見影來而疾走,不知形捷而影競隨之也。悲夫!
〔一〕「有」原誤「若」,據集釋本改。
莊子集解內篇校正
逍遙遊第一
齊物論第二
養生主第三
人間世第四
德充符第五
大宗師第六
應帝王第七
逍遙遊第一言逍遙乎物外,任天而遊無窮也。 補釋文:「逍音銷。遙亦作搖。遊亦作游。逍遙游者,篇名,義取閒放不拘,怡適自得。」武按:本書讓王篇善卷曰:「逍遙於天地之間,而心意自得。」足明此義。蓋遊之逍遙,喻心意之逍遙自得也。天運篇云:「以遊逍遙之虛。」逍遙,無為也。是欲心意之逍遙自得,重在無為也。而郭象云:「夫大小雖殊,而放於自得之場,則物任其性,事稱其能,各當其分,逍遙一也。豈容勝負於其間哉!」郭氏此說,自樹一義則可,若以之釋本篇,則失其旨矣。本篇之旨在凝神,而神之能凝,在心意之逍遙,欲心意之逍遙,則在無為。人之不能逍遙者,有為也。其所為者,名也,功也,己也。此外則有有用之材也。故篇中揭其綱曰,聖人無名,神人無功,至人無己,大樗無用。夫至於無名、無功、無己、無用,斯無為矣,斯逍遙矣。故篇中要之曰「其神凝」,結之曰「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」。本篇之大旨,如斯而已矣。莊子恐人之不明也,特借遊之說以明之。遊有大小,特設鵬鷽之喻以明之。蜩鷽自以為遊之至而逍遙矣,然侷促數仞之高,搶攘榆蓬之間,以視鵬之一舉九萬里,其遊固至小而有限也。鵬之遊較大矣,然必積九萬里之厚風,而後乃今掊之以圖南,則其遊猶有所待也。夫遊有限與有待,烏在其能逍遙也?且鵬所適者南冥也,非能遊於無窮也,非能遊於無何有之鄉也,猶之於有限也,又烏在其能逍遙也?此喻之以物也。更證之以人,由效一官以至徵一國之流,其自視其德,亦猶鵬鷽自視其遊之至也。然日斤斤於效、比、合、徵,心之為累亦甚矣,未若宋榮子不隨世之非譽而勸阻也。然尚有內外榮辱之見存,未若列子之乘風,灑落世務,超脫塵垢也。然必待風而後行,猶之鵬翼必待風而後舉,未若乘天地之正,御六氣之辨,以遊無窮而無所待也。而其所以能至此者,其功夫則在無名、無功、無己。能至於無己,則在己之一心,斯真逍遙矣。然桂以可食致伐,漆以可用致割,虎豹之文來射,猿狖之捷來格;人則以材之有用,恒召世之繫累。是能逍遙於心者,未必能逍遙於境也。又必無所可用焉,然後心、境兩適,無所遊而不逍遙矣。無所遊而不逍遙,然後能專精抱一,而神凝矣。斯旨也,文更舉證以明之。許由之辭天子,無名也。藐姑射神人,物莫之傷,無己而神凝也。四子使堯見之而喪其天下,無功也。而終之以大樗之無用。斯之為文,由小以至大,由淺以及深,喻之以物,襯之以人,旁敲側擊,反托正喻,無非說明無為之道而已。郭氏乃謂大小雖殊,逍遙一也,按諸文旨,豈其然乎!
北冥有魚,釋文:「本一作溟,北海也。」 正釋文:「北冥,本一作溟,覓經反,北海也。嵇康云:『取其溟溟無涯也。』梁簡文帝云:『窅冥無極,故謂之冥。』東方朔十洲記云:『水黑色,謂之冥海。』」近人朱桂曜云:「王氏誤解釋文,以冥為北海,大非。如其說,是北冥為北北海矣。且下文『南冥』又何解乎?冥即海也。」武按:王氏之誤,在刪去釋文為首「北冥」二字,故「北海也」三字遂專訓冥矣。然朱氏謂冥即海,亦大非。下文「窮髮之北有冥海者」,如朱氏說,是冥海為海海矣。考說文:「冥,幽也。從日、六,聲。日數十,十六日而月始虧。」亦夜也。簡文窅冥之訓得之。十洲記云:「水黑色,謂之冥海。」以水言海,以黑言冥,非謂冥即海也,冥僅表色而已。今就「北冥」二字言,北表方,冥表色,即北方幽黑。其義止此。釋文之釋為北海者,以本文自釋為天池也。故北冥、南冥,謂為南北天池之名則是,謂冥即海則非也。其名為鯤。釋魚:「鯤,魚子。」方以智云:「鯤本小魚,莊子用為大魚之名。」 正鯤,釋文:「徐音昆,李侯溫反,大魚名也。」朱桂曜云:「鯤自有大魚之義,非莊子假借用之。關尹子一字篇:『能運大鯤大鯨。』孔子家語『鯤魚,其大盈車』,即以鯤為大魚。文選宋玉對楚王問『故鳥有鳳而魚有鯤』,亦以鯤為大魚。」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。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。 補鵬,釋文:「徐音朋。說文云朋及鵬,皆古文鳳字也。『朋,鳥象形。鳳飛,群鳥從以萬數,故以鵬為朋黨字。』」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雲。是鳥也,海運則將徙於南冥。玉篇:「運,行也。」案:行於海上,故曰「海運」。下云「水擊」,是也。 正林希逸云:「海運者,海動也。今海瀕俚歌,猶有『六月海動』之語。海動必有大風,其水湧沸,自海底而起,聲聞數里。」武按:藝文類聚八,引莊子佚文云:「海水三歲一周,流波相薄,故地動。」此為海運確證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成玄英云:「大海洪川,原夫造化,非人所作,故曰天池。」按:言物之大者,任天而遊。 正按語謂「物之大者,任天而游」,意是指鵬之遊能逍遙也,則與文意適相反。文寫鵬之將徙天池也,甚難而有待。待海運,待飆風,而後水擊三千,而後摶上九萬,翼莫夭閼,息須六月。如此種種,乃極寫鵬遊之不逍遙,以反襯神人之逍遙,所謂背面敷粉法也。故按語非是。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司馬彪云:「齊諧,人姓名。」簡文云:「書名。」 補諧,正韻音骸。釋文:「齊諧,戶皆反。」又云:「怪,異也。」周禮:「外史掌四方之志。」鄭注:「志,記也。」武按:言齊諧者,記載怪異之事者也。以作書名為允。俞樾云:「按下文『諧之言曰』,若是書名,不得但稱諧。」然文心雕龍有諧隱篇,是諧即隱也。劉向新序,言齊宣王發隱書而驗之。齊諧,即隱書之類,亦即齊之諧書也。書名諧,何得不可但稱諧乎?諧之言曰:「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崔譔云:「將飛舉翼,擊水踉蹌。」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崔云:「附翼徘徊而上。」爾雅:「扶搖謂之飆。」郭注:「暴風從下上。」 補摶,釋文:「徒端反。」郭慶藩曰:「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:『摶,圜也。扶搖,上行風也,圜飛而上行若扶搖也。』說文:『摶,以手圜之也。』」武按:扶搖,即下文羊角風。此風之勢,扶疏搖曳,曲行而上,如羊角也。鵬亦隨風勢圜轉而上飛,所謂摶也。章炳麟謂字當從「搏」,崔說得之。不知搏者拍也,摶亦有拍義,於義較完,不須從「搏」也。去以六月息者也。」成云:「六月,半歲,至天池而息。」引齊諧一證。 補「六月」字,伏下「大年」「小年」句。野馬也,司馬云:「野馬,春月澤中游氣也。」成云:「青春之時,陽氣發動,遙望藪澤,猶如奔馬,故謂之野馬。」 正自此句至「則已矣」,就齊諧所言之九萬里,說明其高之形狀。野馬者,乃高九萬里內游動雲氣之形也。呂覽云:「至亂之世,其雲狀有若犬若馬。」又云:「其狀若眾馬以鬥,其名曰滑馬。」前漢書天文志云:「石氏『見槍雲如馬』。」以此證知野馬為言雲氣,猶之呂氏所云之「滑馬」也。下文「絕雲氣」,即指此,故郭訓為遊氣。崔云「天地間氣如野馬馳」,為得其旨。司馬與成僅就澤氣言,與上之「九萬里」,下之「天之蒼蒼」,不相應矣。塵埃也,成云:「揚土曰塵。塵之細者曰埃。」 補釋文:「埃音哀。」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成云:「天地之間,生物氣息,更相吹動。」按:漢書揚雄傳注:「息,出入氣也。」言物之微者,亦任天而遊,入此義。見物無大小,皆任天而動。「鵬」下不言,於此點出。 正按語非也。郭慶藩云:「既言鵬之飛與息各適其性,又申言野馬塵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,蓋喻鵬之純任自然,亦猶野馬、塵埃之累動而升,無成心也。郭氏謂『鵬之所馮以飛者』,疑誤。」武按:此說與王氏按語相類。本文正寫鵬南徙時之情狀,尚未涉及物各適性一層,如忽插入此義,則上下文意不貫。莊子文不如是駁雜也。且以「生物」句總承「野馬」二句,亦欠分曉。至郭象謂「此皆鵬之所馮以飛者」,說原不誤。蓋莊子欲寫鵬摶上九萬里之高,須寫天之高。然天之高不易寫也,特寫輕虛而居上層者,狀如野馬之雲氣也;其下,則浮空之塵埃也;又下,則生物相吹之息也。有此三層,則天之高見矣。鵬升乎三者之上,而馮之以飛,則九萬里之高見矣。此三者,即所以成風者也。先提於此,以為下文風之伏筆。而人自下仰望,所見蒼蒼然者,即此三者之色也。三者原無色,厚則有色,如水原無色,深則有色,色亦蒼蒼然也。色為三者之色,而非天之正色也,故下接以「天之蒼蒼,其正色耶」之疑問辭也。如此解,則上下文意一串矣。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!其遠而無所至極邪!其視下也亦若是,則已矣。其,謂鵬。是,謂人視天。鳥在九萬里上,率數約略如此,故曰「則已矣」,非謂遂止也。借人視天喻鵬視下,極言搏上之高。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 補自此至「將圖南」,說明必須九萬里高之理由。其中以水喻風,以芥與杯喻鵬,喻中之喻也。則其負大舟也無力。覆杯水於拗堂之上,支遁云:「謂堂有坳垤形也。」 補坳,廣韻:「於交反,地不平也。」集韻:「窊下也。」則芥為之舟,李頤云:「芥,小草。」置杯焉則膠,崔云:「著地。」呂水淺而舟大也。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。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培風;王念孫曰:「培,馮也。周禮馮相氏注:『馮,乘也。』鵬在風上,故言馮。培、馮音近義通。漢書周緤傳,緤封蒯城侯,顏注:呂忱蒯音陪,楚漢春秋作馮城侯。』是培、馮音近之證。」 正王念孫之說太于曲。武意「培」當為「掊」之●,字形相差甚微,易誤也。人問世「自掊擊於世俗」,則掊者擊也。文意謂背負青天,已居於風之上,而後乃今以翼擊風而飛,猶前之水擊三千里,亦以居水之上,以翼擊水而飛也。且「掊」字與上「摶」字相應,摶亦有擊義,特為圜勢耳。如此,則文意前後相顧。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,司馬云:「夭,折也。閼,止也。言無有折止使不行者。」 補釋文云;「一讀以背字屬上句。」武按:此「背」字,承上「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」之「背」字來,其為鵬之背而非風之背明矣,故當屬此句。而後乃今將圖南。謀向南行。借水喻風,唯力厚,故能負而行,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遊也。 補玩兩「而後」字,足見鵬飛之不易而有待,必待至九萬里之高,而後乃培風;必待無夭閼,而後將圖南。以此可知物之大、飛之高且遠如鵬者,其遊實未能逍遙,反襯神人之逍遙;所摶者扶搖,反襯乘天地之正;所適者南冥,反襯遊四海之外;有待,反襯無待。無一不與後文針鋒相對,無一不為後文設喻蓄勢。注中「明物」二句宜刪。蜩與學鳩笑之曰:釋文:「學,本又作鷽。本或作鸒,音預。同馬云:『學鳩,小鳩。』」俞樾云:「文選江淹詩『鸒斯高下飛』,李注引莊子此文說之。又引司馬云:『鸒鳩,小鳥。』是司馬注作鸒,不作鷽。」 補釋文:「蜩音條,司馬云:蟬。」武按:此段言蜩鳩之飛雖無所待,然數仞而止,其遊有限,以喻物之小者亦不能逍遙也。「我決起而飛,李云:「決,疾貌。」 補「決起而飛」,無待也,反映鵬之有待。槍榆枋,支云:「槍,突也」。李云:「猶集也。」榆枋,二木名。枋音方,李云:「檀木。」 補釋文:「槍,七良反。榆,徐音踰。」武按:榆枋數仞耳,反映鵬之九萬里。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,王念孫云:「則猶或也。」司馬云:「控,投也。」 正成玄英云:「突榆檀而栖集,時困不到前林,投地息而更起。」俞樾云:「其決起而飛槍榆枋也,有時能至,有時不能至。至則集於榆枋,不至則投於地。」武按:鳥類無論如何小,斷無不能飛集於樹之理。俞說殊昧物理,成則謂「困不到前林」,本文無此義,亦屬意增,皆由誤解「至」字為至於栖集之所也。實則審上下文義,時者,時辰也。韓詩外傳九言雉云:「常噣梁粟,不且時而飽。」且,未定之辭,姑且也,將也。言不將至一時或不定至一時而即飽也,與此「時」字義同。時則不至者,言槍集榆枋,一個時辰且不至,即投於地,反映鵬之必以六月息也。兩相對照,文意極為完密。蓋大年,小年與大知、小知,為本篇兩要素,一時與六月,即大年、小年之類也。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」借蜩鳩之笑,為惠施寫照。 正注傅會。惠施非本篇主人,主人乃無己之姑射神人也。篇末二段,莊子特借己與惠施論辯之言,明無所可用之旨,非寫惠施也。注乃謂為之寫照,殊屬誤解。下倣此。俞樾云:「而字下,當有圖字。上文『而後乃今將圖南』,此即承上文而言也。文選注引此,正作『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』。」武按:俞說非也。蓋上句乃將然之謀,記者之所記也;此句則已然之跡,故二蟲得據而笑之。如加「圖」字,則亦為將然之謀,二蟲又何從知而據之以為笑乎?文選注必涉上句而誤也。九萬里者,高也,非言其遠。適莽蒼者三餐而反,釋文:「蒼,七蕩反,或如字。崔云:『草野之色。』」三餐,猶言竟日。 補釋文:「莽,莫浪反。餐,七丹反。」腹猶果然;補果,說文:「木實也。」張晏曰:「有核曰果。」按果狀多圓凸。腹飽則隆起,猶如果之狀然。適百里者,宿舂糧;隔宿擣米儲食。適千里者,三月聚糧。補郭注:「所適彌遠,則聚糧彌多。」武按:上引三事係插喻,以喻榆枋之槍,不至一時,南冥之去,息以六月,以伏下「大年」「小年」句。之二蟲謂蜩、鳩。 補之,是也。又何知!借人為二蟲設喻。 正注非。此係借二蟲為下「知效一官」等人及宋、列設喻,蓋同一不能逍遙也。文謂蜩、鳩二蟲以一時笑鵬之六月,以數仞笑鵬之九萬里,此由己小不知彼大,故下言「小知不及大知」也。小知不及大知,釋文:「音智,本亦作智。下大知同。」 正知,承上「又何知」之知字,應如字讀,音智非。玉篇:「知,識也,覺也。」謂心與境遇而覺識也。智之度,較知為深。禮記「禮用知(音智)者之謀」句,疏云:「智,謂謀計,曉達前事。」荀子正名云:「知有所合謂之智。」白虎通情性節云:「獨見前聞,不惑於事,見微知著也。」合上三說言之,謂就其所知者,加以思索謀計,而能曉達前事,見微知著,於事機有合者,方謂之智。夫莊子之道,一則曰「離形去知」,再則曰「同乎無知,其德不離」,觀此,則知尚應去,何況勞精敝神之智乎?下文「朝菌不知晦朔」二句,即釋小知也。齊物論云「小知閒閒」,亦同此義。又云「閑閑」,及「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」,與王倪之四不知,則釋大知也。以此知音智之不當也。小年不及大年。上語明顯,設喻駢列,以掩其跡。 正此與上「小知」句,同為本篇主要字句,束上啟下。注乃謂為設喻掩跡。非也。奚以知其然也。朝菌不知晦朔,列子湯問篇:「朽壤之上,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」晦謂夜。釋文:「朔,旦也。」 補奚,何也。然,如此也。釋文:「朝菌,徐其隕反。司馬云:『大芝也。天陰生糞上,見日則死,一名日及,故不知月之終始也。』」惠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釋文:「惠,本作蟪。司馬云:『惠蛄,寒蟬也,一名蝭蟧,春生夏死,夏生秋死。』」 補釋文:「蛄音姑。廣雅云:『蟪蛄,蛁蟧也。』按即楚辭所云『寒螿』者也。蝭音提。蟧音勞。蛁音彫。螿音將。」武按:不知晦朔與春秋,不僅小年,亦小知也,意係雙承。楚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「楚之南」下,全引列子湯問篇。「楚」,彼作「荊」。 補釋文:「冥,本或作榠,同。李頤云:『冥靈,木名也。江南生。以葉生為春,葉落為秋。』椿,丑倫反。」武按:陳碧虛闕誤此下有「此大年也」,言見成玄英本。於法應有,以與上「小年」句為對文也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李云:「彭祖,名鏗,堯臣,封彭城,歷虞、夏至商,年七百歲,故以久壽見聞。」 補成玄英云:「彭祖養性,能調鼎,進雉羹於堯。」又云:「特,獨也。」釋文:「世本云:『姓籛〔一〕,名鏗。』籛音翦。」眾人匹之,不亦悲乎!此段從「小年」句演出。 補成云:「世人比匹彭祖,深可悲傷。」武按:菌、蛄與冥、椿,眾人與彭祖,皆小年不及大年。自「朝菌」至此,證實「小知大知,小年大年」二句。「不亦悲乎」句,特就眾人之情說,非莊子重視彭祖之壽而為眾人悲也。觀刻意篇所言可知。其言曰:「此道引之士,養形之人,彭祖〔二〕壽考者之所好也。」繼曰:「不道引而壽,無不忘也,無不有也,澹然無極,而眾美從之。此天地之道,聖人之德也。」蓋本篇之旨,在無為而凝神。如彭祖之道引,非無為也;養形,非凝神也;特以久聞,非澹然無極也。與莊子之道異,非莊子所取也。讀者於此等處如不認清,則於本書必多隔膜。湯之問棘也是已。湯問篇「殷湯問於夏革」,張湛注:「湯大夫。」棘、革古同聲通用。 補郭慶藩云:「論語『棘子成』,漢書古今人表作『革子成』。詩『匪棘其欲』,禮坊記作『匪革其猶』。漢書『煮棗侯革朱』,史記索隱革音棘,皆其證。」武按:此段辭意,與前文複。所以引之者,以前語近怪,且出齊諧,恐人疑其不典,故引湯、棘問答以實之。且前後詳略各異,足以互明。如前言北冥,謂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,此則以「窮髮」「天池」句明之。前言鯤之大,此則言其廣與修。前言鵬背幾千里,當指其修也,此則以泰山形其高與大。扶搖不知其狀也,此則以羊角形之。野馬等不知其實也。此則以「雲氣」二字釋之。騰躍而上,明槍之勢也;數仞而下,明槍之高也。「飛之至也」句,則所以笑之意較前益明矣。非此,則前語未了,前意未申,且不足徵,故複而非複也,夫豈漫爾引之乎!窮髮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為鯤。有鳥焉,其名為鵬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雲,湯問篇:「終髮北之北,有溟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其長稱焉,其名為鯤。有鳥焉,其名為鵬,翼若垂天之雲,其體稱焉。」按:列子不言鯤化為鵬。又此下至「而彼且奚適也」,皆列子所無,而其文若〔三〕相屬為義。漆園引古,在有意無意之間,所謂「洸洋自恣以適己」者,此類是也。 補釋文:「李云:『髮,猶毛也。』司馬云:『北極之下,無毛之地也。』按:毛,草也。」成玄英云:「修,長也。」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司馬云:「風曲上行若羊角。」 補淮南原道訓高注:「扶,攀也。搖,動也。扶搖,直如羊角轉曲縈行而上也。」絕雲氣,補史記天官書注,索隱曰:「絕,度也。」荀子勸學篇注:「絕,過也。」謂鵬度過雲氣,至背負青天,然後摶風而飛也。雲氣,即上文野馬等氣也。此句與下文「乘雲氣」不同,說見下。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引湯問再證。斥鴳笑之曰:司馬云:「斥,小澤。鴳,雀也。斥,本作尺。」古字通。夏侯湛抵疑:「尺鷃不能陵桑榆。」文選七啟注:「鷃雀飛不過一尺,言其劣弱也。」按:雀飛何止一尺?下文明言「數仞」矣。「彼且奚適也?彼,鵬。我騰躍而上,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」又借斥鴳之笑,為惠施寫照。 補正成云:「八尺曰仞。翱翔,猶嬉戲也。」釋文:「躍,曲若反。翱,五刀反。蒿,好刀反。」蓬,唐韻:「薄紅切。」集韻:「蒿,好平聲。」說文:「菣(去刃切)也。」禮月令注:「蒿亦蓬蕭之屬。」爾雅釋草:「蘩之醜,秋為蒿。」陸佃疏:「蒿,草之高者。」武按:斥鴳之笑,以小笑大;榮子之笑,以大笑小。前後映射,在有意無意之間。此小大之辯也。點明。 補正辯同辨,集韻:「皮莧切」。說文:「判也」。廣韻:「別也。」武按:此句為通篇關鍵。鵬之與蜩、鷽,宋、列之與藐姑射,皆小大之辨也,而莊子所明者在大。蓋道之大者。至人、神人、聖人也。藐姑射,則至人、神人之實證也。故「藐姑射」一段為本篇之主文,藐姑射神人則為本篇之主人。生物之鵬,無生物之冥靈大椿,人之彭祖、宋、列之屬,皆藐姑射之陪襯也;蜩、鷽也,菌、蟪也,藐姑射之反襯也。後段惠、莊之辯論,則「大」字之餘波,且借以明無用之旨者也。如此讀本篇,則前後脈絡氣勢。皆成一串。郭象於此句,乃謂「或翱翔天池,或畢志榆枋,各稱體而足」。繹其所言,是無分乎大小也,夫豈本篇之旨乎?
〔一〕「籛」原作「錢」,據釋文改。
〔二〕「彭祖」原誤「彭變」,據刻意篇原文訂正。
〔三〕「若」原作「皆」,據王氏莊子集解原刻本(以下簡稱王氏原刻)改。
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李云:「比,合也」 補知音智。效,戶教反。行,下孟反。比,毗至反。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,郭慶藩云:「而讀為能。能、而,古字通用。官、鄉、君、國相對,知、行、德、能亦相對。」司馬云:「徵,信也。」 正此段與「宋榮子」「列子」二段,均為至人無己、神人無功、聖人無名之反襯。此段隱示世人之數數於功與名。若就世情言之,知能效官,行能比鄉,德能合君徵國,自高於常人一等,然就道言之,未免於世之功名數數然也。如是,則足以累心而損道,尚何逍遙之有乎?以視榮子之不數數然者,則非所及矣。注中郭說,未免穿鑿。官,職位也,與鄉、國對,君則國之君也。而,應如字讀。「德」字統君與國言,中以「而」字連屬成句。就狹義言,德合于一君;就廣義言,德見信于一國也。且本篇所重,在道與德,而不在能。又知效一官,即含能義,無庸讀而為能,添此蛇足也。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此,謂斥鴳。方說到人,暗指惠施一輩人。 正「暗指」句,傅會,說見上。宣云;「如斥鴳之自以為至。」此段由知而行而德,由官而鄉而君而國,亦小大之辨也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司馬、李云:「榮子,宋國人。」崔云:「賢者。」謂猶以為笑。 補韓非子顯學篇:「宋榮子之議,設不鬥爭,取不隨仇,不羞囹圄,見侮不辱。」王先慎曰:「宋榮,即宋鈃。」天下篇:「宋鈃、尹文聞其風而悅之。」釋文:「鈃音形。郭音堅。」武按:又即孟子之宋牼。牼將說罷秦、楚之兵,與榮子設不鬥爭同,故知即一人也。其所以笑之者,以彼輩效官比鄉,合君徵國,於世數數然也。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非之而不加沮,郭象云:「審自得也。」 補成云:「舉,皆也。勸,勵勉也。沮,怨喪也。」釋文:「沮,慈呂反,敗也。」武按:齊語「且有後命」注:「且,猶復也。」此文「且」字,言榮子不僅不效上舉諸人汲汲於世之功名,且復世譽之不勸,世非之不沮,實高於上舉諸人一等。此亦小大之辨也。定乎內外之分,郭云:「內我而外物。」辨乎榮辱之境,郭云:「榮己而辱人。」 正心,內也。譽與非,外也。內心有主,而不為外所動,即所謂「定乎內外之分」也。不以譽為榮而加勸,不以非為辱而加沮,即所謂「辨乎榮辱之境」也。郭注非是。斯已矣。成云:「榮子智德,止盡於斯。」正注非。言榮子僅定內外,辨榮辱,如斯而止矣。意注射下句。彼其於世,未數數然也。言不數數見如此者也。正注欠分曉。釋文:「數數,音朔,下同。司馬云:『猶汲汲也。』」武按:言榮子於世未嘗汲汲也。世之所重者,惟功與名。榮子之於世未數數然者,即不汲汲以求世之功與名也。然如列子,則並功與名之心而無之,又高榮子一等矣。此亦小大之辨也。淮南俶真訓:「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不加沮,定於死生之境,而通於榮辱之理。(中略)視天下之間,猶飛羽浮芥也。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?」足證本義。分分,猶數數也。雖然,猶有未樹也。司馬云:「樹,立也。至德未立。」按:言宋榮子不足慕。 正按語宜刪。榮子不以世之譽與非而勸沮,較之比鄉、合君、徵國者,能自樹立矣。然定內外,辨榮辱,是尚有物我榮辱之見存,猶未能脫然無累,卓然自樹也。且定內外之分,未能無己也;辨榮辱之境,未能無功與名也。未能無己、無功與名,心亦何能逍遙乎?夫列子御風而行,成云:「列禦寇,鄭人,與鄭繻〔一〕公同時。」按:列子黃帝篇:「列子師老商氏,友伯高子,盡二子之道,乘風而歸。」下又云;「隨風東西,猶木葉幹殼,竟不知風乘我邪,我乘風乎?」 補田子方篇:「列禦寇為〔二〕伯昏無人射。」德充符篇:「子產師伯昏無人。」應帝王篇「列子歸,以告壺子」,列子黃帝篇作「壺邱子」。司馬云:「名林,鄭人,列子師。」呂覽下賢篇:「子產往見壺丘子林。」以此知列子與子產同時。而劉向云「列子與鄭繆公同時」,成氏之說當本此。讓王篇言鄭子陽遺列子粟,并見呂覽、列子、淮南等書。考左傳魯襄二年,言子罕當國,子駟(即子陽)為政。時鄭為成公之十四年,去繆公之卒,已三十四年矣。如劉向所說,則其時列子之年在四十上下。今假定為年四十,越五年,為鄭簡公元年,鄭侵蔡,獲蔡司馬。鄭人皆喜,惟子產不順,云云。子國怒之曰:「爾何知?童子言焉,將為戮矣。」以此知子陽遺粟時,子產尚在童年也。簡公十二年,子產始為卿。二十三年,子皮授子產政。定公八年,子產卒,去子駟為政時已四十九年,此時列子年且九十矣。是年為魯昭公二十年,孔子年約五十二。天運篇言孔子行年五十有一,南之沛見老聃。是此時老子尚未出函谷關也。達生篇、呂覽審己篇,均言列子問道於關尹,此事必在關尹函谷問道之後。蓋列子未及老子之門,間接問之於關尹也。此時列子之年且踰百歲矣。其卒於何時,書闕有間,無從稽考。然彼能乘風者,自不可以恒人之壽例之也。泠然善也,郭云〔三〕:「泠然,輕妙之貌。」 補釋文:「泠音零。」武按:此喻列子超然世外,無功無名,故能泠然善也。然其遊猶有所待,亦僅泠然善而已,尚未能逍遙也。旬有五日而後反。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。成云:「致,得也。得風仙之福。」按:言得此福者,亦不數數見也。 正按語非。郭注:「苟有待焉,則雖御風而行,不能以一時而周也。」又云:「自然御風行耳,非數數然求之也。」成疏:「旬,十日也。」武按:此喻列子尚不能如至人之無己。蓋福者,一己免乎行,御風泠然而善之福也。列子猶待風而行,是未能捨己之福,即未能無己也,特不汲汲求此福而已。「風」為篇中著意之字。蓋效、比、合、徵,及榮子等輩,塵累濁重,不能乘風也。鵬能乘風矣,然必待扶搖之飆風,而後能絕雲負天;必待九萬里之厚風,而後將圖南。夫飆則非風之正,厚則非泠然之輕妙也。列子能乘輕妙之風矣,然不能無所待也,不能乘天地之正,御六氣之辯也。觀此,知已上各文,無一不從反面為下文蓄勢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雖免步行,猶必待風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司馬云:「六氣,陰、陽、風、雨、晦、明。」郭慶藩云:「辯讀為變,與正對文。辯、變,古字通。」 補郭說是也。管子戒第二十六:「是故聖人齊滋味而時動靜,御正六氣之變。」可證古辯、變通。此二句言乘天地陰陽之正,御陰陽六種之變氣也。正者,未變者也。順之而遊,故曰乘。及變而為六氣,則因勢而動,隨感而應,如御馬之有控、罄、縱、送然,故曰御。此二句在本篇最為精要。下「藐姑射」一節,即設喻證明此義者也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:「陰陽者,天地之道也。」天元紀大論云:「陰陽之氣,各有多少,故曰三陰三陽也。」至真要大論云:「帝曰:『善!願聞陰陽之三也何謂?』岐伯曰:『氣有多少異用也。』」王冰注:「太陰為正陰,太陽為正陽;次少者為少陰,次少者為少陽;又次為陽明,又次為厥陰。」據此,則所謂乘天地之正者,乘天地之正陰正陽,即乘太陰太陽也。或問:此僅曰「乘天地之正」,何以知「正」字指陰陽言也?答曰:天地,即表陰陽也。陰陽應象大論云:「積陽為天,積陰為地。」呂覽有始篇注:「天,陽也。地,陰也。」文選東都賦註引范子云:「天者陽也,地者陰也。」蓋陰陽者,天地之道;天地者,陰陽之象。潛移默運者,陰陽也;形象著明者,天地也。一而二,二而一者也。故此即以「天地」二字代陰陽。本書如此活用之例不一。如秋水篇云「牛馬四足是謂天」,以天表自然之義也。天地篇云「無為為之之謂天」,以天表無為之義也。應帝王篇云「示之以天壤」,亦活用者也。故此「乘天地之正」,即乘陰陽之正也。然不直曰「乘陰陽之正」,而必曰「乘天地之正」者何也?答曰:以陰陽有多少也。如陽明、厥陰之類,陰陽少而未盛,不得謂之正也。必陽升於天,陰降於地,然後至於極盛之位,方可謂之正陰正陽,方可以「天地」之字表之。今姑以陽論。易曰「時乘六龍以御天」,謂按時節,次第乘六種之龍以上升。自乾之初九,以至九五,陽方盛而至於天。故九五之爻曰「飛龍在天」,即在天之陽也。此陽,方可謂之正,方可表以天。九五以下。如少陽、陽明等,其陽未盛,未至於天,則不可以天表之也。地之表陰,可以類推。易所謂「御天」,即此之「乘天」也。故不曰「乘陰陽之正」,而曰「乘天地之正」也。天元紀大論又云:「寒、暑、燥、溼、風、火,天之陰陽也。三陰三陽上奉之。」至真要大論又云:「岐伯曰:『厥陰司天,其化以風。少陰司天,其化以熱。太陰司天,其化以溼。少陽司天,其化以火。陽明司天,其化以燥。太陽司天,其化以寒。』」是此所謂「六氣」者,即寒、暑、燥、溼、風、火也。所謂「御六氣之辯」者,即御此三陰三陽所化寒、暑、燥、溼、風、火之氣也。陰陽無質,化氣則有質,故此謂「乘天地之正」,而不謂「乘天地之正氣」,以正陰正陽尚未變化為氣也。至司馬以陰、陽、風、雨、晦、明訓六氣,係據左傳昭公元年秦醫和之說。素問在和前,和說當本諸素問,皆醫學家之言也。在易則於三陰三陽升降變化之際,分之為六位,演之以六爻。六爻之在乾陽卦內者,就其高下之位,象之以六龍。故易曰:「六位時成,時乘六龍以御天。」疏言:「乾之為德,以依時乘駕六爻之陽氣,以拱御於天體。六龍,即六位之龍也。以所居上下言之,謂之六位也。陽氣升降,謂之六龍也。」疏語最為明晰。下「御飛龍」,即乾卦六龍內第五位之龍,實即升居五位之陽氣也。故此二句之義,本之於易。又本之於老子之言。田子方篇,老子曰:「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。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,兩者交通成和,而物生焉。」所謂「乘天地之正」,即乘此肅肅之至陰,赫赫之至陽也。交通成和者,謂陰陽由交通變化成和氣也。易乾卦亦曰:「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。」其義正同。而陰陽之在天地與在人身,一也。惟天地之陰陽交通出於自然,人身之陰陽,欲其交通,則必有道以御之,然後能合以成和,凝以成神。是故變由於交通,交通在於御,故曰「御六氣之辯」也。夫莊子此書,所以明道也。其所謂道,非仁義之謂,乃陰陽之謂也。上已舉素問「陰陽者,天地之道」之語矣。易繫辭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管子正篇曰:「陰陽同度曰道。」本書則陽篇曰:「陰陽者,氣之大者也,道者為之公。」言道為陰陽之公名也。由此知莊子所修之道,即修陰陽及其所化之六氣,以合和凝神之道也。曰乘曰御,即喻修之之工夫也。此理觀慎子所言益明。慎子之言曰:「五日為候,三候為氣,六氣為時,四時為年,而天地備矣。天地相去八萬四千里,沖和之氣在其中,四萬二千里已上為陽位,四萬二千里已下為陰位。冬至之候,陽發於地,一氣上升七千里。至六氣,則上升四萬二千里,而陽至陽位,故其氣溫,為春分之節也。六氣,而陽極陽位,故熱而為夏至之節也。夏至之候,陰出於天,一氣下降七千里。至六氣,則下降四萬二千里,而陰至陰位,故其氣涼,為秋分之節也。六氣,而陰極陰位,故其氣寒,而為冬至之節也。天地之所以能長能久者,以其陽中有陰,下降極而生陽,陰中有陽,上升極而生陰。二者交通。合為太和,相因而為氤,相而為氳。以此施生化之功,此變化之所以兆也。」其所謂冬至陽發於地,夏至陰出於天,乃本老子「肅肅出天、赫赫發地」之說也。所謂升降之候,陰陽之位,實易「六位時成」二句最明顯之注腳。惟天地相去,不知其極。慎子謂「相去八萬四千里」,人或以為非是。不知慎子乃言陰陽在天地間循環升降之距離,猶之地文學家言包地球之空氣,厚止二百里,非謂天去地止有此數也。漢鍾離權復本慎子之說,著靈寶畢法一書,取法天地陰陽升降之位與時之理,以攝養一身之陰陽。後世修煉家遂有「運周天」、「駕河車」之說,且區之為六候,分之為三百六十爻。其說近則本之於鍾離,遠則源於易、老及此二句,與養生主篇「緣督以為經」句,非盡妄誕無稽也。故此二句係寓言修道家養氣凝神之理,讀者當與養生主篇「緣督以為經」,人間世篇「無聽之以耳」,「惟道集虛」,「徇耳目內通」,應帝王篇「機發於踵」各句下補、正之語,匯通觀之,方可明其大凡。惟此理精妙,此事幽玄,天地間自有此一種道術,特不足為淺人道耳。以遊無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!無所待而遊於無窮,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。 補釋文:「惡音烏。」故曰: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。釋文:「己音紀。」成云:「至言其體,神言其用,聖言其名,其實一也。」正郭慶藩曰:「文選任彥昇到大司馬記室牋注引司馬云:『神人無功,言修自然,不立功也。聖人無名,不立名也。』釋文闕。」武按:齊物論篇云:「王倪曰:『至人神矣。』」是至人、神人一也。故下藐姑射神人,亦至人也。惟聖人則有間。則陽篇云:「客大人也,聖人不足以當之。」秋水篇云:「大人無己。」此言「至人無己」,則至人即大人也,聖人不足以當之矣。列子力命篇云:「橫私天下之身,橫私天下之物,其唯聖人乎!公天下之身,公天下之物,其唯至人乎!」公天下之身,即無己也,此明言聖人不及至人矣。外物篇云:「聖人之所以駴天下,神人未嘗過而問焉。賢人之所以駴世,聖人未嘗過而問焉。」此明言聖人不及神人矣。成氏乃謂「其實一也」,尚欠詳審。自「若夫乘天地之正」至此,為本篇之主,下則逐一舉事證明之。此三句,為本段之主;「至人無己」句,則又三句中之主也。
〔一〕「繻」,原作「繆」,據王氏原刻及成疏改。
〔二〕「為」原誤「與」,據田子方篇改。
〔三〕「云」,原作「注」,據王氏原刻改。
堯讓天下於許由,司馬云:「潁川陽城人。」 補此段引許由不願居天子之名,證明聖人無名。曰:「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,字林:「爝,炬火也。」 補釋文:「爝,本亦作燋,音爵。郭祖繳反。」又曰:「小火也。」淮南人間訓:「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,一指所能息也。」武按:一指能息,其為小火明矣。其於光也,不亦赤難乎!時雨降矣,而猶浸灌,其於澤也,不亦勞乎!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尸之,成云:「尸,主也。」 補釋文:「浸,子鴆反。灌,古亂反。」正韻:「浸,漬也。」博雅:「灌,溉也。澤音宅,潤澤也。」淮南原道訓:「上天則為雨露,下地則為潤澤。」天地篇:「堯之師曰許由。」故堯謂由為夫子。言若夫子立為天子,天下必致太平。吾自視缺然,請致天下。」許由曰:「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?名者,實之賓也。吾將為賓乎?正俞樾云:「本作『吾將為實乎』,與上『吾將為名乎』相對成文。『吾將為名乎,名者,實之賓也』,其意已足。『吾將為實乎』,當連下文讀之。實與賓形似,涉上句『實之賓也』而誤。若如今本,則為賓即是為名,兩文複矣。」武按:俞說非也。名既為實之賓,是實重而名輕也。吾將為賓乎,言吾將捨其實之重而為名之輕乎?用「乎」之疑問詞者,乃反言以見意,謂不就輕而為賓也。此句係校量名、實二者,而以「賓」字表名之輕,故「賓」字與「名」字不複,非涉上句而誤也。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;李云:「鷦鷯,小鳥。」郭璞云:「桃雀。」 補釋文:「鷦,子遙反。鷯音遼。」成云:「鷦鷯,巧婦鳥也,一名工雀,一名女匠,亦名桃蟲,好深處而巧為巢也。」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李頤云:「偃鼠,鼷鼠也。」李楨云:「偃,或作鼴,俗作鼹。」本草陶注:「一名鼢鼠,常穿耕地中行,討掘即得。」說文「鼢」下云:「地行鼠,伯勞所化也。」李說誤。歸休乎君!予無所用天下為。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」釋文:「傳鬼神言曰祝。」 補釋文:「庖,鮑交反,掌廚人也。祝,之六反。樽,子存反,本亦作尊。俎,側呂反。」武按:淮南泰族訓:「調五味者,庖也。陳簠簋,列樽俎,設籩豆者,祝也。齊明盛服,淵默不言,而神之所依者,尸也。宰祝雖不能,尸不越樽俎而代之。」可謂此處的解。
肩吾問於連叔成云:「並古之懷道者。」曰:「吾聞言於接輿,釋文:「皇甫謐云:『接輿躬耕,楚王遣使以黃金百鎰、車二駟聘之,不應。』」 補成云:「接輿,姓陸,名通,楚人,與孔子同時,而佯狂不仕。」武按:此段引藐姑射神人,證明至人無己。大而無當,釋文:「丁浪反。」按:當,底也。 正淮南本經訓:「留於口,則其言當。」齊俗訓:「晉平公出言而不當。」注:「當,合也。」此謂接輿之言誇大,而於情理無所合也,故下言「不近人情」焉。往而不返。吾驚怖其言,猶河、漢而無極也;成云:「猶上天河漢,迢遞清高,尋其源流,略無窮極。」 補釋文:「怖,普布反,廣雅云:『懼也。』」 正成說非。「河、漢」句,係往而不返之譬況語,謂其言往而不返,無所歸宿,猶如河、漢之水,滔滔長流,無所止極,非謂上天河漢之清高也。大有逕庭,宣潁云:「逕,門外路;庭,堂外地。大有,謂相遠之甚。」不近人情焉。」 補上句為此句之譬況語,謂門外之逕,與門內之庭,所處限隔,不相接近也。而此句則申說「大而無當」句之義。焉,釋文:「猶然也。」王引之云:「狀事之詞,與然同義。」連叔曰:「其言謂何哉?」曰:「藐姑射之山,釋文:「藐音邈,簡文云:『遠也。』姑射,山名,在北海中。」 補釋文:「射,徐音夜。又食亦反。」 正簡文僅取姑射為山名,非也。下文「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」,而山海經海內北經有列姑射山,列子黃帝篇「姑射山」,一本作「列姑射」,可證山名當為藐姑射也。又其云「在北海中」,不知何據。山海經東山經有姑射山,所在非北海;在海內北經之山為列姑射,而非姑射。黃帝篇內之姑射山,僅云在海中,不言北也。但此係借山名以寓意,無庸求實其所在。蓋說文解「射」字云:「弓弩發於身而中於遠也。」藐姑射者,謂深遠之旨,姑以下文所言影射之也。深遠之旨何?下「其神凝」之神也。「神凝」二字,為本篇主旨,且為全書主旨,以其為神人之德,修道之果也。觀本段均注射凝神立論,故「神」字實為本段所射之鵠也。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 補釋文:「肌,居其反。」武按:刻意篇云:「純素之道,惟神是守。守而勿失,與神為一。」又云:「能體純素,謂之真人。」肌膚若冰雪,喻其體純素也。純素,則與神為一,一則凝矣。真人,即神人也。真言其體,神言其用也。又天地篇云:「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,純白不備,則神生不定。」若冰雪,喻純白備也。純白備,則神生定,定則凝矣。故「冰雪」句實為下「神凝」二字寫照。如曰不然,此寫神人。非寫美女,何用敘其肌膚之白乎?淖約若處子。李云:「淖約,好貌。」釋文:「處子,在室女。」 正釋文:「淖,郭昌略反。」武按:淖約,李云「好貌」,非也。荀子宥座篇:「淖約微達。」楊倞注:「淖當為綽。約,弱也。綽約,柔弱也。」說苑作「綽約微達」,訓柔弱是也。在宥篇:「淖約柔乎剛強。」老子曰:「柔弱勝剛強。」又曰:「弱者者道之用。」文子道原篇亦曰:「柔弱者道之用。」即淖約所喻之意也。上句冰雪言其體,此句淖約言其用。道之用,即神也。處子,黃帝篇作「處女」。孫子曰:「靜如處女。」老、莊之道貴靜,故以處女喻之。且老子曰「守雌」,曰「牝常以靜勝牡」,皆處女所喻之意也。不食五穀, 補成云:「五穀者,黍、稷、麻、菽、麥也。」吸風飲露。 補春秋元命包云:「陰陽怒而為風。」慎子云:「陽在外者不得入,則周旋六合而為風。」故上言風為陰陽之變氣也。吸,說文:「內息也。」因風為陰陽之變氣,故吸於內以調之。蔡邕月令云:「露者,陰之液也。」慎子云:「陽感之,則液而為露。」謂陰受感而為露也。吸風合言陰陽,飲露則單言陰,總之喻神人之呼吸陰陽於內也。淮南俶真訓云:「是故聖人呼吸陰陽之氣,而群生莫不顒顒然仰其德以和順。」所謂呼吸陰陽,即此句所喻之意;所謂其德,即下之「神凝」也;所謂群生和順,即下「物不疵癘」也。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「乘雲氣」三句,又見齊物論篇,「御飛龍」作「騎日月」。 補鵬穿越雲氣,馮風而飛,不能乘雲氣也,故曰絕。列子御風而行,亦不能乘雲氣也。能乘雲氣者,厥為神人。此中大有分別。且或乘雲氣,或御飛龍,非若列子之必待風也。乘雲氣,承上「乘天地之正」說;御飛龍,承「御六氣之辯」說。元命包云;「陰陽聚為雲。」慎子云:「陰與陽得,助其蜚騰,則飄颺而為雲。」說文:「龍,能幽能明,能細能巨,能短能長,春分而登天,秋分而潛淵。」賈誼云:「龍變無常,能幽能章。」傅元龍贊云:「誕應陽精,屈伸從時,變化無形。」據此以言,龍,陽精也,變化不測者也,故易乾卦取之,以象陽氣之升降變化焉。「乘雲」句,合言陰陽,「御龍」句則單言陽,總之,喻神人攝調陰陽於外也。惟易乾卦言陽氣在六位中之變化,故設六龍以喻之。此不言六龍,而言飛龍者,以飛龍應五爻而當五位。其上上九,則陽過亢;其下九四,則陽未盛。準之慎子之說,過亢者,陽極陽位也;未盛者,甫出陰位,方至陽位也。後之修煉家,以言火候之老嫩,皆在所不取也。惟九五之飛龍,純陽正盛,無過不及,非老非嫩,控御此氣,所以為神人也。其神凝,三字吃緊。非遊物外者,不能凝於神。 補說文:「凝,俗冰字。」顏氏匡謬正俗:「冰轉音凝。」說文:「凝,冰堅也。」黃氏韻會:「冰,古凝字。,古冰字。後人以冰代字,故以凝代字。」武按:大戴禮曾子天圓篇云:「陽之精氣曰神。」易曰:「陰陽不測之謂神。」故神凝由吸風飲露、乘雲氣、御飛龍而來。蓋此數句,上已釋明其為修道者調攝陰陽之喻也。而其著手處,則在用志不分。達生篇述佝僂丈人之言曰:「吾處身也,若厥株拘;吾執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」孔子稱之曰:「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。」故凝神之要點在用志不分。人間世篇,仲尼語顏回曰「一若志」,老子曰「守靜篤」,曰「抱一」,同此義也。蓋志不分則靜,靜則定,一則凝矣。內神凝,而外則若厥株拘與槁木之枝,與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同。而子綦自謂「喪我」,喪我者,無己也。故用志不分然後能無己,無己然後能神凝。此「神凝」二字,即示藐姑射神人為無己之至人也。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。司馬云:「疵,毀也。」癘音癩,惡病。列子黃帝篇:「姑射山,在海中。山上有神人焉,吸風飲露,不食五穀,心如淵泉,形如處女。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,不聚不斂,而己無愆。陰陽常調,日月常明,四時常若,風雨常均,字育常時,年穀常豐。而土無札傷,人無夭惡,物無疵癘。」漆園本此為說。 補釋文:「疵,在斯反,病也。癘音厲,本或作厲。」武按:此與在宥篇「慎守汝身,物將自壯」之義同。自「藐姑射」至此,寓意精深,茲再就本書舉證以明之。刻意篇云:「純粹而不雜,靜一而不變,惔而無為,動而以天行,此養神之道〔一〕也。」肌膚若冰雪,非純粹不雜乎?靜一不變,惔而無為,處子之性行類之。乘雲御龍,及乘天地之正,御六氣之辯,即動而以天行也。神凝者,即由養神之至也。刻意篇又云:「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」處子,陰也,靜也;飛龍,陽也,動也。此二語之寓意,尤為明顯。彼篇又云:「精神四達並流,無所不極:上際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萬物,不可為象。」夫乘雲御龍,遊四海之外,非四達並流,際天蟠地乎?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,即化育萬物,不可為象也。天運篇云:「龍合而成體,散而成章,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。」體者,乾陽之體,即神凝而成體也。散即變也。散而成章者,易說卦曰:「故易六位而成章。」注總言六畫;又細分之,則陰陽之位,間雜而成文章也。故體者,陰陽之正也;散者,六氣之變也。斯體也,靜則謂之和,動則謂之神。文子上仁篇云:「陰陽交接,乃能成和。」交接者,所以凝也。故凝神者,凝此陰陽之和也,即所謂養乎陰陽也。以本段為本篇主文,且為莊子道要,故特詳為拈出之。吾是以狂而不信也。」狂,李九況反。按:音讀如誑。言以為誑。 正釋文:「狂,求匡反,李云:『癡也。』」武按:廣韻:「巨王切,病也。」心不能審得失之地,則謂之狂。應璩詩云:「積念發狂癡。」李訓癡,是也。淮南精神訓:「大怖生狂。」又原道訓:「薄氣發瘖,驚怖為狂。」故「狂」字應從李訓,方與上「吾驚怖其言」句相關合,讀誑非也。至肩吾之意,以為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,必以天下為事而後能,今藐姑神人,不過一己之神凝耳,並未以天下為事,何能致如斯之效?其狂而不信者在此。連叔一則曰「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」,再則曰「孰肯以物為事」,即針對此點而答也。連叔曰:「然。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,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。豈惟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 補釋文:「瞽音古,盲者無目,如鼓皮也。與音豫。觀,古亂反。」文子符言篇:「豈獨形骸有闇、聾哉?心亦有之。塞也,莫知所通。」此闇、聾之類也。淮南泰族訓亦有此語。是其言也,猶時女也。司馬云:「猶處女也。」按:時,是也。云是其言也,猶是若處女者也。此人也、此德也云云,極擬議之詞。 正女同汝,指肩吾。承上「聾盲」來,言不惟形骸有聾盲,知亦有之,汝聞接輿之言,狂而不信,即是知之聾盲也。「是其言也」句,指「然,瞽者」至「知亦有之」一段之言也。如此解,文句方能承接一氣。若如司馬說,「瞽者」一段便成贅。且上以處子況神人,陸注「在室女」,郭注:「不以外傷內。」若此處單稱女,出室女亦屬之,則外傷矣,何可以況神人乎?之人也,之德也,將磅礡萬物以為一。世蘄乎亂,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!李云:磅礡,猶旁礡。」李楨云:「亦作旁魄,廣被意也。言其德行廣被萬物,以為一世求治,豈肯有勞天下之跡?老子曰:『我無為而民自化。』亂,治也。」簡文云:「弊弊,經營貌。」案〔二〕:蘄同期。 補釋文:「旁,薄剛反,字又作磅。礡,蒲博反。司馬云:『磅礡,猶混同也。』蘄,求也。弊弊,徐扶計反。」 正注引李楨云:「以為一世求治。」是以「一世」連讀,又訓亂為治,均非。奚侗云:「釋文出『世蘄』二字,文選吳都賦注引至『世』字,可見古無有『一世』連讀者,」武按:玩郭注成疏,亦不以「一世」連讀。須知「萬物以為一」,係本書要語,各篇屢見,而原於老子「萬物得一以生」之言。本書如德充符篇云:「物視其所一。」又云:「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」天地篇云:「萬物一府。」秋水篇云:「萬物一齊。」在宥篇云:「萬物云云,各復其根。」云云,眾多貌,不一也;復根,則一矣。義均相同。故此處應從「一」字絕句。「亂」字訓治,雖出爾雅、說文,然於此文不合。左宣十二年傳:「人反物為亂。」又宣十五年傳:「民反德為亂。」其義適與「之德也,磅礡萬物以為一」相反。蓋此處以神人、世人對舉,一正一反也。神人以無為之德,和萬物為一,故曰「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」;世人以有為為治,即弊弊以天下為事。如是,則不能磅礡萬物為一,不一,則亂矣,故曰「世蘄乎亂」也。此義原於老子「為者敗之」一語。而本書繕性篇略云:「古之人,在混芒之中,與一世而得澹漠焉。當是時也,陰陽和靜,鬼神不擾,萬物不傷,群生不夭。人雖有知,無所用之。此之謂至一。」此段足證之人、之德磅礡萬物為一之義。「混芒」與「一世得澹漠」二語,與司馬訓磅礡為混同之義合。彼篇又略云:「逮德下衰,燧人、伏羲始為天下,是故順而不一。唐、虞為天下,興治化之流,●淳散朴,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,然後民始惑亂。」其所謂燧、羲、唐、虞,此文以一「世」字概之。「興治化」以下各語,即弊弊以天下為事也。其所以如此者,意在蘄乎治,而民竟惑亂,非即此文所謂「世蘄乎亂」乎?此文簡奧,非匯通全書觀之,不易明也。之人也,物莫之傷,大浸稽天而不溺,司馬云:「稽,至也。」 補釋文:「稽音雞,徐、李音啟。」大旱、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秕糠,說文「粃」作「秕」。釋文:「秕糠,猶繁碎。」按:言於繁碎之事物,直以塵垢視之。 補釋文:「垢,古口反。秕,徐甫姊反。陶,徒刀反。鑄,之樹反。」成云:「散為塵,膩為垢,穀不熟為秕,穀皮為糠。鎔金曰鑄,範土曰陶。」武按:「大浸稽天」以下各句,即申說「物莫之傷」也。將猶陶鑄堯、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!又引不以天下為事之神人,以明其自全之道。 正釋文謂「秕糠猶繁碎」,於義無取。此謂「引神人以明自全之道」,亦非。讓王篇:「道之真以治身,其緒餘以為國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」司馬云:「土苴,如糞草也。」即塵垢之說也。又天道篇:「君之所讀者,古之糟魄已夫!」司馬云:「魄,本又作粕。」即秕糠之說也。合而言之,塵垢秕糠。道之粗跡也。神人以其粗跡,將猶陶鑄成為堯、舜之治,即「土苴以治天下」之說也。前「孰弊弊」句,不以天下之事為事也。世自化之,無所事事也。此「孰肯」句,不以天下之物為事也。不以物為事,則如知北遊篇所云「聖人處物不傷物,物亦不傷也」。係就事與物分說。宋人資章甫適諸越,李云:「資,貨也。章甫,殷冠也。以冠為貨。」司馬云:「諸,於也。」補此段證明神人無功。越人短〔三〕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為無所用天下設喻。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,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司馬、李云:「四子,王倪、齧缺、被衣、許由。」李楨云:「四子本無其人,徵名以實之,則鑿矣。」 正天地篇:「堯之師曰許由,許由之師曰齧缺,齧缺之師曰王倪,王倪之師曰被衣。」然則堯與四子,非全無瓜葛,徵天地篇所舉之名以實之,顯有根據,且許由已見上文,不得為鑿也。治天下,平四海,示堯之有功也,為神人無功之反映。汾水之陽,窅然喪其天下焉。」汾水之陽,堯都。宣云:「窅然,深遠貌。」 正釋文:「汾,徐扶云反。汾水出太原。窅,徐烏了反。李云:『窅然,猶悵然。』」武按:宣注「深遠貌」,於本文不合,應從李說。自「宋人」以下至此,郭注:「堯之無用天下為,亦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。然遺天下者,固天下之所宗。天下雖宗堯,而堯未嘗有天下也,故窅然喪之,而嘗遊心於絕冥之境。」成疏與李楨注,其意均同。三氏之注,於文義適得其反。其誤在於宗堯,不知本文所宗者為至人、神人。四子者,神人也,而以塵垢秕糠視堯;堯治天下者也,四子即以塵垢秕糠視治天下。故上言「無所用天下為」,又言「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」也。此段以宋人喻堯,以章甫喻天下,而「越人」句則喻四子無所用天下。故宋人至越,悵然喪其章甫;堯見四子,悵然喪其天下,亦可曰喪其治天下之功也。蓋堯乃弊弊以天下為事者,文言其平海內之政,是有治天下之功者也。而四子神人也,神人無功,堯見四子,為其所化,故亦窅然喪其治天下之功焉。如此解,章甫之喻,方見密合,而證明上「神人無功」句亦見緊切。
〔一〕「道」原作「至」,據刻意篇改。
〔二〕「案」字,據王氏原刻補。
〔三〕「短」字,集釋本作「斷」。
惠子謂莊子曰:司馬云:「姓惠,名施,為梁相。」 補此段與下段,借與惠子論辯,以明無用然後逍遙之旨。此則借瓠於無用中有一可用,不免有慮而為樽之患,以喻人有一能之可用,即難免招世繫累,不能逍遙也。「魏王貽我大瓠之種,瓠,瓜也,即今葫盧瓜。 補釋文:「魏王,司馬云:『梁惠王也。』」武按:魏自河東遷大梁,故謂之魏,或謂之梁也。貽音怡,遺也。瓠音護。我樹之成而實五石,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成云;「樹,植。實,子也。虛脆不堅,故不能自勝舉。」剖之以為瓢, 補反映下文樗之「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」。則瓠落無所容。簡文云:「瓠落,猶廓落也。」成云;「平淺不容多物。」 補釋文:「剖,普口反。」非不呺然大也,釋文:「呺,本亦作号。李云:『虛大貌』」俞樾云:「呺,俗字,當作枵,虛也。」 補釋文:「呺,徐許僑反。」 正俞說非。廣韻:「呺然,大貌。」本句「呺然」,為「大也」之形容詞,「大也」則無異「呺然」之注也。四字一意,如改「呺」作「枵」,並應改本句為「非不枵然虛也」,於法方合。但本文未嘗言虛,而所重者在大。首即標言「大瓠」,繼言「實五石」,大也,因之瓢亦大。然平淺無所容,正以其不虛也,其不須以「枵然」形容之明矣。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」 補「無用」二字,為本段及下段主旨,且為全篇主旨,與無名、無己並重,特借惠子之口提出之。莊子曰:「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向秀云;「龜,拘坼也。」徐音舉倫反。此以「龜」為「皸」之假借。玄應音義「皸」下引通俗文:「手足坼裂曰皸,經文或作『龜坼』。」下引此文為證。 正釋文:「龜手,愧悲反。司馬云:『文坼如龜文。』」武按:注中「玄應音義」「音」字上,當補「眾經」二字,否則,下「經文」二字無著。且注太糾纏,不如從司馬說,較為明爽。蓋言手凍文坼如龜背之文,故謂之為「龜手」,猶之爾雅釋詁之「鮐背」,疏「老人皮膚消瘠,背若鮐魚」也。又釋名:「九十曰鮐背,背有鮐文也。」背有鮐文為鮐背,手有龜文為龜手,同一義也。李楨借讀為皸,俞樾謂宜讀如拘,拘與區同音,區與丘同音,龜在丘音。如此迂迴牽傅,義仍未明也。世世以洴澼絖為事。成云:「洴,浮。澼,漂。絖,絮也。」李云:「漂絮水上。」盧文弨云:「洴澼,擊絮之聲。」 補正釋文:「洴,徐扶經反。澼,普歷反。絖音曠。小爾雅云:『絮細者謂之絖。』」朱桂曜曰:「文選任彥昇為蕭揚州薦士表注:『絖,古纊字。』」武按:洴澼如為擊絮聲,則與下「絖」字不能相連成句,盧說非也。宜從成說。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李云:「金方寸重一斤為一金。百金,百斤也。」聚族而謀曰:『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過數金;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』 補釋文:「鬻音育,司馬云:『買也。』」客得之,以說吳王。越有難,吳王使之將,冬,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,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,司馬彪云:「慮,猶結綴也。樽如酒器,縛之於身,浮於江湖,可以自渡。」按:所謂腰舟。 正說文:「慮,謀思也。」爾雅釋言:「作、造,為也。」武按:何不慮以為大樽,言何不謀慮之以作大樽也?句有「為」字,不必訓慮為結綴,因結綴之意,「為」字可以賅之。至司馬結綴之訓,不知何據。考徐鍇說文解字通論云:「思有所圖曰慮。慮猶縷也。」說文「絡」字下云:「生革可以為縷束也。」故此句亦可訓為何不縷束以為大樽也。鶡冠子學問第十五:「中河失船,一壺千金。」注:「壺,瓠也。佩之可以濟涉,南人謂之腰舟。」此司馬注之所本也。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」向云:「蓬者,短不暢,曲士之謂。」按:言惠施以有用為無用,不得用之道也。 補釋文:「郭云:『蓬生非直達者。』」武按:荀子勸學篇:「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。」然則非生麻中,必不直而曲矣。此向、郭注之所本也。
惠子曰:「吾有大樹,人謂之樗。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,立之塗,匠者不顧。 補武按:此段言樗以無用,故無物害,無困苦,以喻人必無用,方免世患而獲逍遙也。繼無名、無功、無己而言無用者,以心雖無名、無功、無己,苟材有可用,必致如大瓠以有一可用,即被慮而為樽。故無名、無功、無己,又必無用,然後盡無為之量,極逍遙之致。如是,則不僅遊逍遙,寢臥亦逍遙也。釋文:「樗,敕魚反。」成云:「栲、漆之類,嗅之甚臭,惡木也。」腫,章勇反。李云:「擁腫,猶盤癭。」中,丁仲反。卷,本又作「拳」,同音權。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眾所同去也。」猶言棄而不取。莊子曰:「子獨不見狸狌乎?成云:「狌,野貓。」 補釋文:「狸,力之反。狌,郭音生,司馬云:『●也。●,由救反。』」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,司馬云:「遨翔之物,雞鼠之屬。」 補說文:「敖,出遊也。」漢書景十三王傳:「請閉諸姬舍門,無令出敖。」師古曰:「敖,遊戲也。」東西跳梁,成云:「跳梁,猶走擲。」 補釋文:「跳音條。」不辟高下;辟音避。中於機辟,辟,所以陷物。鹽鐵論刑法篇「辟陷設而當其蹊」,與此同義。亦作「臂」。楚詞哀時命篇:「外迫脅於機臂兮。」機臂,即機辟也。玉篇王注,以為弩身。死於網罟。今夫斄牛,司馬云:「旄牛。」 補釋文:「罟,徐音古。斄,徐、李音來,又音離。」其大若垂天之雲。成云:「山中遠望,如天際之雲。」此能為大矣, 補斄牛能負重耕田,即其所為之大也。而不能執鼠。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莫之野,簡文云:「莫,大也。」徬徨乎無為其側,釋文:「彷徨:猶翱翔。」 補釋文:「彷,薄剛反。徨音皇。廣雅云;『彷徨,徙倚也。』」武按:「無為」二字,總結無名、無功、無己、無用。逍遙乎寢臥其下?郭慶藩云:「逍遙,依說文,當作『消搖』。」又引王瞀夜云:「逍遙者,調暢悅豫之意。」 補此句見無為者寢臥亦逍遙,不僅遊也,以進一步作結。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言無處可用之。人間世篇:「是不材之木也,無所可用。」又云:「予求無所可用久矣。」又山木篇:「無所可用。」文義並與此同。安所困苦哉!」又言狸狌之不得其死,斄牛之大而無用,不如樗樹之善全,以曉惠施。蓋惠施用世,莊子逃世,惠以莊言為無用,不知莊之遊於無窮,所謂「大知」「小知」之異也。 正注言「斄牛之大而無用,不如樗樹之善全」,非也。此段莊子因惠子謂其言大而無用,乃引狸狌能捕鼠,可謂小而有用矣,然不得其死;斄牛執鼠不如狸狌,非斄牛徒大而無用也,乃不得其用也。秋水篇云:「騏驥驊騮,一日而馳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。」斄牛亦然。今患斄牛不能執鼠,何不使之負重致遠,以譬患大樹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莫之野,以成其無用之大用乎?此針對惠子「大而無用」之言以駁之也。如注言「斄牛大而無用」,不反證合惠子之言乎?有失莊子答辯之旨矣。所謂「安所困苦」者,如大瓠可用為樽,致被結綴以浮江湖,此即大瓠之困苦也,樗則無此矣。
齊物論第二天下之物之言,皆可齊一視之,不必致辯,守道而已。蘇輿云:「天下之至紛,莫如物論。是非太明,足以累心。故視天下之言,如天籟之旋怒旋已,如鷇音之自然,而一無與於我。然後忘彼是,渾成毀,平尊隸,均物我,外形骸,遺生死,求其真宰,照以本明,游心於無窮。皆莊子最微之思理。」 補玉篇:「凡生天地之間,皆謂物也。」荀子正名篇:「故萬物雖眾,有時而欲遍舉之,故謂之物。物也者,大共名也。」本書達生篇:「凡有貌、象、聲、色者,皆物也。」釋文:「論,力頓反。」周禮春官大司樂賈疏:「直言曰論。」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:「王伯厚云:『莊子齊物論,非欲齊物也,蓋謂物論之難齊也。邵子詩:「齊物到頭爭。」恐誤。』」按左思魏都賦「萬物可齊於一朝」,劉淵林注「莊子有齊物之論」,劉琨答盧諶書「遠慕老莊之齊物」,文心雕龍論說篇「莊周齊物,以論為名」,是六朝人已誤以「齊物」二字連讀。 正齊物論,謂齊一論物之言也。註中「天籟之旋怒旋已」句,誤。蓋篇中之旋怒旋已,係言地籟,非言天籟。由於各注均以「大塊噫氣」節言地籟者為天籟,故誤者非僅蘇輿一人也。至莊子之撰本文,所以明道也。何以篇題為齊物論,而不為齊道論?蓋道無形無名,絕於言議。故知北遊篇云:「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」又云:「所以論道,而非道也。」是則可論者唯物耳。故則陽篇云:「言之所盡,知之所至,極物而已。」然號物之數曰萬,至不齊也,逐不齊之物而論之,論亦何能齊哉?日馳不齊之論,如徐無鬼篇所謂「馳其形性,潛之萬物」,徒勞精敝神,傷生損性,此修道者之大患也。故莊子於逍遙遊篇之後,繼以斯篇。良以心之能逍遙者,無己也,無己則不齊齊矣。物本不齊,心則可齊,故人間世篇仲尼以「齋」語顏回。齋者,齊也。又曰:「一若志。」即齊其心也。夫心何以不齊?由感於不齊之物,而有審辨彼此、是非、美惡之知,因而生好惡之情,隨發而為不齊之論矣。故欲論之齊,則在冥情去知。情冥知去,則心如死灰矣,蝶我胥忘矣。此之謂「喪我」,喪我則齊之極致也。故本篇先言心,即帶言情,然後繼以不齊之大知、小知,大言、小言,中則舉彼此、是非、成虧、齊與不齊之知與言,反覆申說之,末則逐節引證以事實,而本篇之義無餘蘊矣。
南郭子綦隱机而坐,司馬云:「居南郭,因為號。」釋文:「隱。馮也。李本机作几。」按:事又見徐無鬼篇,「郭」作「伯」,「机」作「几」。 補釋文:「隱。於靳反。机音紀。」仰天而噓,答焉似喪其耦。向云:「噓,息也。」釋文:「答,解體貌,本又作嗒。耦,本亦作偶。」俞云:「偶當讀為寓,寄也。即下文所謂『吾喪我』也。」按:徐無鬼篇「噓」下無此句。 補釋文:「噓音虛。吐氣為噓。答,都納反。耦,五口反,匹也,對也。」武按:耦與列子仲尼篇「顧視列子形神不相偶」之偶同。 正「答然」句,當玩一「似」字。言人見其答然解體之狀,似喪其匹偶者然,即下文「形如槁木」也。「吾喪我」,則子綦自明之辭,人固無從知之,因喪我存於內,而喪耦則形於外。俞氏混而一之,殊欠分曉。故「耦」字當從釋文訓匹。下文「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」,謂無彼是對偶則好惡之情不生,是非之辯不起,故喪耦而物論自齊,即佛書之「無人相」也。此句與「彼是莫得其偶」句互相發明,義頗重要。若徐無鬼篇,重在槁骸死灰,故無須此句也。俞說非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李云:「子綦弟子,姓顏名偃,諡成,字子游。」按:徐無鬼篇作「顏成子入見」。 正廣韻十四清「成」字下注云:「漢複姓,十五氏。莊子有務成子、廣成子、顏成子游、伯成子高。」然則顏成蓋複姓也。曰:「何居乎?徐無鬼篇作「夫子物之尤也」。 補釋文:「居,如字,又音姬。司馬云:『猶故也。』」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死?文子道原篇引老子曰:「形若槁木,心若死灰。」徐無鬼篇與此二句同,「木」作「骸」。知北遊篇:「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。」庚桑楚篇亦有二句,「槁骸」作「槁木之枝」。達生篇亦云:「吾執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」是此「槁木」即槁木之枝。槁骸,亦槁枝也。以下異。 補釋文:「槁,古老反。」武按:「心」字為全篇總幹。篇中所說之情、知、言,皆根於心,特於此處先為提出。 正注謂「槁木即槁木之枝」,於文義尚欠精審。此處以「槁木」形容形之枯槁,其意已足,不須加「之枝」二字也。達生篇有此二字者,以槁木喻身,以枝喻臂也。庚桑楚篇有此二字者,其文曰「動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」,以槁木不易為風所動,而枝則可動,故以槁木喻心之不動,而其身之動,一出於不知,如槁木之枝,因風而動,無容心也。此則隱机枯坐,動靜各別,故不須以易動之枝為喻,未可漫引相證也。今之隱机者,非昔之隱机者也。」子綦曰:「偃,不亦善乎而問之也!而同爾。 正而,如字,連上下文為一句。上已呼偃之名,下不必再用「爾」字。今者吾喪我, 補答稱「喪我」,非僅喪耦也,係進一層說。即下之化蝶不知周也,又即佛書之「無我相」也。無人無我,彼是雙忘,尚何物論之不齊哉?汝知之乎?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!」郭云:「籟,簫也。」 補釋文:「籟,力帶反。夫音扶。」武按:風吹地面之竅成聲,地籟也。人吹比竹成聲,人籟也。心動而為情,情宣於口而為言,天籟也。總提於此,以啟下文,而以天籟為主,地籟、人籟則比喻也,陪襯也。凡莊子為文,每於其正意之前或後,設喻以襯托之,闡明之,如此處是也。又如罔兩問景、莊子夢蝶之喻,「彼出於是」、「自彼則不見」各句之義,逍遙遊篇鯤、鵬、宋、列之反喻至人,皆此例也。若於設喻處作正文讀之,則不得其要領矣。子游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成云:「方,術也。」 正易恆卦注:「方猶道也。」謂問三籟之道理也。子綦曰:「夫大塊噫氣,俞云;「塊,●或體,大地。」成云:「噫而出氣。」 補釋文:「塊,古怪反。噫,乙戒反。」武按:大塊既為大地,風則為其所噫之氣,而所吹以成聲者,又為地面之木竅,故謂其聲為地籟也。其名為風。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。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之,猶其。下同。釋文:「翏翏,長風聲,李本作飂。」 補釋文:「呺,胡刀反。翏翏,良救反,又六收反。」山林之畏隹,即㟪崔,猶崔巍。 正注專就山勢言,則「林」為贅字矣。奚侗遷就此義,云「林當為陵」,擅改原文。尤涉武斷。惟郭云「大風之所扇動也」,成云「畏隹,扇動之貌」,為得其旨。蓋此處係寫風勢,非寫山勢,故重在「林」字。畏隹者,林木被風扇動之狀也。下句「大木」,即從此「林」字生出。至郭、成扇動之訓,雖不知其所本,然亦略可推得其義,考工記注:「故書畏作威。」書陶謨「天明畏」,釋文:「馬本作威。」書呂刑「德威惟畏」,墨子尚賢下作「德威惟威」。是畏古與威通用。文選甘泉賦注「威蕤」云:「猶葳蕤也。」又景福殿賦:「流羽毛之威蕤。」尋威蕤之義,披垂流動貌。蕤與隹為疊韻,隹正齒,蕤半齒,音亦相近,故畏隹與威蕤。義亦相近,郭、成所以訓為扇動也。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;字林云:「枅,柱上方木。」成云;「圈,獸之闌圈。」宣云:「洼,深池。污,窊也。三象身,三象物,二象地,皆狀木之竅形。」 補此承說「萬竅」。釋文:「枅音雞,又音肩。簡文云:『欂櫨也。』圈,起權反。臼,其九反。洼,烏攜反,李於花反。污音烏。」武按:禮記玉藻:「母沒而杯圈存焉。」洪頤云:「枅通作鈃。」說文曰:「鈃,似鐘而頸長。」謂瓶罍之屬,故與杯圈為例。說文:「洼,深池也。」國語周語注:「大曰潢,小曰污。」說文:「潢,積水池。」據此,則洼與潢同,污則較小。禮運「汙尊而抔飲」,以汙擬尊,其小可知。玉篇從于者古文,從●者今文。激者,謞者,叱者,吸者,叫者,譹者,穾者,咬者,宣云;「激如水激聲,謞如箭去聲;叱出而聲粗,吸入而聲細;叫高而聲揚,譹下而聲濁;穾深而聲留,咬鳴而聲清。皆狀竅聲。」釋文:「謞音孝。司馬云:『譹,哭聲。』」按:「交交黃鳥」,三家詩作「咬咬」。 補此承說「怒呺」。釋文:「激,經歷反。謞,司馬云:『若讙謞聲。』叱,徐音七,司馬云:『若叱咄聲。』叫,古弔反。譹音豪。穾,徐於堯反。又音杳。」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。 李云:「于、喁,聲之相和。」成云:「皆風吹樹動,前後相隨之聲。」 補釋文:「喁,五恭反,又徐音愚。」武按:呂氏淫辭篇:「今舉大木,前呼輿謣,後亦應之。」此蓋引舉木呼應之聲,以喻風聲也。泠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李云:「泠,小風也。爾雅:「回風為飄。」和,胡臥反。 補上之唱隨,乃前後之聲相和也。此承說和聲之大小,因風而別。釋文:「泠音零。」 厲風濟則眾竅為虛。向云:「厲,烈也。濟,止也。」風止,則萬竅寂然。 補萬竅怒呺者,厲風也。大和者,飄風也。小和者,泠風也。分三種寫之。而獨不見之調調、之刁刁乎?」郭云:「調調、刁刁,皆動搖貌。」 補上寫聞,此寫見,皆以「獨不」之同一句法出之。又所重者在風聲,以喻人之言語,故聞詳而見略。子游曰:「地籟則眾竅是已,人籟則心竹是已。以竹相比而吹之。 補釋文:「比,毗志反。」武按:「大塊」至「刁刁乎」一段,皆言地籟,特借子游口中提出「地籟則眾竅是已」一句點明之,且作一收束。上文未言人籟,嫌於疏漏,復借子游之口,提出「比竹」一句以補之。此行文精密處。各家注此,均與天籟相混,其於本文之義,似未詳審。敢問天籟。」子綦曰:「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耶!宣云;「待風鳴者地籟,而風之使竅自鳴者,即天籟也。引子綦言畢。」 正宣注非。子游至此方問天籟,是前所言者為地籟,而非天籟也。子綦因子游之問,再將地籟之義補足,此以後方言天籟。「其」字,指木說。自,從也。謂吹之者,僅泠、飄、厲之風也,而有萬種不同之聲者,使木從己之竅形不同所致也。「咸其自取」二句,倒句也。言怒呺者誰使之乎?無他,皆其所自取也。怒呺之聲,有激者、謞者各聲之不同,由其自身之竅有似鼻、似口各形之不同也。此自取之義也。本段以風喻下文之心與真君,以竅之鳴喻情之萌與言之發。故自「大塊」至此,皆下文之喻,非正文也。子綦之言,直至後文「此之謂葆光」方畢。「葆光」與「大知閑閑」之間,則子綦闡發天籟之義也。於其中特標「夫言非吹」二句,蓋明吹為地籟與人籟,而「大知閑閑」以下所言者,乃天籟也。下文之「天鈞」「天府」「天倪」,皆由「天籟」二字所推演者也。郭象乃於「怒者其誰」句下注云「此重明天籟也」,宣則云「引子綦之言畢」,皆於此文尚欠分曉。或曰:子綦之言,至「怒者其誰」句止,各注所同,子獨謂止於「葆光」,何所據而決之乎?曰:余決之於其義啣接未斷也,決之於其全文體段之整齊一致也。蓋全文分六大段,皆問答體。第一大段,以「喪我」發端,下至「葆光」,子綦、子游問答之辭也。二大段,堯、舜問答之辭也。三大段,齧缺、王倪問答之辭也。四大段,瞿鵲、長梧問答之辭也。五大段,罔兩與景問答之辭也。末段,則以自喻夢蝶不知周也結,亦喪我也,以與篇首之「喪我」相照應。且文選孫子荊征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註云「莊子曰『南郭子綦曰,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為小』云云,是李善亦以「大知閑閑」以下為子綦之辭也。
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;釋文:「知音智。下同。」成云:「閑閑,寬裕也。」俞云:「廣雅釋詁:『閒,覗也。』閒閒,謂好覗察人。」此智、識之異。 正知,如字,音智非。說見逍遙遊「小知不及大知」句正語。詩魏風:「桑者閑閑兮。」傳:「閑閑然,男女無別往來之貌。」武按:傳中「無別」二字,釋閑閑之義,以其承桑者言,故加「男女」「往來」字。此承大知言,謂大知無所分別,即不事小察也,以與小知之閒閒反照。下文「知止其所不知」,即證明此義者也。閒,廣韻「廁也」,前漢韋玄成傳註「隔也」。「廁」「隔」二字,均有分別義,再兼覗義言之,謂小知好分別視察,非若大知之兼照無別也。俞專就好覗察人說,未免太拘。又逍遙遊篇「朝菌不知晦朔」,因其僅知朝而不知朔,亦閒閒義也。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炎炎,有氣燄。成云:「詹詹,詞費也。」此議、論之異。 補釋文:「炎炎,于廉、于凡二反。李頤云:『同是非也。』詹詹,音占。李頤云:『小辯之貌。』」武按:以李訓為是。又按「知」字「言」字,本文之骨幹也。下文反覆宣演,或分說,或合說,總不離此二字,故特於此處點出。然知主於心,言為心之聲,心之所發,合於自然者,道也。外於心而相對者,物也。情者,心之用也。(朱子語。)是非者,心之所司也,即成乎心者也。表達心之是非者,言也。是故道也,情也,物也,是非也,本文之線索也,而「心」字則本文之總綱也,特於「日以心鬥」句點出。扼此數字讀本文,則若網在綱,有條不紊,各段貫通,竟體靈活矣。各家注,非失之遊辭無當,便涉於破碎支離,鮮能就全文加以疏通貫穿者。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此寐、覺之異。與接為搆,成云:「搆,合也」 補列子穆王篇:「覺有八微,夢有六候,奚謂八徵?一曰故,二曰為,三曰得,四曰喪,五曰哀,六曰樂,七曰生,八曰死。此八徵者,形所接也。奚謂六候?一曰正夢,二曰蘁夢,三曰思夢,四曰寤夢,五曰喜夢,六曰懼夢。此六者,神之所交也。」淮南子說山訓篇注:「魂,人陽神。」故神交,即魂交也。魂交,則演為六夢,其所謂形接者,即此處「形開,與接為搆」也,開而後接,此係分層言之,然一本列子為說。所謂「為搆」者,即日為八徵搆結而不能解也。日以心鬥。宣云:「心計相角。」 補此句為本段綱領,至下「吾獨且奈何哉」止,皆闡發此句之義。意謂形既開而與八徵接搆,因以亂心,而日事角鬥矣。「形開,與接為搆」,反映形如槁木,此句反映心如死灰。縵者,窖者,密者。簡文云:「縵,寬。」司馬云:「窖,深也。」宣云:「密,謹也。」成云:「略而言之,有此三別。」此交、接之異。 補釋文:「縵,末旦反。窖,古孝反。」武按:縵,解見下。史記貨殖傳:「任氏獨窖倉粟。」徐廣曰:「窖音校,穿地以藏也。」 正此非言交、接之異,乃言心鬥之情態有此三者之不同也。總提於此,下乃就此三者分承說明之。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李云:「惴惴,小心貌。」宣云:「縵縵,迷漫失精。」此恐、悸之異。 補釋文:「惴惴,之瑞反」。鶡冠子天則第四:「踰年累歲,用不縵縵。」陸佃注:「縵縵,漫滅之貌,猶言精神散漫也。」 正此二句,承上「縵者」說,非言恐、悸之異也。心鬥之情態一。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;釋文:「機,弩牙。栝,箭括。」成云:「司,主也」按:發言即有是非,榮辱之主也。 補釋文:「栝,古活反。」晉語:「言以昭信,奉之如機,歷時而發之。」可資參證。 正此承上「窖者」說。窖者深藏,此則言窖者之發出若機栝也。心鬥之情態二。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;留不發,若詛盟然,守己以勝人。此語、默之異。 補釋文:「詛,側據反。(成云:「祝也。」)盟音明。」(成云:「誓也。」)武按;周禮詛祝鄭注:「大事曰盟,小事曰詛。」 正此承上「密者」說,非言語、默之異也。心鬥之情態三。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宣云:「琢削,使天真日喪。」 補儀禮士冠禮:「德之殺也。」注:「殺,猶衰也。」此處即下文「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」之意。其溺之所為之。不可使復之也;溺,沈溺。宣云;「『為之』之『之』,猶往。言一往不可復返。」正之,語助詞。此句言不可使復其初也。如作「往」字解,則為不可使復往,於義不合。此二句,承上二句來,謂其日消者由其沈溺之所致,不可使復其未消之初也。繕性篇「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」,其義正同。并合上二句,總承上文,言心因溺於日鬥,而日趨消殺也。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老洫也;宣云:「厭然閉藏。緘,祕固。洫,深也。老而愈深」。 補釋文:「洫,郭已質反」 正則陽篇;「與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備而不洫。」釋文:「王云:『敗壞也。』」按:老洫,即老敗也,與下「近死」句方貫。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宣云:「陰鷙無復生意。」 補寓言篇:「而生陽也。」武按:莫使復陽,即莫使復生也。 正注中「陰鷙」二字宜刪。此二句,承上二句來,總承心因日鬥,由消殺進一步而為老敗,以近於死,而不可復活也。與上「殺若秋冬」四句相對,同一句法。上為不可使復初,此為莫之使復生,係推進一層說。喜怒哀樂,慮歎變慹,宣云:「慮多思,歎多悲,變多反覆,慹多怖。音執。」 補釋文:「樂音洛。慹,之涉反,司馬云:『不動貌。』」 正注非。自「縵者」至「莫使復陽也」,皆寫心鬥之狀;心之用為情,即寫情之狀也。故「近死之心」句,復點「心」字,照應上「心」字,作一小收束。「情」字,至下「有情而無形」句方出。荀子正名篇;「性之喜怒哀樂謂之情。」文子下德篇:「人之情,思慮聰明喜怒也。」據此,則本文「喜怒哀樂慮歎」,合上文「恐」字,均心所發之情也。慹者,心不動也。田子方篇「慹然似非人」,言老聃不動心之貌也。此句之意,言若思慮慨歎,則情動於中,而變其不動之心矣。姚佚啟態;成云:「姚則輕浮躁動,佚則奢華縱放,啟則情欲開張,態則嬌淫妖冶。」按:姚同佻。動止交接,性情容貌,皆天所賦。以上言人。 補釋文:「佚音逸。態,敕代反。」 正姚,賈子新書容經篇「姚不惛」,注「姚,寬遠之意」;說文「史篇以為姚,易也」,春秋傳「楚師輕姚」。佚,說文「忽也」,又同逸,安佚也。方言:「佚,蕩緩也。」啟,說文「教也」,玉篇「開發也」。態,廣韻「意態」,史記老子傳正義「恣態之容色」。諸字之義大抵如此。成疏於「佚」字加奢華,「啟」加情欲,「態」加嬌淫妖冶,就字論,無此義,就文論,無此意,任意增加字義,以傅會其說,且將此句與上句各字平說,亦屬牽強。王按云「以上言人」,均非。此句之義,言心鬥之情,輕浮蕩逸則開發於外而為態,即姚佚之情見於外而為態也。上句情變於內,此句情啟於外也。樂出虛,無聲而有聲。宣云:「本虛器,樂由此作。」蒸成菌。無形而有形。皆氣〔一〕所使。以上言物。正注謂「以上言物」,郭於此注云「此蓋事變之異也」,均非。蓋此二句係插喻,言以上所舉心鬥各種之情態,如樂之出於虛而無形,故下言「可行己信,而不見其形」也;如氣之蒸成菌而無根,故下言「莫知其所萌」也。上下文意,各相承注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日與夜代,於何萌生?上句又見德充符篇。 正言上所舉心鬥所發之各情,日夜相更代,莫知其所生。已乎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既無可推求,不如其已乎。然俯仰旦暮間,自悟真理。此者,生之根也。 正「已乎」之已,成云「止也」。此注本之,非也。應作自身解,即下文之「我」也。與上「而使其自己也」句相呼應,上句乃此句之喻也。此句意謂上所述之各情雖莫知其所萌,然我乎我乎,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?此者,指上文所發之情也。蓋我之生必有情,特情之發當理與不當理耳。注謂「此者,生之根」,非也。 非彼無我,宣云:「彼,即上之此也。」 補彼,即指情。謂非情則無我。此重明上句「我乎我乎,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」之意。非我無所取。成云:「若非自然,誰能生我?若無有我,誰稟自然乎?」 正文中並未涉及自然,成說未免節外生枝。文謂情者,我之情也,然則情之所發,非我自取而誰取之乎?此句與上「咸其自取」句相應,上句為此句之喻,亦即此句之伏筆也。是亦近矣,成云:「我即自然,自然即我,其理非遠。」 正成說非。言情之所發,既由我之自取,則情之於我,可謂近矣。而不知其所為使。宣云;「究竟使然者誰耶?」按:與上「怒者其誰耶」相應。 正情與我既近,則情之發,我應知其所為使,而竟不之知也。必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崔云:「特,辭也」李云:「眹,兆也。」按:云若有真為主宰者使然,而其眹跡不可得見。可行己信,而不見其形,可運動者,己信能之,而不見運動我之形。 正可行使我之心發動各情,己可徵信,而不見主宰者之形。句中「行」字,跟上「使」字來。有情而無形。與我有相維繫之情,而形不可見。 正情,即上文自「縵者」至「啟態」各情,特於此處點出「情」字。以總括上文。注謂為「維繫之情」,非也。且「情」字不僅總括上文,並啟下「是非」各節。劉勰新論去情篇云:「情者,是非之主。」蓋有情則有好惡,有好惡則有是非。而是非之發則有言,言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,故儒、墨是非之辯起,而真道隱矣。莊子則我喪物化,且無彼此,何有是非?既無是非,尚何物論之不齊哉!百骸、成云:「百骨節。」九竅、眼、耳、口、鼻七竅,與下二漏而九。六臟,李楨云:「難經三十九難:『五藏,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腎也。』亦有六藏者,腎有兩藏也。左腎,右命門也。命門者,謂精神之所舍也。其氣與腎通,故言藏有六也。」賅而存焉,成云:「賅,備。」吾誰與為親?成云:「豈有親疏?」汝皆說之乎?其有私焉?將皆親而愛悅之乎?或有私於身中之一物乎?如是者〔二〕皆有。為臣妾乎,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!其遞相為君臣乎,其有真君存焉。言皆悅不可,有私不可。既如是矣,或皆有之,而賤為役使之臣妾乎,然無主不足以相治也。其或遞代為君臣乎,然有真君在焉,即上「真宰」也。此語點醒。 補真君者,心之神也。「如是者皆有」斷句,與上句為一氣。言其有私於身中之一物乎,然身中之物賅而存也,勢不能獨有私,如有私,則皆有矣。又言身中之物皆為臣妾乎,然彼此比肩,不足以相治也,其勢不能無君,故必有真君存焉。因上所言之真宰,不得其眹,不見其形,果有乎,無乎?此處反覆推勘,明其應有也。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。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成云;「刃,逆。靡,順也。」真君所在,求得不加益,不得不加損。惟人自受形以來,守之不死,坐待氣盡,徒與外物相攖,視歲月之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可悲乎!按:「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」,又見田子方篇,「亡」作「化」。 正注非。情即上文「有情而無形」之情,心鬥所生之情也。真者,真君也。求者,非求真君所在,乃求遂其情也。言如求得遂其情,於真君無益;不得,於真君無損。是以下瞿鵲言聖人不喜求也。一受其成形,不自牿亡其真,以待天年之盡,即下文「所以窮年也」之意,與養生主之「盡年」,及德充符篇所云「常因自然而不益生」之義亦同。靡,荀子性惡篇「靡使然也」,楊注:「磨切」與物相刃相靡,言其心與物相戕害、相磨切也。此句應上「心鬥」,及「其殺若秋冬」句;「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」,應上「日消」與「不可使復」句。下之終身役役,苶然疲役,即行盡而非待盡也。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●然疲役。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所有皆幻妄,故無成功,疲於所役,而不知如何歸宿。盧文弨云:「●,當作苶。」司馬作「薾」。簡文云:「疲,困貌。」 補終身役役,應上「其溺之所為」句。苶然疲役,應「老洫」句。●,釋文「乃結反」。人謂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宣云:「縱生何用?及形化,而心亦與之俱化,靈氣蕩然矣。」 補此應上「莫使復陽也」。人之生也。固若是芒乎?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成云:「芒,闇昧也。」 補此應上「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」以下數句。言不知其萌,不知所使,不得其眹,是芒昧不明。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與有焉。心之所志,隨而成之。以心為師,人人皆有,奚必知相代之理,而心能自得師有之?即愚者莫不有焉。 補成心,言已發動而成為情意之心也,即心已為情所膠著也。「師」字,應作動詞解,與人間世「猶師心者也」之師同。釋文:「與音豫。」「奚必知代而心自取」句,承上「日夜相代乎前」、「非我無所取」說。言何必知喜怒哀樂恐慮之情日夜相代乎前,而我之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雖情知少,亦與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未成凝一之心,妄起意見,以為若者是道,若者非道,猶未行而自夸已至。此「是非」,與下「是非」無涉。天下篇「今日適越而昔來」,惠施與辯者之言也,此引為喻。 正注非。未成乎心者,言一切情感尚未生於心也。朱晦庵云:「心之所感有邪正,故言之所形有是非。」未成乎心,即心尚無所感也。言者心之聲,心無所感,則情不動,情不動,則無是非之言。如謂有是非,是如今日適越而昨日至,喻必無是理也。「是非」二字,為篇中筋節,特於此點出,以為後文伏脈。後文儒、墨是非之辯,由成榮華之情於心所致,即各師其成心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獨且奈何哉!無有為有,雖神禹之智〔三〕,不能解悟。自夸自欺,吾末如之何矣。此段反復喚醒世人。正注中「自夸自欺」以下,宜刪。
〔一〕「氣」原誤「眾」,據王氏原刻改。
〔二〕「者」字,王氏原刻及集釋本均無。
〔三〕此二句王氏原刻作「無而為有,雖禹之智」。
夫言非吹也,應上「吹」。 補至此繳清「吹」字。吹,地籟、人籟也。夫言非吹者,謂非如地竅之聲由風吹,比竹之聲由人吹,而由言者自然而有言,故曰天籟也。本篇「大知閑閑」以上言地籟、人籟,以下則言天籟,特於此處提清。自此至「是之謂兩行」,反覆申說大言炎炎、小言詹詹之義。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補此句總冒以下各節。言之未定,分兩層說:一言之有無未定,二言之是非未定。果有言邪?其未嘗有言耶?其以為異於鷇音,亦有辯乎,其無辯乎?人言非風吹比,人甫有言,未定足據也。果據以為言耶?抑以為無此言耶?抑以為與初生鳥音果有別乎,無別乎?其言之輕重尚不定。 補此謂言之有無未定,以下則謂言之是非未定。郭云:「以為有言耶,然未足以有所定。以為無言邪,則據己已有言。」釋文:「鷇,苦豆反,李音彀。」爾雅釋鳥:「生哺,鷇;生噣,雛。」郭璞注:「鷇,鳥子,須母食之。」列子湯問篇:「負其材力,視來丹猶雛、鷇也。」張湛注:「鷇音寇。生而須哺曰鷇,自食曰雛。」武按;鷇音居於無言有言之間,以為無言耶,則固有音也;以為有言耶,則鷇不能言也,僅有音而已。有音無言,辯無自生矣。道惡乎隱而有真偽?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隱,蔽也。道何以蔽而至於有真有偽?言何以蔽而至於有是有非?補此處點出「道」字,道惡乎往而不存?言惡乎存而不可?宣云:「觸處皆道,本不須言。一言一道,亦不須辯。」 補釋文:「惡音烏。」成云:「惡乎,謂於何也。」正注非。此二句,較上二句進一層說。上言道隱蔽不明,即下「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」段所謂「道之所以虧也」。夫謂虧,則尚有未虧者存。故道雖隱於偽,尚有真者存;言雖隱於非,尚有是者存。此言往而不存,並真者亦不存矣,非僅虧也;存而不可,並是者亦不可矣。故曰進一層說也。道隱於小成,小成,謂各執所成以為道,不知道之大也。宣云:「偏見之人,乃至道隱。」成引老子云: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」補下文云:「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」此謂道隱於愛之小成也。言隱於榮華。成云:「榮華,浮辯之詞,華美之言也。只為滯於華辯,所以蔽隱至言。老子云:『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』」 補此二句,解答上之疑問也。列禦寇篇顏闔言孔子云「方且飾羽而畫,從事華辭,以支為旨」,即此榮華之謂。下文惠子以堅白之昧終,即務榮華不實之辯,致言隱昧不明也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成云:「昔有鄭人名緩,學於求氏之地,三年藝成,而化為儒。儒者祖述堯、舜,憲章文、武,行仁義之道,辯尊卑之位,故謂之儒。緩弟名翟,緩化其弟,遂成於墨。墨者,禹道也。尚賢崇禮,儉以兼愛,摩頂放踵,以救蒼生,此謂之墨也。緩、翟二人,親則兄弟,各執一教,更相是非。緩恨其弟,感激而死。然彼我是非,其來久矣。爭競之甚,起自二賢,故指此二賢為亂群之帥。是知道喪言隱,方督是非。」按:儒、墨事,見列禦寇篇。 補「其」字,指對方說。是彼之所非,非彼之所是,猶儒家是墨家所非,如重喪之類;非墨家所是,如兼愛之類。推之墨家亦然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郭嵩燾云:「彼是有對待之形,而是非兩立,則所持之是非,非是非也。彼是之見存也。」按:莫若以明者,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。 正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由於為小成與榮華之見所隱蔽,而不明彼此之情,是非之理也。莫若以天然之明照之,則隱者顯矣。下文「照之以天」,及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」,即釋此義。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有對立,皆有彼此。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觀人則昧,返觀即明。 補既「物無非彼」,則此中亦有彼,即自彼也,人每於自身之彼則不見也。如蝶,彼也,今我夢為蝶,即自彼也,覺則見己而不見蝶,故曰「自彼則不見」也。「自知則知之」者,如夢為蝶時,不知人之知也,覺則不知蝶之知也。人每以覺時之知為自知,而不知夢時之知亦為自身之彼之知,故下曰「彼出於是」,非有二也。然人恆於自彼之知則不知,而自知則知之。究之夢之與覺,孰為真境,自知與自彼之知,孰為真知,非大聖不能定也。下「夢飲酒者」段,與「夢蝶」段,即證明此義者也。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,方生之說也。有此而後有彼,因彼而亦有此,乃彼此初生之說也。 正「方」字,注中訓初。成云:「方,方將也。」呂氏春秋安死篇:「其所非,方其所是也。其所是,方其所非也。」高注:「方,比。」按:均於文義未合。說文:「方,併船也。象兩舟省總頭形。」儀禮鄉射禮:「不方足。」注:「方猶併也。」彼是方生,即彼是併生。下文「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」,即併生併死,併死併生也。就時間言,即同時之意,如人死為鬼,當人之死,同時即為鬼之生,此即方死方生為併死併生之說也。可與不可,因對待比較而成,有不可者存,然後方見其可,故當可之時,不可者已併存矣。此就一己言也。當我可之時,人之好尚各異,同時必有以為不可者,此即方可方不可為併可併不可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然其說隨生隨滅,隨滅隨生,浮遊無定。郭以此言生死之變,非是。 正此非言其說之隨生隨滅,乃承上物之彼是方生,而推論方死,以明彼是之生死無定也。下二句,由心之可不可,然後因之形於言之是非。物與言對舉分說,不可混視。郭說亦未盡非也。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言可,即有以為不可者;言不可,即有以為可者。可不可,即是非也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有因而是者,即有因而非者;有因而非者,即有因而是者。既有彼此,則是非之生無窮。 補此承上二句說,可則因而是之,不可則因而非之。可不可動於心,是或非則形於言。是以聖人不由,宣云:「不由是非之途。」而照之於天,成云:「天,自然也。」按:照,明也。但明之於自然之天,無所用其是非。 補此句為後堯、舜問答一節張本。亦因是也。是,此也。因此是非無窮,故不由之。蘇輿云:「猶言職是故也。」 正注非。言聖人不由是非之途,而照之於自然之天,亦惟因之而已。即下文「是不是,然不然」也,與後「朝三」段「亦因是也」對照。養生主篇云:「依乎天理,因其固然。」管子心術篇云:「無為之道因也。因也者,無益無損也。以其形,因為之名,此因之術也。」又云:「因也者,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。感而後應,非所設也;緣理而動,非所取也。故道貴因。」二者均足為本處參證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是,此也。郭云:「此亦為彼所彼,彼亦自以為此。」 補承上「物無非彼」二句說,既物無非彼,故是亦彼也;物無非是,故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成云:「此既自是,彼亦自是;此既非彼,彼亦非此。故各有一是,各是一非也。」 補由上之說,是無彼此也。然就世情觀之,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互相對立,顯分彼此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無彼是乎哉?分則有彼此,合則無彼此。 補以道言之,無彼此;以世情言之,有彼此。果有乎,無乎,特未可定也。夫有彼此,然後有言語,既彼此之有無未可定,則言之有無亦未可定,更無論是非矣。較上「其所言者特未定也,果有言耶,其未嘗有言耶」,更進一層說。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成云;「偶,對。樞,要也。體夫彼此俱空,是非兩幻,凝神獨見,而無對於天下者,可得會其玄極,得道樞要。」 補淮南子原道訓:「經營四偶,還反於樞。」高誘注云:「樞,本也。」武按:上言「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」,則彼亦可謂之是,是亦可謂之彼,彼是兩渾,則彼是并不對立而為偶。不對立為偶,則無是非之辯,此即道之樞要也,亦可謂之道之本也。又按上文南郭子綦答然似喪其耦,即彼是莫得其偶也。偶與耦同。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郭嵩燾云:「是非兩化,而道存焉,故曰道樞。握道樞以游乎環中,中,空也。是非反復,相尋無窮,若循環然。游乎空中,不為是非所役,而後可以應無窮。」唐釋湛然止觀輔行傳宏決引莊子古注云:「以圓環內空體無際,故曰環中。」按則陽篇亦云:「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。」 正淮南子原道訓云;「得道之柄,立於中央。」又云:「執道要之柄,而游於無窮之地。」可與此互相發明。樞猶之柄也。譬之規然,以一端居中,即樞也,他端旋之則成圓,如是,可以圓轉無窮。以喻大道無我,尚何有彼?既無彼我,更何有是非?執無彼我之道,猶之執樞然,置之環之中心,可以圓轉無窮矣。無窮,指世情之是非之無窮也。此處重在執樞圓轉以應無窮,即盜跖篇所謂「若是若非,執而圓機」,非重環之中空也。郭說失之。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郭云:「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,故一是一非,兩行無窮。」 補世情之是非,兩相倚伏。而循環相生,有是之者,則必有非之者,有今日以為是,而他日以為非者;今日以為非,而他日以為是者。故是之無窮,非之亦無窮也。此申釋上句「無窮」二字之義。故曰「莫若以明」。 惟本明之照,可以應無窮。此言有彼此而是非生,非以明不能見道。 正以道言之,是無定是,非無定非。照之以自然之明,而不執我見,則是非之辯息矣。此句繳應上節「莫若以明」句。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天地,一指也;萬物,一馬也。為下文「物謂之而然」立一影子。近取諸身,則指是;遠取諸物,則馬是。今曰指非指,馬非馬,人必不信,以指與馬喻之,不能明也。以非指非馬者喻之,則指之非指,馬之非馬,可以悟矣。故天地雖大,特一指耳,萬物雖紛,特一馬耳。 正此設喻證明「物無非彼」二句,及「是亦彼也」至「果且無彼是乎哉」數句之義。蓋物本無彼此,彼此由人分,猶之物本無名,名由人立,可立之以此名,亦可立之彼名,即下文所謂「物謂之而然」也。如馬名未立之時,以名牛者名馬,則馬為牛矣。今馬牛之名已立,鬣者人共知其為馬,而牛則人共知其為非馬也。若復以此馬證彼馬之非馬,必為人所嗤,且亦無以伸其說,因其同為是(習久成是),而不能有非存於其間也。如以非馬證彼馬之非馬,名既非真,是非今復對立,不能遽執是非之誰屬也。故言以馬喻,不若以非馬喻。天地雖大,萬物雖眾,皆可作如是觀也已。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郭云:「可乎己者,即謂之可;不可於己者,即謂之不可。」 補天地萬物之名,皆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,非其真也。如鬣者可名為馬,以人之可之也,非真鬣者必名馬而後可也。不可名之為牛,以人之不可之也,非真名牛之不可也。又淮南泰族訓云:「周公誅管叔、蔡叔,以平國弭亂,可謂忠臣也,而未可謂弟弟也。湯放桀,武王伐紂,以為天下去殘除賊,可謂惠君,而未可謂忠臣矣。樂羊攻中山,未能下,中山烹其子,而食之以示威,可謂良將,而未可謂慈父也。故可乎可,而不可乎不可;不可乎不可,而可乎可。」亦可參證。道行之而成,宣云:「道,路也。」按:行之而成,孟子所云「用之而成路」也。為下句取譬,與理道無涉。 正「行道」二字,與天地篇「行於萬物者道也」之義同。篇中「道」字,多與「心」「物」「言」諸字並舉,猶之知與言、是與非、心與情亦往往并舉也。此「道」字與「物」字并舉,承上啟下。按語謂「與理道無涉」,未能將全文會通觀之也。物謂之而然。凡物稱之而名立,非先固有此名也。故指、馬,可曰非指、馬;非指、馬者,亦可曰指、馬。 補此句重要,以下「然不然」之說,均根於此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何以謂之然?有然者,即從而皆然之。何以謂之不然?有不然者,即從而皆不然之。隨人為是非也。正物何以然?其然也,由於人謂之然,非物之真然也。何以不然?其不然也,亦由人謂之不然,非物之真不然也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論物之初,固有然有可,如指為指,馬為馬是也。論物之後起,則不正之名多矣,若變易名稱,無不然,無不可,如指非指,馬非馬,何不可聽人謂之?「惡乎然」以下,又見寓言篇。此是非可否并舉,以寓言篇證之,「不然於不然」下,似應更有「惡乎可?可於可;惡乎不可,不可於不可」四句,而今本奪之。 補文子自然篇云:「故至寒傷物,無寒不可;至暑傷物,無暑不可。故可與不可皆可,是以大道無所不可,可在於其理。是可不趨,見不可不去。可與不可,相為左右,相為表裏。」 正寓言篇「惡可」四句,居「惡乎然」四句之下,而與之為對偶。此莊文齊整處。此篇則刪去「惡乎可,惡乎不可」二句,而將「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」置於本段之首,以承說「萬物,一馬也」之理,並遙接上文「方可方不可」句,與寓言篇用意不同,故於「惡乎然」四句之下不重出,避複也。此莊文之奇變處。由此可以窺見莊叟執筆時,亦煞費經營也。王氏謂「今本奪之」,豈其然乎?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為一。釋文:「為,于偽反。」成云:「為是故略舉數事。」俞云:「說文:『莛,莖也。』漢書東方朔傳:『以莛撞鐘。』司馬云:『楹,屋柱也。厲,病癩。』莛、楹,以大小言;厲、西施,以美醜言。」成云、恢,寬大之名。恑,奇變之稱。憰,矯詐之名。怪,妖異之稱。」按:自知道者觀之。皆可通而為一,不必異視。補釋文:「莛,徐音庭。厲,如字,惡也。李音賴。西施,越王句踐所獻吳王美女也。恢,徐苦回反,簡文本作弔(音的)。恑,九委反。李云:『戾也。』憰音決,乖也。」武按:德充符篇云:「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、越也。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」若莛與楹,大小雖異,然同為物;厲與西施,美惡雖異,然同為人;恢恑憰怪,其情雖異,然同於性。自其同者視之,皆一也,故曰「道通為一」。其分也,成也;分一物以成數物。其成也,毀也。成云:「於此為成,於彼為毀。如散毛成氈,伐木為舍等也。」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如此成即毀,毀即成,故無論成毀,復可通而為一,不必異視。 補庚桑楚篇:「道通,其分也;其成也,毀也。所惡乎分者,其分也以備;所以惡乎備者,其有以備。」可作此處參證。唯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。唯達道者能一視之,為是不用己見,而寓諸尋常之理。 補成云:「寓,寄也。」庸,爾雅釋詁:「常也。」晉語:「無功庸者,不敢居高位。」注:「國功曰功,民功曰庸。」史記周勃傳:「才能不過凡庸。」玉篇:「凡,非一也。」廣韻:「常也,皆也。」是常也,民功也,凡也,皆也,均「庸」字之義。蓋用之義狹,庸之義廣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者,謂不自用,而寄諸人人之皆用也。庸也者,用也;宣云:「無用之用。」 正寄諸人人之皆用,亦即我之用也。用也者,通也;無用而有用者,以能觀其通。正如斯之用,則人人之用同而不二,是通為一也。此句「通」字,承上「知通為一」來。通也者,得也。觀其通,則自得。 正知北遊篇:「聖人故貴一。」老子曰「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」云云。老、莊之道貴一,故屢言「守一」「抱一」,皆得一之旨也。此句謂「通為一」也者,得一也。適得而幾已。適然自得,則幾於道矣。 補幾,爾雅釋詁「近也」。 正淮南原道訓:「道者一立而萬物生。所謂無形者,一之謂也。」管子心術篇:「天之道,虛其無形。」據此,則一者,所以表道也。此句謂適得一而近於道巳。因是已。因,任也。任天之謂也。 正因任於廣而已。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。宣云:「已者,既通為一。不知其然,未嘗有心也。謂之道,所謂『適得而幾』也。」按:此言非齊是非不能得道,以下又反言以明。 補已而不知其然,言已如此,而不知其如此也。勞神明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朝三。若勞神明以求一,而不知其本同也,是囿於目前之一隅,與「朝三」之說何異乎? 補此節從反面證明上文。上文謂「道通為一」,非勞神明為一也。勞神明為一,則非因矣。何謂朝三?狙公賦芧,曰:「朝三而暮四。」眾狙皆怒。曰:「然則朝四而暮三。」眾狙皆悅。名實未虧,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列子黃帝篇:「宋有狙公者〔一〕,愛狙,養之成群,能解狙之意,狙亦得公之心。損其家口,充狙之欲。俄而匱焉,將限其食,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,先誑之曰:『與若芧,朝三而暮四,足乎?』眾狙皆起而怒。俄而曰:『朝四而暮三,足乎?』眾狙皆伏而喜。物之以能鄙相籠,皆猶此也。聖人以智籠群愚,亦猶狙公之〔二〕以智籠眾狙也。名實不虧,使其喜怒哉!」張湛注:「好養猿猴者,因謂之狙公。芧音序,粟也。」按:漆園引之,言名實兩無虧損,而喜怒為其所用,順其天性而已,亦因任之義也。 正釋文:「狙,七徐反。朝三暮四,司馬云:『朝三升,暮四升。』」成云:「賦,付與也。芧,橡子也,似栗而小也。」武按:「名實未虧,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」三句,乃就狙公言之也。謂狙公之名實未虧,而順狙之喜怒以為用,而不自用,亦因任狙之天性也,即以狙之用為用也。引此事,以證上文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」之義,非泛設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釋文:「鈞,本又作均。」成云:「均平之理。」按:言聖人和通是非,共休息於自然均平之地,物與我各得其所,是兩行也。按寓言篇亦云:「始卒若環,莫得其倫,是謂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」此作「鈞」,用通借字。 正和之以是非,即上文「道通為一」,又即下文「是不是,然不然」也。漢書鄒陽傳:「獨化於陶鈞之上。」張晏云:「陶家名模下圓轉者為鈞。」故寓言篇云:「始卒若環。」凡陶鈞有樞。上文「道樞」,天鈞之樞也。休乎天鈞,即承上文「樞始得其環中」句。此之謂兩行,承上文「以應無窮,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」三句。聖人和通是非,視之如一,然於世情之是非,則任其兩行無窮,惟執道樞以應之而已。古之人。其知有所至矣。成云:「至,造極之名。」 補自此至「此之謂以明」,申說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之義。「未始有」數句,說大知;昭文三子之知,小知也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盡矣,不可以加矣。郭云:「此忘天地,遺萬物,外不察乎宇宙,內不覺其一身,故能曠然無累,與物俱往,而無所不應。其次以為有物矣,以上又見庚桑楚篇。而未始有封也。封,界域也。其次見為有物,尚無彼此。」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雖見有彼此,尚無是非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見是非,則道之渾然者傷矣。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私愛以是非而成。 補虧道成愛,故愛成為小成。申釋上「道隱於小成」句。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成云:「果,決定也。道無增減,物有虧成。是以物愛既成,謂道為損,而道實無虧也。故假設論端,以明其義。」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; 補鼓琴,昭氏所愛也。下稱其知之盛,則其愛可謂小成矣。舉此,以證上「道隱於小成」句。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宣云:「故,古也。」成云:「姓昭,名文,古善琴者。鼓商則喪角,揮宮則失徵,未若置而不鼓,五音自全。亦猶存情所以乖道,忘智所以合真者也。」 補成云「姓昭,名文」,不詳所出。考列子湯問篇:「瓠巴鼓琴,而鳥舞魚躍。鄭師文聞之,棄家,從師襄游。」呂氏春秋君守篇:「鄭太師文,終日鼓瑟而興。」名同矣,而不知是否姓昭。惟文子自然篇云:「故無絃,雖師文不能成其曲。」繼之云:「至于神和游于心手之間,放意寫神,論變而形于絃者,父不能以教子,子亦不能受之于父,此不傳之道也。」與此處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」之意同。據此以推,昭文蓋即鄭之太師文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成云:「枝,柱也。策,打鼓枝,亦言奧節枝。曠妙解音律,晉平公樂師。」按:枝策者,拄其策而不擊。 補晉語「平公說新聲」句解云:「師曠,晉主樂太師子野。」淮南原道訓:「師曠之聰。合八風之調。」 正昭文善鼓,師曠善聽,惠子善談,文係分說,然以昭文、惠子為主,而師曠乃昭文之陪襯也。故下文「堅白」句繳清惠子,「以文之綸」句繳清昭文,師曠則不之及,非疏也。人有賓主,故文有詳略也。注謂「拄其策而不擊」,非也,乃師曠拄其策以聽音也。曠蓋聰耳而妙知音者。惠子之據梧也,司馬云:「梧,琴也。」成云:「檢典籍,無惠子善琴之文。據梧者,止是以梧几而據之談說。」德充符篇莊子謂惠子云:「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。」 正據德充符篇所言,梧義自見。蓋梧亦樹也,吟既倚樹,瞑自可據梧。惟吟則徙倚不定,故概言曰樹;瞑則據而不移,故梧可指名。其必以梧者,以其槁也。槁則風難動搖,據之方可以瞑。如此解,非不可通,正不必憑空添「琴」「几」字附會之也。三子之知幾乎!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崔云:「書之於今也。」按:言昭善鼓琴,曠知音律,惠談名理,三子之智,其庶幾乎!皆其最盛美者,故記載之,傳於後世。正「三子之知幾乎盛」句,對照上文「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」,知幾乎盛不及知之盛,知之盛不及知之至,此大知、小知之分也。末年者,三子之晚年也。注謂為「後世」,非也。又謂載為「記載」,亦與文義不合。荀子榮辱篇:「皆使人載其事,而各得其宜。」注:「載,行也。」復見書皋陶謨「載采采」注。又事也,見書舜典「有能奮庸熙帝之載」注。載之末年者,言三子於其所知,行之於晚年,猶言從事至於終身也。與下文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」,其意相同。所以如此者,由其好之也。如此解,上下句意方貫。唯其好之,以異於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宣云:「惟自以為異於人,且欲曉人。」成云:「彼,眾人也。」按:「唯其好之」四語,專承善辯者說。 正此處重在「好」字,好即愛也。上證「愛之所以成」句,下啟「成」字。注拋荒「好」字,失其旨矣。好之異於彼,乃偏私之好,非眾所共好也;即自用其好,而不寓諸庸眾之好也。欲以明之彼,及下「非所明而明之」,即自用其明,而不寓諸庸眾之明也。此從反面證明下文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是之謂以明」數語之義。至此處「彼」字,統指上三子。此四語,並下「非所明而明之」共五語,總冒下「故以堅白之昧終」至「終身無成」三語。就惠子論,「彼」字指眾人,謂惠子之好之也,欲以明之眾人,非眾人所明而強欲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就昭文論,「彼」字指其子,謂昭文之好之也,欲以明之其子,非其子所明而強欲明之,故終身無成。蓋鼓琴者,須明琴理之妙,而後能善也。惟師曠係善聽音者,聰由天授,固不能明之於人,且其所聽者與昭文為一類,故文不復敘及之也。注乃謂「四語專承善辯者」,則下「而其子」二語全無承接,不太突兀乎?於理於法,胥失之矣。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非人所必明,而強欲共明之,如「堅石」「白馬」之辯,欲眾共明,而終於昧,故曰「以堅白之昧終」。「堅白」,又見德充符、天下、天地、秋水四篇。成云:「公孫龍,趙人。當六國時,弟子孔穿之徒,堅執此論,橫行天下,服眾人之口,不服眾人之心。」 補荀子修身篇注云:「此言公孫龍、惠施之曲說異理,不可為法也。堅白,謂離堅白也。公孫龍堅白論曰:『堅、白、石三,可乎?曰:不可。二可乎?曰:可。』謂目視石。但見白,不知其堅,則謂之白石。手觸石,則知其堅,而不知其白,則謂之堅石。是堅白終不可合為一也。」 正列子仲尼篇:「子輿曰:『吾笑龍之詒孔穿。』」注:「孔穿,孔子之孫。世記云:『為龍弟子。』」成疏當本此。然孔叢子載公孫龍與孔穿辯論臧三耳於平原君所,明日,平原君謂公孫龍曰:「其人(指穿)理勝於辭,公辭勝於理。辭勝於理,終必受詘。」據此,則穿何至為龍弟子?世記所云,似不足徵。且本文言惠子,并未涉及公孫龍。而德充符篇「子以堅白鳴」句,明為莊子謂惠子之語,似不必徵引公孫龍與孔穿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郭云:「昭文之子,又乃終文之緒。」成云:「昭文之子,倚其父業,卒其年命,竟無所成。」按:終文之緒,猶禮中庸云「纘太王、王季、文王之緒」也。所謂無成者,不過成其一技,而去道遠。仍是無成。 正注非。釋文:「綸音倫,崔云:『琴瑟絃也。』」武按:崔說是也。此承昭文鼓琴來,故言綸,猶之言絲竹絃索也。以文之綸終,言以文之琴絃終其身,與上「載之末年」之意同。終身無成,謂其技不及其父之有成也。若是而可謂成乎,雖我亦成也。成云:「我,眾人也。若三子異於眾人,遂自以為成,而眾人異於三子,亦可謂之成也。」 正注非。惠子欲明「堅白」之說於人,而人終昧,是惠子之所好者無成也。昭文欲子之成其技,而其子終身無成,是昭文之所好者無成也。若是之無成而可謂之成,則我之毫不能琴、不能辯者,亦何不可謂之為成乎?若是而不可謂成乎,物與我無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謂成乎?則天下之無成者多矣。當知以我逐物,皆是無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圖也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司馬云:「滑疑。亂也。」按:雖亂道,而足以眩耀世人,故曰「滑疑之耀」。聖人必謀去之,為其有害大道也。為是不用己智,而寓諸尋常之理,此之謂以本然之明照之。以上言求道則不容有物,得物之一端以為道,不可謂成。 正注非。滑,說文「利也」。周禮天官食醫:「調以滑甘。」疏:「滑者,通利往來,所以調和五味。」疑。廣韻「不定也」。禮坊記:「夫禮者,所以章疑別微。」疏:「疑。謂是非不決。」是則「滑」字有通利調和之義,與篇中「和之以是非」,「道通為一」之意合。「疑」字有不定不決之義,即篇中「果且有彼是乎哉,果且無彼是乎哉」之意,亦即因是而不自是也。耀,說文「照也」。晉語:「光明之耀。」是耀為光之照燿者。老子「光矣而不燿」,謂有光而韜蔽之,不照燿也,與此「滑疑之耀」同義。所謂滑疑之耀者,似耀非耀,疑而不定之光,因滑以和之也。故兼有老子「和其光,同其塵」之意。下文「搖光」,亦此類也。本書中有「天光」,有「人光」。庚桑楚篇:「宇泰定者發乎天光。」此不眩燿之光也,莊子之所取也。列禦寇之「形諜成光」,此眩耀之人光也,莊子之所去也。滑疑之耀,因為莊子所取,故曰「聖人之所圖也」。王氏乃謂聖人必謀去之,夫豈莊子之旨哉?此處「用」「庸」二字,皆由「以明」之「以」字生出,且即詮釋「以」字者也。蓋以者用也,以明,用明也。第用有獨用、共用之分,前已釋用之義狹,庸之義廣,即用為獨用,而庸為共用也。如惠施輩獨用己明,而不用眾人之明,且欲眾人明己之所明,故道隱而人終昧也。必也不用己明,而寄之於眾人之明,所謂「為是不用寓諸庸,是之謂以明」者乃如此,非惠施輩之以明也。又寓諸眾人之明,即因眾人之明以為明。上文「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」,又庚桑楚篇「惟庸有光」,義皆相通。
〔一〕「者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列子補。
〔二〕「之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列子補。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〔一〕其與是類乎?其與是不類乎?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如人皆執彼此之見,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我類乎?與我不類乎?若務求勝彼,而引不類者為類,則與彼之不類有異乎?宣云:「是,我也。」 正是,此也。與此類者,非即此也。類與不類,同為非此,故曰「相與為類」。既非此。則為彼矣,故曰「與彼無以異」。譬之儒家以己所言為合道,墨所言為非道,不知大道不稱。又老子曰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」無始曰:「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」據此,則儒家以言言道,非道也,與墨之非道同,即與墨無異矣。無異,尚何是非之辯乎?自此至「葆光」,復承「大言」「小言」說。前半發揮上文「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,果有言耶,其未嘗有言耶」數句之義,末則帶說「知」字。雖然,請嘗言之。成云:「嘗,試也。」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成云:「未始,猶未曾也。」按:事端未露。有未始有〔二〕夫未始有始也者。并無事端,僅具事理。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言之有無。有未始有無也者,言未曾出。有未始有〔三〕夫未始有無也者。並出言之心亦未曾萌。俄而有無矣,而未知有〔四〕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。忽而有有言者,有無言者,然有者或情已竭,無者或意未盡。是有者為無,無者為有,故曰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」。 補此二句,主文也,虛籠下文。下以謂之有無證明之。今我則已有謂矣,既顯有言矣。 補呂氏春秋精諭篇:「知謂,則不以言矣。言者,謂之屬也。」列子說符篇:「孔子曰:『何為不可?唯知言之謂者乎?』」注:「謂者,所以發言之旨趣。」「夫知言之謂者,不以言言也。」此處承上「俄而有無矣」句來。上本兼有無言,下但就有之義加以證明,有義明,而無義亦明矣。其所謂者,即下「天下莫大於秋毫」六句。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,其果無謂乎?未知吾所言之果為有言乎,其果為無言乎?合於道為言,不合則有言與無言等。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為小;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釋文:「殤子,短命者也。或云:年十九以下為殤。司馬云:『兔毫在秋而成。』」成云:「秋時,獸生毫毛,其末至微,故謂秋毫之末也。人生在於襁褓而亡,謂之殤子。物之生也,形氣不同,有小有大,有夭有壽。若以性分言之,無不自足。故以性足為大,天下莫大於毫末,莫小於太山。太山為小,則天下無大;毫末為大,則天下無小。小大既爾,夭壽亦然。是以兩儀雖大,各足之性乃均;萬物雖多,自得之義唯一。」按:此漆園所謂齊彭、殤也。但如前人所說,則誠虛誕妄作矣。其意蓋謂太山、毫末皆區中之一物,既有相千萬於太山之大者,則太山不過與毫末等,故曰「莫大於毫末,而太山為小」。彭祖、殤子,皆區中之一人,彭祖七八百年而亡,則彭祖不過與殤子等,故曰「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為夭」。我能與天地無極,則天地與我並生;我不必與萬物相競,則萬物與我為一也。漆園道術精妙,喚醒世迷,欲其直指最初,各葆真性。俗子徒就文章求之,止益其妄耳。 正成云:「故以性足為大,天下莫大於毫末,莫小於太山。」其意以毫末之性足,故大;太山之性不足,故小也。若問其何所據而便指毫末之性足,太山之性不足,恐成氏必無理由置答也。王氏按語,迄祇說得一「齊」字。無如此數句中,並無「齊」字之義。即就文字淺詁之,固明言毫末大,太山小,殤子壽,彭祖夭,亦未嘗言齊也。蓋毫大、山小、殤壽、彭夭之說,猶之天下篇「天與地卑,山與澤平」,此惠施弱德逐物,外神勞精之談。莊子一譏之曰「其道舛駁」,再譏之曰「其言不中」,「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」,與「今日適越而昔至」之言同一不合事理。可證此數句並非莊子自明其道,特借此不合事理之言,以明如斯之謂,與無謂等。即證上文「果有謂乎,果無謂乎」二句也,亦即證「果孰有孰無」之句也,又即證「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,果有言耶,其未嘗有言耶」數句也。蓋「言者有言」數句,虛提冒下,至此,乃實證而暢發之也。並回映儒、墨是非之辯,其為不合事理之言,與此略同。莊子之文,真有銅山西崩,洛鐘東應之妙。郭注、成疏,與王氏按語,均未見及於此,徒就齊大、小、彭、殤,騁厥玄言,無當文義。蓋由誤解篇題之「齊」字,遂在處以齊義附會之。不知篇題所謂齊者,乃齊物論之是非也,至於大、小,何嘗齊之?固明言「小知不及大知」矣。壽、夭亦何嘗齊之?固明言「小年不及大年」矣。此皆不就文章求之之過也。莊子之意,於其文章發之;欲明莊子之意,自當於其文章求之。文章明,意義斯明矣。王氏乃謂「徒求文章,止益其妄」,然則何事而為之集解乎?亦矛盾之論也已。既已為一矣,且得有言乎?何所容其言?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謂之一,即是言。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。自此以往,巧曆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!成云:「夫以言言一,而一非言也。一既一矣,言又言焉,有一有言,二名斯起。復將後時之二名,對前時之妙一,有一有二,不謂之三乎?從三以往,雖有善巧算曆之人,亦不能紀得其數,而況凡夫之類乎!」 正言者因有所對而後發,所以通彼此之情也。既已為一,則是無偶以為對,即上文所謂「彼是莫得其偶」也,尚何容有言?既已有謂一之言,即是對一而言,一即言者之偶也,偶則二也,尚何得為一?不得為一,而謂之為一,與亳大、彭夭,同為不合事理之言,有謂與無謂等也。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!成云:「自,從也。適,往也。至理無言,言則名起。從無言以之有言,纔言則至於三。況從有言適有言,枝流分派,其可窮乎!」補物而曰萬,非一也。我與物對,亦非一也。宇內明明有我有物,以我比類於物,是以有適有也。自無適有以至於三,況自有適有,而可強之為一乎?無適焉,因是已。若其無適,惟有因任而已。此舉物之大小、人之壽夭並齊之,得因任之妙。 正因者,因其大而大之,因其小而小之,所謂因物付物,無容心於其間也。若於亳末、太山之本不齊者而欲齊之,我與萬物本不一者而欲一之,是勞神明為一也。勞神明為一,是適人之適與適物之適也。惟不適人與物之適,而惟自適其適,如養生主篇所謂「依乎天理」,「因其固然」而已,如是,尚何有矯誣之謂,致物論之不齊哉?夫道未始有封,成云:「道無不在,有何封域?」言未始有常,郭云:「彼此言之,故是非無定。」 補遙應上文「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」句。為是而有畛也。為言無常,而後有畛域。 補釋文:「畛,徐之忍反,郭、李音真,謂封域畛陌也。」請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或袒左,或袒右。有倫,有義,郭云:「物物有理,事事有宜。」釋文:「崔本作『有論有議』。」俞云:「崔本是。下文云『存而不論』,『論而不議』。又曰:『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』彼所謂分、辯,即此『有分有辯』。然則彼所謂論、議即此『有論有議』矣。」按:上言「有畛」,倫義非畛也。當從俞說。有分,有辯,分者異視,辯者剖別。有競,有爭,競者對競,爭者群爭。此之謂八德。德之言得也。各據所得,而後有言。此八類也。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成云:「六合,天地四方。妙理希夷,超六合之外,所以存而不論。」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 成云:「六合之內,謂蒼生所稟之性分。聖人隨其機感,陳而應之。既曰憑虛,亦無可詳議。」 補「論」字見前。議,唐韻「宜寄切,音義」,廣雅「謀也」,廣韻「評也」。春秋經世,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 成云:「春秋者,時代。先王,三皇、五帝。志,記也。祖述軒、頊,憲章堯、舜,記錄時代,以為典謨。聖人議論,利益當時,終不取是辯非,滯於陳跡。」按:「春秋經世」,謂有年時,以經緯世事,非孔子所作春秋也。 正成訓春秋為時代,王氏從之,謂「有年時以經緯世事」。然則何謂聖人議而不辯乎?武意春秋即春秋經也。言春秋為經世之書,先王之志所寄,故後之聖人,僅評議之而已,無所辯難,語意較為明順。且左傳昭三十二年,稱春秋為「善志」,杜註:「記事之善者也。」則先王之志,亦可訓為先王之所記也。莊子屢舉孔子之語,豈於其所作之經,而不一及之乎?即謂春秋經在莊子時或未大行於世,非莊子所及見,然晉語「羊舌肸習於春秋」,韋解:「春秋紀人事之善惡,而目以天時,謂之春秋,周史之法也。時孔子未作春秋。」又左傳魯昭公二年韓宣子適魯,見易象與魯春秋,曰:「周禮盡在魯矣。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。」其時孔子年方十有一歲。是在孔子之前,魯固已有春秋矣。觀宣子「周所以王」之語,與莊子所言「先王之志」合。然則訓春秋為時代,其不當明矣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以不分為分,不辯為辯。 正分於此而不能賅於彼,仍有不得分者在,故曰「有不分也」。辯於此而不能見於彼,仍有不及辯者在,故曰「有不辯也」。庚桑楚篇云:「辯者,辯其所不能辯也。」可以相證。若聖人則不爾,懷之而已矣。曰:何也?聖人懷之,存之於心。補懷為尚書「懷山襄陵」之懷,注:「懷,包也。」言聖人包涵之,即下「大辯不言」也。眾人辯之以相示也。相夸示。補上文言「隱於榮華」,蓋夸示以為榮華也。故曰: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不見道之大,而後辯起。 正不見己之非,不見人之是。夫大道不稱,宣云:「無可名。」 正即下「不道」之道,「不」下「道」字,言也。稱,謂也,又言也。故不稱,即不道。大辯不言,使其自悟,不以言屈。 補知北遊篇:「論則不至,辯不若默。」大仁不仁,成云:「亭毒群品,汎愛無心,譬彼青春,非為仁也。」 補大仁莫如天地,然老子曰「天地不仁」,以其生養萬物,任運自然,非有意為仁也。大宗師篇云:「利澤施於萬物,不為愛人。」意均相同。大廉不嗛,釋文:「徐音謙。」成云:「知萬境虛幻,無一可貪,物我俱空,何所遜讓?」 補漢書尹翁歸傳:「溫良嗛退。」師古注:「嗛,古以為謙字。」韓詩外傳:「嗛乎其廉。」蓋廉者每多謙退,而「嗛乎」則廉之形容詞也。盜跖篇:「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。」棄天下,大廉也,不自以為廉,即不嗛也。大勇不忮。 宣云:「無客氣害人之心。」 正小勇亦未必有害人之心,以此釋忮,義尚未適。成云:「忮,逆也。虛己逗機,終無迕逆。」蓋勇則好鬥,即與人迕,大勇不爾也。道昭而不道,以道炫物,必非真道。 補大道不稱,故不昭,昭則非道。言辯而不及,宣云:「不勝辯。」 補即上「辯者有不辯也」,又即論則不至。仁常而不成,郭云:「有常愛,必不周。」 補奚侗云:「成,江南古藏本作周。郭注『常愛,必不周』,是郭本亦作周。」廉清而不信,宣云:「外示皦然,則中不可知。」勇忮而不成。成云:「舍慈而勇,忮逆物情,眾共疾之,必無成遂。」五者园而幾向方矣。釋文:「园,崔音圓〔五〕,司馬云:『圓也。』」成云:「幾,近也。」宣云:「五者本渾然圓通,今滯於跡,而近向方,不可行也。」 補易繫辭:「蓍之法,圓而神;卦之德,方以智。」夫不稱、不言、不仁、不嗛、不忮,渾融無跡,可通為一,园也。园即環也。游於環中,則道樞也。昭也,辯也,常也,清也,忮也,滯於有跡,斯向方矣。據易之義,由圓向方,即由道向智也,故下即帶說「知」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成云:「智不逮,不強知。知止其分,學之造極也。」 補承上「方」字來,並證明上文「大知閑閑」之義及「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」一段,復總攝以下不知各義。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不道,即上「不稱」。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宣云:「渾然之中,無所不藏。」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郭云:「至理之來,自然無跡。」此之謂葆光。成云:「葆,蔽也。韜蔽而其光彌朗。言藉言以顯者非道,反復以明之。」 補釋文「葆光,音保。崔云:『若有若無,謂之葆光。』」淮南本經訓:「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,若或通焉,謂之天府。取焉而不損,酌焉而不竭,莫知其所由出,謂之瑤光。」高注:「瑤光,謂北斗杓第七星也。」文子下德篇同,惟「瑤光」作「搖光」。武按:「葆光」二字,與上文「注」「酌」之義不屬,以從淮南、文子作「搖光」為是。搖光星,屬北斗。詩大雅:「酌以大斗。」斗蓋挹酒之勺也,居北七星象之,故以為名。詩小雅:「惟北有斗,不可以挹酒漿。」此本文「注焉不滿,酌焉不竭」之所本也。惟字宜從「搖」。禮記曲禮:「招搖在上。」鄭注:「招搖星,在北斗杓端,主指者。」釋文:「北斗第七星。」春秋運斗樞云:「北斗七星,第七搖光。」孔疏:「此搖光,即招搖也。」史記天官書:「北斗七星。」索隱云:「第七搖光。」前漢司馬相如大人賦:「部署眾人於搖光。」是各書均作「搖」,不作「瑤」也。且搖光者,搖動不定之光也,與上文「滑疑之耀」相印合,此亦可見前後脈絡之聯貫也。
〔一〕「不知」二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〔二〕「有」字據集釋本補。
〔三〕「有」字據集釋本補。
〔四〕「有」字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〔五〕「圓」,釋文作「刓」。
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「我欲伐宗、膾、胥敖,崔云:「宗一,膾二,胥敖三國。」按人間世篇「堯攻叢枝、胥敖,國為虛厲。」是未從舜言矣。 正釋文:「膾,徐古外反。胥,息徐反,華胥國。敖,徐五高反。」武按:宗膾,人間世作「叢枝」。奚侗云:「叢、宗音近。枝疑快字之誤,快、膾音近。」奚說是也。必「宗膾」二字連為一國名,故誤則均誤。釋文於「胥」下注「華胥國」,是以敖為一國名,其餘二國,則為宗膾與胥。崔說非也。此節證上文「照之以天」句之義。南面而不釋然。成云:「釋然,怡悅貌也。」按:釋同懌。語又見庚桑楚篇。 正釋,說文「解也」,廣韻「捨也」。言常置伐三國之事於心,而不能捨釋也。其故何也?」舜曰:「夫三子者,成云:「三國君。」猶存乎蓬艾之間。存,猶在也。成云:「蓬艾,賤草。」若不釋然,何哉?昔者十日並出,淮南子:「堯時十日並出,使羿射落其九。」故援以為喻。補堯時十日並出,見淮南子本經訓。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」成云:「進,過也。欲奪蓬艾之願,而伐使之從我,於至道豈宏哉!」堯、舜一證。齧缺問乎王倪曰:釋文:「倪,徐五嵇反,李音義。高士傳云:『王倪,堯時賢人也。』天地篇云:『齧缺之師。』」 補釋文:「齧,五結反。」按:此節引王倪之言,證明「大知閑閑」,並申說上文「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」一段及「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」之義。「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」成云:「子既不知物之同是,頗自知己之不知乎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「然則物無知邪?」汝既無知,然則物皆無知邪?曰:「吾惡乎知之!成云:「豈獨不知我,亦乃不知物。物我都忘,故無所措其知也。」 補處濕,猿猴處木,麋鹿食薦,蝍且則甘帶,鴟鴉則耆鼠,以此知物之不同是也。猵狙之與猿,之與魚,異類也,麋之與鹿,類而非類也,然以為雌,與之交,與之游,以此知物之又非不同是也。謂物無知耶,猵知以猿為雌,麋知與鹿交,知與魚游。謂物有知耶,則不知毛嬙、麗姬之美也。然則是之同否,知之有無,特未定也,故曰「吾惡乎知之。」 正此即「知止其所不知」也。後「嘗試言之」以下,即闡明四「惡乎知」之意,原有郭注,以其空泛,特刪。應帝王篇「齧缺問於王倪,四問而四不知」,即此三問,合下「子不知利害」二語,是四問也。雖然,嘗試言之。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李云:「庸,用也。詎,何也。」按:小知仍未為知,則不知未必非。 正詎,說文「猶豈也」。武按:注中按語,非是。蓋知有時間性,此時以為是者,他時或以為非;有地域性,此地以為是者,他地或以為非。故大宗師篇云:「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其所待者,特未定也。」又曰:「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所謂人之非天乎?」足證此義。且吾嘗試問乎女:民溼寢則腰疾偏死,司馬云:「偏枯。」 補女音汝。然乎哉?按:言物則不然。成云:「泥。」 補釋文:「,徐音秋。」木處則惴慄恂懼,釋文:「恂,徐音峻,恐貌。班固作。」 補釋文:「惴,之瑞反。慄音栗。恂,郭音旬。」猿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民、、猿,孰知所處為正?民食芻豢,芻,野蔬。豢,家畜。孟子:「芻豢之悅我口。」 補釋文:「芻,初俱反。小爾雅云:『謂之芻。』,古但反。豢,徐音患。」今小爾雅廣物八云:「稿謂之稈,稈謂之芻,生曰生芻。」說文:「稈,禾莖也。」廣雅:「稿謂之稈。」麋鹿食薦,說文:「薦,獸之所食。」 補釋文:「麋音眉。薦,牋練反,司馬云:『美草也。』」後漢書馬融傳:「其土毛則摧毛〔一〕薦草。」李賢注:「一曰:草稠曰薦。」韓非子內儲說上:「若如臣者,猶獸鹿也,唯薦草而就。」管子觀十三:「薦草多衍,則六畜易繁也。」注:「薦,茂草也。」蝍且甘帶,釋文:「蝍且,字或作蛆。廣雅云:『蜈公也。』崔云:『帶,蛇也。』」 補釋文:「蝍音即。蛆,子徐反。爾雅云:『蒺藜,蝍蛆。』郭璞注云:『似蝗,大腹,長角,能食蛇腦。』」玉篇:「螏藜,蝍蛆,能食蛇,亦名吳公。」鴟鴉耆鼠,鴟、鴉二鳥。耆,釋文「字或作嗜」。 補釋文:「鴟,尺夷反。鴉,本亦作,於加反。崔云:『烏也。』」秋水篇:「於是鴟得腐鼠,鵷鶵過之,仰而視之曰嚇!」四者孰知正味?民、獸、蟲、鳥,孰知所食之味為正?猿,猵狙以為雌,釋文:「猵,徐敷面反,郭、李音遍。司馬云:『猵狙,一名獦牂,似猿而狗頭,憙與雌猿交。』」 補釋文:「狙,七餘反。」麋與鹿交,與魚游。毛嬙、麗姬,人之所美也,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。崔云:「決驟,疾走不顧。」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!」釋文:「樊音煩。」說文:「殽,雜錯也。」成云:「行仁履義,損益不同,或於我為利,於彼為害,或於彼為是,於我為非,何能知其分別!」齧缺曰:「子不知利害,補民溼寢,則腰疾偏死,害也;於則利。木處則惴慄恂懼,害也;於猿猴則利。故此句渾括上文言之。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」王倪曰:「至人神矣。成云:「至者,妙極之體;神者,不測之用。」 補此節證上文「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」一段。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海〔二〕沍而不能寒,向云:『沍,凍也。」補釋文:「沍,戶故反。」疾雷破山、風振海而不能驚。補奚侗云:「風上脫飄字。據成疏『飄風』云云,是成本有飄字。江南李氏本亦有飄字。」武按:自「大澤」至此,言若無有大澤、河海、雷風也者,證上文「未始有物」。若然者,乘雲氣,郭云:「寄物而行,非為動也。」 正郭說與句意相違。謂至人神矣,故能乘雲氣,以神行,不藉乎物也。騎日月,郭云:「有晝夜而無死生。」 正言超乎日月之上,證上文「未始有始」。而遊乎四海之外。三句與逍遙篇同,「騎日月」作「御飛龍」。 補逍遙遊篇作「御飛龍」者,為下「神凝」句寫照,此則為「死生無變於己」句寫照。所謂生者,不過在人世經歷月日,生活於此時間中而已;所謂死者,其生活日月終盡也。死生無變於己者,超然乎日月之上而不為所拘,故曰「騎日月」也。死生無於己,郭云:「與變為體,故死生若一。」 補遊四海之外,與死生無變,證「未始有封」。而況利害之端乎!」齧缺、王倪二證。
〔一〕「摧毛」,後漢書馬融傳作「搉牧」。
〔二〕「海」,王氏原刻及集釋本均作「漢」。
瞿鵲子問於長梧子曰:「吾聞諸夫子,長梧子,李云:「居長梧下,因以為名。」崔云:「名丘。」俞云:「瞿鵲,必七十子之後人。夫子,謂孔子。下文『丘也何足以知之』,即孔子名。因瞿鵲述孔子之言而折之。崔說非也。下文『丘也與汝皆夢也,予謂汝夢亦夢也』,予者,長梧子自謂。既云『丘與汝皆夢』,又云『予亦夢』,則安得即以丘為長梧子之名乎?」 補則陽篇有「長梧封人」,釋文云:「長梧,地名。」長梧子,猶之南郭子綦以所居為號也。李說恐係望文生義。長梧開口便云「丘何足以知之」,以下,其自稱則曰予,足知以丘稱孔子。俞說是也。自此至「而以是相蘊」為一節,引瞿鵲、長梧問答之言,證明大言炎炎之義,並從反面申證「古之至人,其知有所至矣」一段。聖人不從事於務,郭云:「務自來而理自應,非從而事之也。」 補說文:「務,趣也。」徐曰:「言趣赴此事也。」釋詁:「務,彊也。」注:「事務以力勉彊。」此言聖人於事,不勉彊趣赴也。下四「不」字句,即申說此義。不就利,不違害,成云:「違,避也。」不喜求,不緣道,郭云:「獨至。」 補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,故不喜求也。無適焉,因是已,故不緣道也。無謂有謂,謂,言也。或問而不答,即是答也。 補知北遊篇「聖人行不言之教」,又田子方篇「目擊而道存」,均「無謂有謂」也。有謂無謂,有言而欲無言。 補上文「大辯不言」,又知北遊篇:「狂屈曰:『唉!予知之,將語若,中欲言而忘其欲言。』」均「有謂無謂」也。而遊乎塵垢之外。夫子以為孟浪之言,向云:「孟浪,音漫瀾,無所趨舍之謂。」宣云:「無畔岸貌。」李云:「猶較略也。」成云:「猶率略也。」按:率略即較略,謂言其大略。 正孟浪,崔云:「不精要之貌。」武按:不精要與妙道,反正相對。長梧子以此言為最精要,故曰「黃帝之所聽熒也」。其於孔子,以為不精要,則曰「丘也何足以知之」。注中各解,與上下句意不切。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為奚若?」長梧子曰:「是黃帝之所聽熒也,「黃」,元作「皇」,釋文:「本又作黃。」盧文弨云:「黃、皇通用。今本作黃。」成云:「聽熒,疑惑不明之貌。」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且汝亦大早計,釋文:「大音泰。」成云:「方聞此言,便謂妙道,無異下云云〔一〕也。」 正方聞其言,即以為行,且以為妙道之行,是太早計也。見卵而求時夜,崔云:「時夜,司夜,謂雞。」正朱桂耀云:「淮南說山訓:『見彈而求鴞炙,見卵而求辰夜。』高注:『雞知將旦,鶴知夜半,見其卵,因望其夜鳴,故曰求辰夜也。』辰夜與時夜同。詩東方未明:『不能辰夜。』傳:『辰,時也。』」武按:朱說是也。「時夜」作「司夜」非。見彈而求鴞炙。司馬云:「鴞,小鳩,可炙。毛詩草木疏云:『大如班鳩,綠色,其肉甚美。』」成云:「即鵬鳥,賈誼所賦。」按:二句又見人間世篇。予嘗為女妄言之,補有謂無謂也。女亦以妄聽之。奚成云:「何如?」 正奚,疑問詞,何也,不含「如」字義。如屬上句,「奚」下應加「如」字或「若」字,上文「吾子以為奚若」句可證也。單「奚」字不成語,且上句亦無須附此疑詞。成說非也。應屬下句,直貫至「以隸相尊」。其意言奚為旁日月,挾宇宙,為合置涽,以隸相尊?此皆眾人役役之所為,聖人則不如此,惟愚芚而已。各注家於「旁日月」至「相尊」各句,不知文係指數眾人役役之心理與行為,誤以為列舉聖人之美德,故不能冠之以「奚」,「奚」字無可著落,只得勉附上句,遂致「奚」字以下文義扞格不通矣。旁日月,釋文:「旁,薄葬反,司馬云:『依也。』」郭云:「以死生為晝夜之喻。」 正注非。上文至人「騎日月」,是超乎日月之上,而非旁也。在宥篇言大人云:「以遊無端,出入無旁,與日無始。」彼「大人」,即此篇之「聖人」也。則聖人之不旁日月明矣,故上冠之以「奚」也。旁日月,則縈情生死,依戀歲月,此眾人之役役也。此證「有始」。挾宇宙,尸子云:「天地四方曰宇,古往今來曰宙。」說文:「舟輿所極覆曰宙。」成云:「挾,懷藏也。」郭云:「以萬物為一體之譬。」 正注非。列禦寇篇言小夫之知云:「迷惑於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歸精神乎無始,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。」懷挾宇宙,則不能無迷惑矣。宙,古今也,則非無始矣。又大宗師篇云:「無古今,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。」無則不挾也。宇,四方,則非無何有之鄉,冥亦不挾也。且宇,空間也,宙,時間也,挾則不能時空雙遣。彼之「至人」,此之「聖人」也。彼之「小夫」,此之「眾人」也,故挾宇宙,亦眾人之役役也。此證「有封」。為其吻合,吻,司馬云「合也」。向音脣,云:「若兩脣之相合也。」成云:「無分別貌。」 補此證「有是」。言有心以為吻合於己者,即上文所謂「勞神明為一」也。又即為是,而非因是也。置其滑湣,成云:「置,任也。滑,亂也。向本作汨。涽,闇也。」 正此證「有非」。置,徐鍇曰「與罷同意」。置之,則去之也。滑,即上文「滑疑之耀」之滑。滑涽,向云「未定之貌」。武按:此句言去其未定而不合於己者。夫道無為也,通於一也。聖人因是也,故不為其吻合,亦不置其滑涽。一為一置,是有是非,不能任其兩行也,勞神明為一也。此亦眾人之役役也。以隸相尊?成云:「隸,賤稱,皁僕之類。」按:此貴賤一視。 正按語非。此謂眾人以隸之賤相與自尊也。蓋尊以賤而方顯。隸何以賤?眾人賤之也,眾人何以賤隸?欲形己之尊也。此亦有封也。若聖人則不爾。秋水篇言大人云:「不賤門隸。」又云:「以道觀之,何貴何賤?」即此聖人之愚芚也。以上五者,皆眾人之役役也。眾人役役,補上文云「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」,結之云:「終身役役,而不見其成功。」此言旁、挾、為、置與相尊,即與物刃靡而行盡如馳也。上文渾言役役之由,此則分述役役之事,前後相應。莊文結構,往往如此。聖人愚芚,芚,徐徒奔反。司馬云:「渾沌不分察。」成云:「忘知廢照,芚然若愚。」 補天地篇:「若愚若昏,是謂玄德。」此愚芚之說也。參萬歲而一成純。參糅萬歲,千殊萬異,渾然汨然,不以介懷,抱一而成精純也。 補刻意篇云:「純粹而不雜,靜一而不變。」即此一與純之義也。不雜不變,故能騎日月,死生無變於己,即參萬歲之義也。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釋文:「蘊,積也。」按:言於萬物無所不然,但以一是相蘊積。 補萬物盡然,即上文「無物不然」也。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為一,自無吻、涽、隸、我之分,故曰「萬物盡然」也。以是相蘊,與上「因是也」同義。蓋「因」字有仍襲連接之義,與蘊積之義近。此變「因」為「蘊」者,承上「參萬歲」而言之也。即謂雖參萬歲,而以一是相因襲累積也。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!說音悅。 補此段證上文「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,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」,並遙證「果且有彼是乎哉,果且無彼是乎哉」之義。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喪,失也。弱齡失其故居,安於他土。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成云:「艾封人,艾地守封疆者。」晉國之始得之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崔云:「六國諸侯僭稱王,因謂晉獻公為王也。」與王同筐床,釋文:「筐,本亦作匡,崔云:『方也。』」 正下句言飲食之美,此句言寢處之安。筐訓方,不當此義。淮南主術訓:「匡床蒻席,非不寧也。」注:「匡,安也。」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又借喻。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!郭云:「蘄,求也。」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;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補此證上文「自彼則不見」之義。覺而後知其夢也。覺夢之異。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,死為大覺,則生是大夢。 正注非,大覺,謂如下文之「大聖」,非謂死也。上文「死生無變於己」,謂視死生如一,而無所輕重也。漆園之旨,生則養生以盡年,死則委懷而任命。若如注說,是重視乎死,而有差別心,非視之如一也。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自謂知之。 補司馬云:「竊竊,猶察察也。」此證上文「自知則知之」之義。君乎,牧乎,固哉!其孰真為君上之貴乎,孰真為牧圉之賤乎,可謂固陋哉!丘也,與女皆夢也;予謂女夢,亦夢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為弔詭。釋文:「弔音的,至也。詭,異也。」蘇輿云:「言眾人聞此言,以為弔詭,遇大聖則知其解矣。」 補釋文:「詭,九委反。」此應上「為女妄言之」。 正說文:「弔,問終也。」曲禮:「知生者弔。」鄭注:「說者有弔辭。」即問終之辭,亦即弔死之辭也。莊子之道,視生死如夢,故謂夢之辭,亦可謂之弔。「是其言也」句,指「丘也」以下四句,即弔夢之辭也。丘、女皆夢,予謂女夢亦夢,可謂詭異非真,故弔夢謂之弔詭也。萬世之後,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解人難得,萬世一遇,猶旦暮然。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若、而,皆汝也。 補此節仍就「言」字之義發揮,而結之以是不是,然不然。物論之能齊者在此。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有是有非。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與若不能相知也,則人固受其黮闇。吾誰使正之?使我各執偏見,不能相知,則旁人亦因之不明,是受其黮闇也。我欲正之,將誰使乎?黮闇,不明之貌。 補黮,廣韻「徒感切」。武按:「既使我與若辯矣」至此,重申上文「果且有彼是乎哉,果且無彼是乎哉」之義。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?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且乎我矣,惡能正之?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?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!同彼,我不信;同我,彼不服。別立是非,彼我皆疑,隨人是非,更無定論,不能相知,更何待邪?極言辯之無益。 正注非。其誤在不明「彼」字之義,以為指「若」字言,正語見下。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郭嵩燾云:「言隨物而變,謂之化聲。若,與也。是與不是,然與不然,在人者也。待人之為是為然,而是之然之,與其無待於人而自是自然,一皆無與於其心,如下文所云也。」 正郭說非。其訓若為與,亦非。上句「彼」字,指上文夢中之我也。若,如也。謂當辯論是非之局者,我與若也,局外則人也。我與若與人,既俱不知是非之真而正之,此外更無可相正者,其待正於夢中之彼乎?蓋我與若,皆有夢中之我,乃覺時之彼也,即上文「自彼則不見」之「自彼」也,猶之莊子夢中之蝶也。莊子夢身化為蝶,謂之物化,則其夢中之言,可謂之聲化,即此化聲之義也。待夢中之化聲以正是非,更屬虛幻,故其相待,如其不相待也。乃極言是非無定,無可相正,故聖人和之,任其兩行也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成云:「天,自然也。倪,分也。曼衍,猶變化。因,任也。窮,盡也。和以自然之分,任其無極之化,盡天年之性命。」按:此二十五字,在後「亦無辯」下,今從宣本移正。又寓言篇亦云:「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窮年。」 補釋文:「倪,徐音詣,李云『分也』。崔云『際也』。曼,徐音萬,郭武半反。衍,徐以戰反。司馬云:『曼衍,無極也。』」武按:此二十五字,宣本係從呂惠卿所移。 正韓愈南海廟碑:「乾端坤倪。」是倪與端同義。寓言篇:「始卒若環,莫得其倫。」其義與淮南主術訓之「運轉無端」同,言天鈞運轉若環,莫得其始卒之端也。故寓言篇繼之曰:「是謂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」與此處之「天倪」同。言世情恆分是非,以道言之,一出以和,而無是非之端,猶天均之運轉無端,故曰「和之以天倪」也。回應上文「樞始得其環中」,及「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」各句。曼衍,成云「變化」,司馬云「無極」,實兼二義,謂變化於無極也。漢書晁錯傳云:「土山丘陵,曼衍相屬。」注:「曼衍,猶聯延也。」無極與聯延,方與下句「窮年」義相應,並回應上文「以應無窮」句。何謂和之以天倪?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成云:「是非然否,出自妄情,以理推求,舉體虛幻,所是則不是,所然則不然。何以知其然邪?是若定是,是則異非;然若定然,然則異否。而今此謂之是,彼謂之非;彼之所然,此以為否。故知是非然否,理在不殊,彼我更對,妄為分別,故無辯也矣。」忘年忘義,成云:「年者生之所稟,既同於生死,所以忘年。義者裁於是非,既一於是非,所以忘義。」補忘年,即上文「參萬歲而一成純」也;忘義,即「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」也。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成云:「振,暢。竟,窮。寓,寄也。」按:理暢於無窮,斯意寄於無窮,不須辯言也。瞿鵲、長梧三證。 正振,廣韻「動也」。禮記曲禮:「入竟而問禁。」疏:「竟,疆首也。」武按:言是非轉動於無窮之竟,聖人和之之心,亦寄寓於無窮之竟。忘年,以時間言;忘義,以名理言;振竟,以環境言。意分三層,義方賅備。
〔一〕下「云」字,據王氏原刻補。
罔兩問景曰:郭云:「罔兩,景外之微陰也。」釋文:「景,本或作影,俗。」 補此段證明上文「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,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,必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」一段之義,以景與形喻彼我。「曩子行,今子止,曩子坐,今子起,何其無特操與?」成云:「獨立志操。」 補成云:「曩,昔也。特,獨也。」景曰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!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!影不能自立,須待形,形不能自主,又待真宰。 補證「必有真宰」句。吾待蛇蚹、蜩翼邪!言吾之待如之。釋文:「蚹音附。司馬云:『蛇腹下齟齬,何以行者也。』」成云:「若使待翼而飛,待足而走,禽獸甚多,何獨蛇蚹可譬?蚹,蛇蛻皮。翼,蜩甲也。蛇蛻舊皮,蜩新出甲,不知所以,莫辯所然,獨化而生,蓋無待也。是知形影之義,與蚹甲無異也。」按:言吾之所待,其蛇蚹邪,蜩翼邪?謂二物有一定之形,此尚不甚相合也。以上與寓言篇同,而繁簡互異。 正釋文:「蜩,徐音條。」唐韻:「蚹,蛇腹下橫鱗可行者。」武按:成說非也。言吾之行止坐起,有待而然,而所待者,似蛇之行待於蚹,蜩之飛待於翼也,與寓言篇文略同而義異。彼言甲言蛻,其下接「似之而非也」句。此言蚹與翼,蓋景與形附,猶蚹附於蛇,翼附於蜩,若蛻與甲,則脫離蛇蜩而不附,故曰「似之而非也」。惡識所以然?惡識所以不然?」成云:「待與不待,然與不然,天機自張,莫知其宰。」罔兩、景四證。 補證「而特不得其眹,而不知其所為使」。
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成云:「栩栩,忻暢貌。」 補釋文:「胡蝶,蛺蝶也。栩,徐況羽反,喜貌。崔本作翩。」武按:此節遙證上文「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,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,故曰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」數句,及「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」二句,近證「且有大覺,而後知此其大夢也」,並反證「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」之義。自喻適志與!李云:「喻,快也。」自快適其志。與音餘。 正李說非。玉篇:「喻,曉也。」言適志惟自己知曉也。證上文「自知則知之」。不知周也。補證上文「自彼則不見」也。蓋就覺時言,蝶者周之彼也;就夢時言,周者蝶之彼也,即所謂「自彼」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成云:「蘧蘧,驚動之貌。」 正釋文:「覺,古孝反。蘧蘧,徐音渠,李云:『有形貌。』」武按:上文云:「其覺也形開。」蘧蘧,即狀形開也。李說得之,成說非。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周、蝶必有分,而其入夢方覺,不知周、蝶之分也,謂周為蝶可,謂蝶為周亦可。此則一而化矣。現身說法,五證。齊物極境。 補栩栩然者蝶也,蘧蘧然者周也;魂交則蝶也,形接則周也。故曰:「則必有分矣。」然蝶為周所夢化,則周亦蝶也,蝶亦周也,分而不分也,即上文所謂「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」,「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」。究之周夢蝶與,蝶夢周與?孰夢孰覺?孰彼孰是?故上文云:「且有大覺,而後知此其大夢也。」又云:「萬世之後,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」「物化」,為本書要語,後篇屢見。德充符篇云:「命物之化,而守其宗也。」宗也者,即天下篇「以天為宗」之天也。天道篇云:「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」綜二者之意言之,謂其死也,命物之化,特守其生前之天,而不隨之以俱化也。知北遊篇云:「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。」又云:「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」則陽篇亦有斯語。今以形名言之,蝶與周,彼與是,生與死,死與夢,不一也。然上文云:「道通為一。」是形名雖不一,由道言之則一,故曰「與物化者,一不化也。」大宗師篇云:「若人之形者,萬化而未始有極也。」是則物化者,外化也,形化也。上文云「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」,言眾人之死而物化也,其心亦與之俱化。有道者不爾,非謂其不死也,形死而心不死,即形化而心不化也,亦即物化而一不化也。德充符篇云:「以其心,得其常心。」又云:「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嘗死者乎?」故道通於一者,一知之所知也。一不化者,內不化也,常心不化也。是以人能抱一而守其天,雖其死也物化,而其常心則不化也。上文云:「惟達者知通為一。」是達者之視死與夢,一也。故莊子於夢,亦曰「物化」也。又按周夢蝶而不自知,即喪我也,與子綦喪我相照應。喪我,自無彼此,何有是非?如是,則物論自齊矣。注言「齊物極境」,非是。
養生主第三 補釋文:「養生以此為主也。」 武按:篇中不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知,與緣督以為經二意,即養生之主也。無論為善為惡,皆須用知,用知。則官知不能止,不止。則足以攖心而亂神,亂則神不欲行,於是不能緣督以為經矣。緣者,神緣之也。故「官知止而神欲行」一句,實總上二意而為養生之主也。篇首自「吾生也有涯」至「可以盡年」,分為四段,作全篇總冒,以後逐段舉事證明之,即分注於各段之後。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生有窮盡,知無畔岸。 補釋文:「涯,亦作崖,魚佳反。」玉篇:「涯,水際也。」武按:涯,邊際也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;向云:「殆,疲困。」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。已,止也。事過思留,其殆更甚。言以物為事,無益於性命。 正注非。已,過事語辭,如齊物論篇「今我則已有謂矣」之已。言業已危殆,而仍以為知者,則更殆矣。以上為第一段。為善無近名,補第二段。為惡無近刑。王夫之云:「聲色之類,不可名為善者,即惡也。」二語淺說。 補列子說符篇楊朱曰:「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,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,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,故君子必慎為善。」此即「為善無近名」之解也。夫為善而其終必至於爭,則為善即惡也。爭之極,必罹官刑矣。又庚桑楚篇:「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,人得而誅之;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,鬼得而誅之。」夫為不善,即為惡也。誅即刑也。然所謂惡者,非僅傷人之謂也,傷己之生,損己之性,即惡也。刑非僅官刑之謂也,傷生損性,即刑也。如喜怒哀樂發而不中節,即足以傷生損性,即惡,即刑也。下文老聃死,人哭其所不當哭,遁天倍情,是為遁天之刑,即其例也。又如汲汲於富貴,戚戚於貧賤,遑遑於功名,皆足以傷生損性,即惡,即刑也。叔山無趾謂仲尼天刑之,亦其例也。彼為仁義者,世以為善目之矣,然自莊子之道言之,亦為惡而近刑也。故其言曰:「彼仁義者,何其多憂?」曰:「枝於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聲。」曰:「說仁邪,是亂於德也。說義邪,是悖於理也。」曰:「攘棄仁義,而天下始玄同矣。」曰:「上不敢為仁義之操。」又曰:「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。」並謂彼其所殉仁義也。夫伯夷為仁義,至以殉名死,則何異於為惡而被刑哉?故曰「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」也。然據楊子之言,為善必有名,今曰「無近名」,即無為善也。據庚桑楚篇之言,為惡必有刑,今曰「無近刑」,即無為惡也。蓋莊子之道,重在無為而去知,故曰:「孰肯以物為事?」曰:「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,莫若無為。無為也,而後安其性命之情。」曰:「從容無為,而萬物炊累焉。」此重無為也。曰:「同乎無知,其德不離。」曰:「罪在於好知。」曰:「絕聖棄知,大盜乃止。」曰:「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。」此重去知也。蓋名與刑,由於善惡,善惡生於有為,有為出於有知,去知則無為矣。無為,何有善惡,更何有名與刑哉?然則事物至前,何以應之?曰因之而已,順之而已,即下句之「緣」也,又即下文之「依乎天理」也,「因其固然」也。此為第三段。緣督以為經,李頤云:「緣,順。督,中。經,常也。」李楨云:「人身惟脊居中,督脈並脊而上,故訓中。」王夫之云:「身後之中脈曰督。緣督者,以清微纖妙之氣,循虛而行,自順以適得其中。」深說。 補此為第四段。下「庖丁解牛」一段,即證此句之義者也。釋禪波羅蜜法門明通觀篇云:「諦觀三性,即豁然明淨,三昧智慧,與捨俱發。心不依善,亦不依惡,正住其處。」其所謂捨者,捨世知也,與不以生隨知同義。其全義可為總括以上之的解。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全其有生之理。可以養親,以受於親者歸之於親,養之至也。 正此承上文來,言既能保身全生,則不先父母中道夭殞,而可盡父母之年以為養也。可以盡年。天所與之年,任其自盡,勿夭折之,則有盡者無盡。從正意說入,一篇綱要,下設五喻以明之。 正大宗師篇「以其知之所知,以養其知之所不知,終其天年,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者也」,以解此段最愜。又德充符篇:「常因自然,而不益生。」齊物論篇:「不亡以待盡。」一則不益之以盡年,一則不亡之以盡年,兩面夾寫,於盡年之義,更無餘蘊。而齊物論之「窮年」,其義亦同也。「可以保身」至此,為上四段作一收束,以下分別舉事,證明上四段之義。注謂此為綱要,下設喻以明此,非也。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釋文:「丁其名。崔、司馬云:『文惠君,梁惠王。』」成云:「解,宰割。」 補淮南子齊俗訓:「屠牛坦一朝解九牛,而刀可以鬃毛;庖丁用刀十九年,而刃如新剖硎。何則?游乎眾虛之間也。」許注:「坦,齊大屠。庖丁,齊屠伯。」呂氏春秋精通篇:「宋之庖丁,好解牛,所見無非死牛者,三年而不見生牛。用刀十九年,刃若新●研,順其理,誠乎牛也。」武按:據此,則庖丁宋人也。 正文惠君,司馬訓為梁惠王,不知何據。豈因其同一「惠」字,遂據而訓之歟?若然,未免武斷矣。本書於一國之君,或稱侯,或稱王,惟則陽篇直稱魏瑩,然著其國號,使人一望而知為梁惠王也。從無去國名,著諡號,稱之曰「君」如此者,惟於宋元公稱宋元君,亦未去其國名也。元君之曾祖為文公,而解牛之庖丁,呂氏曰宋人,下文公文軒,司馬亦曰宋人,或莊子為文時,因其同國,遂聯類及之。然則文惠君,其即宋文公乎?究多「惠」字,終嫌勉強。考戰國時,人臣受有封地者稱君,如信安君、信陵君、靖郭君、孟嘗君是也。文惠君當屬此類。又其時諸侯多僭稱王,每以公封其臣,如人間世篇之葉公子高是也。時宋已稱王,本書於宋王凡數見。下文公文軒,吾意公必爵名,文其姓,軒其名。如葉公子高可易稱公子高或公沈諸梁也。以「公文軒見右師」一句之書法論之,上段先書爵,次書姓名;下段亦先書官,未書姓名者,姓名或不能詳,或不必詳也。據此以推,則文惠君者,即公文軒,惠則其諡也。著公者,明前稱君之等也。兩著其姓者,明前後一人也。此為文前後相注,隱顯互見之法,莊文之所以為妙也。手之所觸,補「觸,明刻世德堂本、宋刻趙本作「解」。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蘇輿云:「說文:『踦,一足也。』膝舉則足單,故曰踦。」踦,徐居彼反。 補釋文:「倚,徐於綺反。」集韻:「丘奇切,音欹。」砉然響然,奏刀騞然,司馬云:「砉,皮骨相離聲。」崔云:「砉音畫。騞音近獲,大於砉也。」成云:「砉然嚮應,進奏鸞刀,騞然大解。」 補嚮與響同。達生篇:「猶應嚮景。」釋文:「嚮,許丈反,本亦作響。」列子仲尼篇:「其應若響。」此謂由觸、倚、履、踦之動,而發音砉然。此騞然之音,與動相應,若響之應聲然。騞,釋文「又音麥」。武按:騞與下文「謋」字,雙聲疊韻,故義近。謋,速也。玉篇:「騞,行不止。」亦有速意。列子湯問篇來丹言其寶劍云:「其觸物也,騞然而過,隨過隨合,覺疾而不血刃焉。」玩彼文意,騞然係狀其刃過之速,張湛注為「破聲」,與文意不合。蓋惟其刃過之速,所以為寶劍也;惟其奏刀之速,所以見其技之善也。成云「騞然大解」,未違此義。崔說非也。莫不中音。釋文:「中,丁仲反。下同。」 補此謂砉然嚮然,中于音也。合於桑林之舞,司馬云:「桑林,湯樂名。」崔云:「宋舞樂名。」釋文:「左傳『舞師題以旌夏』是也。」 補朱桂曜云:「桑林,蓋湯禱旱於桑林之樂名。左傳襄公十年:『宋公享晉侯於楚丘,請以桑林。』杜注:『桑林,殷天子之樂名。』淮南修務訓:『湯苦旱,以身禱於桑林之際。』高注:『桑山之林,能興雲雨,故禱之。』」武按:修務訓又云:「湯旱,以身禱於桑山之林。」故高注云然。此謂觸、倚、履、踦合於舞也。乃中經首之會。向、司馬云:「經首,咸池樂章也。」即堯樂。宣云:「會,節也。」 補朱桂曜云:「路史後紀:『陶唐氏製咸池之樂,而為經首之詩,以享上帝,命之曰大咸。』是經首,乃咸池樂章名也。急就篇云:『五音總會歌謳聲。』顏師古注:『會,謂金石竹絲匏土革木總合之也。』又楚辭九歌:『五音兮繁會。』」武按:此承上「莫不中音」句而指實之,謂莫不中音者,所中何音?乃中經首之會也。如此解,句中「乃」字方順。文惠君曰:「譆!李云:「歎聲。」 補釋文:「譆,徐音熙。」善哉!技蓋至此乎?」庖丁釋刀對曰:「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。成云:「進,過也。」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。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成云:「操刀既久,頓見理間,纔睹有牛,已知空郤。亦猶服道日久,智照漸明,所見塵境,無非虛幻。」 補所見無非牛者,郭云「未能見其理間」。未嘗見全牛,郭云「但見其理間也」。武按:理間者,腠理間郤也。足證四大假合,吾身亦屬虛妄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向云:「暗與理會。」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成云:「官,主司也。」按:「官」承上,專以目言。目方睹其跡,神已析其形。 補成云:「既以神遇,不用目睹,故眼等主司悉皆停廢,從心所遇,順理而行。」武按:官知止,即不以生隨知也。必官知止,而後神乃欲行。神之所行者何道?則緣督以為經也。故此句與下「依夫天理」、「因其固然」二句,為本篇要語,亦即養生要義也。依乎天理,成云:「依天然之腠理。」 補郭云:「不橫截也。」武按:依天理,即緣督之意。依,順也。督,背脊中間之脈理也。刻意篇云:「去知與故,循天之理。」義與此通。批大郤,字林:「批,擊也。」成云:「大郤,交際之處。」郭音卻。 補批,史記孫臏傳:「批亢擣虛。」注:「相排批也。」釋文:「郤,徐去逆反,崔、李云:『間也。』」字亦作「隙」。知北遊篇:「若白駒之過郤。」釋文:「本亦作隙。」郭云:「有際之處,因而批之令離。」導大窾,郭慶藩云:「窾當為款。漢書司馬遷傳注:『款,空也。』謂骨節空處。」 補釋文:「道音導。窾,徐苦管反,崔、郭、司馬云:『空也。』」因其固然。技經肯綮之未嘗,俞云:「技蓋枝之誤。枝,枝脈;經,經脈。枝經,猶言經絡。素問王注引靈樞經云:『經脈為,支而橫者為絡。』支,通作枝。經絡相連處,必有礙於游刃,庖丁因其固然,故無礙。」釋文:「肯,著骨肉。司馬云:『綮,猶結處也。』音啟。」言枝經肯綮,皆刃所未到。嘗,試也。 正俞說非也。此句言奏刀之技,未嘗經過肯綮之處,因肯綮為著骨肉,及骨肉聚結處,經必損刀也。其置「未嘗」於句末者,倒句法也。此類句法,經史中多有之。若如俞說,先須改「技」為「支」。支、經為二脈,然此二脈,包絡牛身,牛身恃之以束固者也。其質柔,刀經之即斷,如不之經,則絡束如故,牛身從何得解?此事理之不可通者也。且「技」字為本段脈絡,劈頭由文惠君口中點出,庖丁以「進乎技矣」應之。此句「技」字,即跟「進乎」句「技」字來,即說明技之所以進也。上下本承注一氣,俞氏改之為「支」,蓋未審及於此也。而況大軱乎!軱音孤,崔云:「槃結骨。」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崔云:「族,眾也。」俞云:「謂折骨,非刀折。左傳曰:『無折骨。』」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釋文:「磨石。」 補釋文:「硎音刑。」彼節者有間,節,骨節。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雖然,每至於族,郭云:「交錯聚結為族。」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郭云:「不屬目他物。」行為遲,郭云:「徐其手。」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謋與磔同,解脫貌。 補釋文:「謋,化百反。」類篇云:「速也。」武按:謋然者,狀解脫之速也。觀句意,微動刀即已解,非速何?成訓為骨肉離之聲,非也。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郭云:「逸足容豫自得之謂。」按:田子方篇亦云:「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。」 補如土委地,郭云:「理解而無刀跡,若聚土也。」釋文:「躊,直留反。躇,直於反。」善刀而藏之。」釋文:「善,猶拭。」 正宣云:「整好其刀。」文惠君曰:「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」牛雖多,不以傷刀,物雖雜,不以累心,皆得養生道也。一喻。 正庖丁解牛,以神遇而官知止,即不以有涯之生,隨無涯之知也。依天理,因固然,游刃於有間,即不為善與惡,而惟緣督以為經也。是以牛解數千,年經十九,而刀刃若新,即保身、全生、盡年之義,而深合於養生之道者也。然全段要義,則在證明「緣督以為經」一句。至前之「善哉」,善其技也;此之「善哉」,善其技之進於道也。
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:司馬云:「公文姓,軒名,宋人。」簡文云:「右師,官名。」「是何人也?惡乎介也?介,一足。天與,其人與?」司馬云:「為天命與,抑人事也?」曰:「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獨也,司馬云:「獨,一足。」按:此與德充符篇三兀者不同:介者天生,兀者人患。人之貌有與也。郭云:「兩足并行。」正成云:「與,共也。」宣云:「匹偶。」與郭注皆非。周禮春官太卜注:「與,謂予人物也。」德充符篇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。」此句言人之貌有賦與之者,即天與之,非人為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形殘而神全也。知天則處順。二喻。 補介者,天之所與,即無異天與之以刑也。刑為天與,非由為惡,惟當依乎天理,因其固然而已。夫不為惡,且有如右師之受天刑者,更何可為惡,以自近刑乎?此段喻為惡無近刑。
澤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飲,不蘄畜乎樊中。蘄同期。猶言不期而遇。李云:「樊,藩也,所以籠鳥〔一〕。」 正釋文:「蘄音祈,求也。樊音煩。」宣云:「雖飲食之艱如此,不求樊中之養。」韓詩外傳九:「君不見大澤中雉乎?五步一啄,終日乃飽,羽毛澤悅,光照於日月,奮翼爭鳴,聲響於陵澤者何?彼樂其志也。援置之囷倉中,常噣梁粟,不且時而飽,然獨羽毛憔悴,志氣益下,低頭不鳴。夫食豈不善哉?彼不得其志也。」武按:五步一噣,終日乃飽,言食飲之艱也。本文「十步一啄,百步一飲」,則更艱矣。至羽毛澤悅,聲響於陵澤,即本文所言之神王也。二者對照,意更明顯。神雖王,不善也。」釋文:「王,于況反。」不善,謂不自得。鳥在澤則適,在樊則拘;人束縛於榮華,必失所養。三喻。 正注非。此段言雉不求畜乎樊中者,以一入樊籠,便受囚拘,如韓傳所謂「羽毛憔悴」,「低頭不鳴」,何若飲啄澤中,放曠於自得之場?食飲雖艱,而身則適,身適而神自王也。然神雖王矣,在雉固依乎天理,因其固然而已,心固不自知其善也。以喻人有心為善,則必得名,何異雉之求畜乎樊中?蓋名。乃人之樊籠也。此段喻「為善無近名」。
〔一〕「鳥」,釋文作「雉」。
老聃死,司馬云:「老子。」按:老子不知其年,此借為說。 補釋文:「聃,吐藍反。」成云:「姓李,名耳,字伯陽,外字老聃。降生陳國苦縣。當周平王時,去周,西度流沙,適之罽賓。而內外諸經,竟無其跡。而此獨言死者,蓋莊子寓言耳。」又云:「老君降生、行教、昇天,備載諸經,不具言也。」史記索隱曰:「許慎云:『聃,耳漫也。』故名耳,字聃。」正義曰:「聃,耳漫無輪也。」秦失弔之,釋文:「失音逸。」三號而出。弟子曰:「非夫子之友邪?」補世人弔友喪,必哭。今弟子見失僅號而不哭,疑其非友,故問。曰:「然。」補宣云:「是吾友。」「然則弔焉若此,可乎?」補弟子謂若此號而不哭,於弔友喪之禮可乎?曰:「然。補宣云:「可也。」始也,吾以為其人也,謂真人不死。正注非。文如海本「其人」作「至人」,亦非。成玄英本作「其人」,與此本同,是也。惟成謂其人指老君弟子言,則非。宋刻趙本、明世德堂本,均作「其人」,其,指老子言;人,世俗之人也。謂始也,吾以為老子乃世俗之人也,如為世俗之人,吾當以世俗弔喪之禮哭之。而今非也。補而今非世俗之人也,其死,亦非死也,乃是帝之縣解也,吾何為以世俗之禮哭焉?此與大宗師篇孟子反、子琴張於子桑戶死,相和而歌曰「而已返其真,我猶為人猗」之意同。故此句。直貫注下文「適來」一段。向吾入而弔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會之,必有不蘄言而言,不蘄哭而哭者。所謂「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」也。會,交際。言,稱譽。言老子誠能動物,我之不哭,自有說也。 正注非。彼,指哭者。言彼老少所以相會聚言哭於此,必有不求言哭而言哭者。言者,稱也。即老者稱之如子,少者稱之如母而哭之也。田子方篇云:「其諫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。」此正相同。老聃非老者之子。非少者之母,於天倫人情,不蘄乎如斯言哭,而竟言哭,是乃言哭之不當者,故下曰「遯天倍情」。秦失因弟子疑其弔而不哭,乃先舉哭之遯天倍情者反證之。是遯天倍情,忘其所受,釋文:「遯,又作遁。」是,謂老聃。情,乃惠子所謂情,見德充符篇。受者,受其成形。 正注非。是,指上老少之哭言。非母子,而哭之如母子,是逃遁乎天然之倫,倍加於常人之情,而忘乎其所受也。蓋母子之情,所受於天,今非母子,而哭如母子,故曰「忘其所受」。倍情,猶過情也。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語又見列禦寇篇。德充符以孔子為天刑之,則知「遁天刑」是贊語。舊解並誤。 正注非。倍加常情,過於哀哭,足以傷生損性,無異受刑,故曰「遁天之刑」。遁天者,逃遁自然之天性也。則陽篇「遁其天,離其性,滅其情」,於此「遁天」義同。可知非贊語,即德充符篇亦非贊語。王解均誤。適來,夫子時也;適去,夫子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古者謂是帝之縣解。」釋文:「縣音玄。」成玄:「帝,天也。」按大宗師篇云:「得者時也,失者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謂縣解也。」與此文大同。來去得失,皆謂生死。德充符郭注亦云:「生為我時,死為我順;時為我聚,順為我散也。天生人而情賦焉,縣也。冥情任運,是天之縣解也。」 補吳都賦注:「有繫謂之縣,無謂之解。」武按:安時處順,哀樂不能入,是帝之縣解,非同夫世俗人之死也。此秦失所以號而不哭。此段再喻為惡無近刑。蓋遁天倍情,過於哀哭,為惡也;足以傷生損性,近刑也。
指窮於為薪,以指析木為薪,薪有窮時。火傳也,不知其盡也。形雖往,而神常存,養生之究竟。薪有窮,火無盡。五喻。正注非。歷來修詞家,均以薪傳為師弟傳受之喻,謬誤相承,由來已久。不知此段以薪喻生,以火喻知,以薪傳火喻以生隨知。蓋薪有盡,而火無窮,以薪濟火,不知其薪之盡也。以喻生有涯而知無涯,以生隨知,不知其生之盡也。蓋儆人不當以生隨知也,即證明首段「吾生也有涯」四句。
人間世第四 人間世,謂當世也。事暴君,處汙世,出與人接,無爭其名,而晦其德,此善全之道。末引接輿歌云:「來世不可待也,往世不可追也。」此漆園所以寄慨,而以人間世名其篇也。 正註謂人間世為當世,未盡其義。蓋人間以橫言,世以豎言。人間世者,謂人與人之間相接之時世也。世有三,即接輿所歌往世、來世、方今之世也。而人與人間之相接,不外乎於內則心,於外則形與行。本篇凡六節。第一節,孔、顏問答,致齊虛心以應世也。第二節,孔、葉問答,安命養心以應世也。第三節,顏、蘧問答,正身和心以應世也。第四節,匠石師弟問答,而足之以南伯之言,明物之寄形於無用,以免世害也。第五節,支離疏支離其形,明人之寄形於無用,以免世害,且蒙世益也。第六節,接輿卻曲其行,以避世也。如此數面寫來,人間世之義,無餘蘊矣。然皆莊子之寓言,藉以明其道要而已。而其道要,則在於事心。故一至三節,事心之正文也;四節之寄形於無用,能虛其心也;五六之支離其形,卻曲其行,免累其心也。如作孔、蘧諸人事實觀,則傎矣。
顏回見仲尼請行。曰:「奚之?」曰:「將之衛。」曰:「奚為焉?」曰:「回聞衛君,釋文:「司馬云:『衛莊公蒯聵。』按左傳,莊公以魯哀十五年冬入國,時顏回已死。此是出公輒也。」姚鼐云:「衛君,託詞,以指時王糜爛其民者。」 補成疏:「姓顏,名回,字子淵,魯人也。孔子三千門人之中,總四科,入室弟子也。仲尼者,姓孔,名丘,字仲尼,亦魯人,殷湯之後,生衰周之世,有聖德。」奚,何也。之,適也。其年壯,其行獨,宣云:「自用。」 補釋文:「行,下孟反。獨,向云:『與人異也。』」武按:「年壯」句,為下「夫以陽為充」句伏根。輕用其國,役民無時。 補輕率用其國之權力。而不見其過,郭云:「莫敢諫。」 補不自覺其輕用之過。輕用民死,視用兵易。死者以國量乎澤,若蕉,國中民死之多,若以比量澤地,如以火烈而焚之之慘也。郭嵩燾云:「蕉與焦通。左成九年傳『蕉萃』,班固賓戲作『焦瘁』。廣雅:『蕉,黑也。』」 正量,比也,度也。則陽篇云:「比於大澤,百材皆度。」荀子富國篇云:「然後葷菜百疏以澤量。」注:「猶谷量牛馬。」澤,風俗通:「水草交厝,名之為澤。」蕉,釋文:「似遙反。向云:『蕉,草芥也。』」呂氏春秋審應覽不屈篇:「蕉火大鉅。」註:「蕉,薪樵也。」列子周穆王篇:「覆之以蕉。」註:「與樵同。」此句言以國內死者之數,比量於澤,若澤中草薪之多焉,猶言死人如麻也。此乃找足上「輕用民死」義。註訓蕉為焚焦,非是。章太炎云:「國不可量乎澤,當借為馘,以馘則可量乎澤也。」說似是而非,且蹈擅改原文之失。此為清代訓詁家之通蔽,非武所敢苟同也。須知此為倒句法,如將「以國」二字置「死者」二字之上,則為以國之死者量,非以國量也。足知改「馘」之不必矣。民其無如矣。無所歸往。 正非。秋水篇:「予無如矣。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?」言予使一足,尚無如之何,今子使萬足,獨奈之何哉?此句與「予無如矣」同一句法,謂民無如衛君之暴何也。又戴震云:「魯論『吾末如之何』,即『奈之何』。鄭康成讀如為那。」武按:玉篇:「那,何也。」廣韻:「那、奈通。」則民無如矣即民無奈。回嘗聞之夫子曰:『治國去之,宣云:「無所事。」亂國就之,宣云:「欲相救。」醫門多疾。』入喻。願以所聞思其則,崔、李云:「則,法也。」補願以所聞於夫子者,思其醫國之法。應上「將之衛」句。庶幾其國有瘳乎!」李云:「瘳,愈也。」 補釋文:「瘳,丑由反。」言庶幾其國如疾之愈,而不再輕用乎!仲尼曰:「譆!若殆往而刑耳!成云:「若,汝也。往恐被戮。」 正釋文:「譆音熙,又於其反。」成云:「怪笑〔一〕聲也。」武按:殆,將也。夫道不欲雜,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成云:「道在純粹,雜則事緒繁多,事多則心擾亂,擾則憂患起。藥病既乖,彼此俱困,己尚不能立,焉能救物?」補「雜」「多」「擾」三字,反伏下文「定」「一」「虛」三字,而「一」「虛」二字,為全節主腦,餘字則索也。蓋道不雜則一而不多,不多則不擾,不擾則定,定則虛,虛則所以集道也。故定者一之效,虛者定之效;雜多為一之反,擾為定之反也。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,而後存諸人。成云:「存,立也。」 正存,當為「成性存存」之存。爾雅釋詁:「存,在也,察也。」楚辭遠遊篇云:「壹氣孔神兮,於中夜存。虛以待之兮,無為之先。」於此「存」字之義最合。此「存」字,隱攝下「心齊」義。下文云:「夫且不止,是謂坐馳。」蓋能存諸己則不馳矣。然則謂心齊之工夫在一「存」字,亦無不可。老子之「綿綿若存」,亦此義也。成乃以立訓之,失其旨矣。所存於己者未定,補未定則擾矣。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至,猶逮及也。暴人,謂衛君。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,而知之所為出乎哉?德蕩乎名,知出乎〔二〕爭。成云:「德所以流蕩喪真者,矜名故也。智所以橫出逾分者,爭善故也。」 正外物篇:「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。」是蕩即溢也。謂德洋溢於外,則德之名立焉,非謂喪真矜名也。凡相爭,則必用知,故知即為爭之凶器,不待橫出逾分也。成疏似覺過量。名也者,相軋也;知也者,爭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成云:「軋,傷也。」按:言皆凶禍之器,非所以盡乎行世之道。蘇輿云:「瘳國,美名也;醫疾,多智也。持是心以往,爭軋萌矣,故曰『凶器。』」此淺言之,下復深言。雖無用智、爭名之心,而持仁義繩墨之言以諷人主,尚不可游亂世而免於菑,況懷凶器以往乎!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;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。簡文云:「矼,愨實貌。」按:雖愨厚不用智,而未孚夫人之意氣;雖不爭名,而未通乎人之心志,人必疑之。正氣,即下文「聽之以氣」之氣。下文「入則鳴,不入則止」,即能達人氣、達人心者也。否則,己之德雖厚,人之信雖實,且不爭善名令聞,然未通達人之氣與人之心,而強言自衒,殆難免菑矣。此以信矼而強言,後以不信而厚言,兩層輕重,自是不同。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釋文:「強,其兩反。」術同述。郭松燾云:「祭義:『而術省之。』鄭注:『術當作述。』」按:人若如此,則是自有其美,人必惡之。 正術,焦竑云:「江南古藏本作衒。」武按:孔子集語所引亦然。當作「衒」。前漢東方朔傳:「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,自衒鬻。」師古注:「衒,行賣也。」又韻會:「自矜也。」惡,俞樾云:「釋文惡音烏路反,非也。美惡相對為文,當讀如本字。」俞說是也。言仁義,美德也,今強以此言衒鬻於暴人之前,是以人惡而無此美德,己則有之也。「其」字,指仁義繩墨言。有其美,即自衒也。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為人菑夫!成云:「命,名也。」釋文:「菑音災。」 補菑人,頂「以人惡」來。以人為惡,是菑害人也。若,汝也。「若殆為人菑」句,應「若殆往而刑耳」。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下而,汝也。且衛君苟好善惡惡,則朝多正人,何用汝之求有以自異乎?若唯無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。成云:「詔,言也。王公,衛君。」言汝唯無言,衛君必將乘汝之隙,而以捷辯相鬥。 補釋文:「無詔,絕句。詔,告也。」而目將熒之,而色將平之,口將營之,容將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順始無窮。郭慶藩云:「熒,●之借字。說文:『●,惑也。從目,熒省聲。』」成云:「形,見也。」言汝目將為所眩,汝色將自降,口將自救,容將益恭,心且舍己之是,以成彼之非。彼惡既多,汝又從而益之。始既如此,後且順之無盡。 補成云:「既懼菑害,故委順面從,擎、跽、曲拳,形跡斯見也。」若殆以不信厚言,宣云:「未信而深諫。」按:此「若」字,訓如。 正前信矼強言,尚不免菑,況不信厚言乎!較前進一步說。「若」字當訓汝。此字領冒下句,而為二句主格也。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補再應「若殆往而刑耳」。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李云:「傴拊,謂憐愛之。」宣云:「人,謂君。」 補成云:「姓關,字龍逢,夏桀之賢臣,盡誠而遭斬首。比干,殷紂之庶叔,忠諫而被割心。」釋文:「傴,紆甫反。拊音撫。」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。是好名者也。因其好修名之心而陷之。一證。 補拂,釋文「符弗反,崔云『違也』」。擠,釋文「子禮反,簡文云:『排也。』一云陷也。好,呼報反」。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三國名。 補釋文:「叢,才公反。有扈音戶,司馬云:『國名,在始平郡。』」按:即今京兆鄠縣也。奚侗云:「叢枝,齊物論作『宗膾』。叢、宗音近。枝疑快字之誤,快、膾音近。」國為虛厲,宣云:「地為丘墟,人為厲鬼。」 正釋文:「虛,如字,又音墟。李云:『居宅無人曰虛。』」武按:周禮地官:「山虞掌山林之禁令,物為之厲。」鄭注:「每物有蕃界也。」又春官:「墓大夫帥其屬而巡墓厲。」注:「厲,塋限遮列處。」句謂國為丘虛塋厲也。「國」字,總攝「虛厲」二字,宣乃以「國」攝「虛」,添一「人」字以攝「厲」,似與句意不合。身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無已。求實,貪利。三國如此,故堯、禹攻滅之。 補影射衛君「輕用其國」數句。是皆求名、實者也,再證。蘇輿云:「龍、比修德,而桀、紂以為好名,因而擠之。桀、紂惡直臣之有其美,而自恥為辟王,是亦好名也。叢枝、胥敖、有扈,用兵不止,以求實也,堯、禹因而攻滅之,亦未始非求實也。故曰:『是皆求名、實者也。』」 補此句雙承上二段,即以「名」字承龍、比,「實」字承三國,且作一小收束。而獨不聞之乎?名、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!夫子又舉所聞告之。言人主據高位之名,有威權之實,雖以聖人為之臣,亦不能不為所屈,況汝乎!正聖人,指龍、比、堯、禹言。龍、比不勝桀、紂之好名,致以身殉;堯、禹不能勝三國之求實,致以兵攻。不勝者,不能以德化而勝之也。此節引例以暢發「若殆往而刑」,與「必死於暴人之前」句。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!」以者,挾持之具。嘗,試也。顏回曰:「端而虛,端肅而謙虛。 補此「虛」字,緊貼「端」字,就容貌說,謂容貌端正而謙虛也,與後文「虛」字屬於氣與心者有別。若如郭注「正其形,虛其心」,則後文「虛者心齊」之言便成贅疣。此句蓋回聆仲尼強言自衒,以下拂上之言,特欲以端虛自醫也。勉而一,黽勉而純一。 補此回聆仲尼雜多擾,及存己未定之言,特欲黽勉自存,求定於一,以免雜多擾之患也。此「一」字,係就以專一不雜之法,向人君進諫而言,與下「一若志」之一有別。蓋回此時,尚未領會仲尼「道不欲雜」之旨,誤以為進諫之法不欲雜,故以一自勉。及仲尼破其執而不化,即謂其執一也,回則張三法以應之,其不明仲尼之旨可知矣。則可乎?」曰:「惡!惡可?上惡,驚歎詞。下惡可,不可也。夫以陽為充孔揚,衛君陽剛之氣充滿於內,甚揚於外。 補成云:「充,滿也。孔,甚也。」武按:論語孔子曰:「及其壯也,血氣方剛。」朱注:「血陰而氣陽。」淮南氾論訓:「積陽則飛。」即陽充積向外飛揚也。本句跟上「其年壯」來,因衛君年壯,故陽氣方剛,積滿於內,甚揚於外也。采色不定,容外見者無常。常人之所不違,平人莫之敢違。 補常人見衛君氣勢張揚,喜怒之色不定,故畏而不敢違忤。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。成云:「案,抑也。容與,猶快樂。人以箴規感動,乃因而挫抑之,以求放縱其心意。」 補應上「因其修以擠之」。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!雖日日漸漬之以德,不能有成,而況進於大德乎!?補況驟然以仁義之大德強與之言乎!將執而不化,宣云:「自以為是。」外合而內不訾,宣云:「外即相合,而內無自訟之心。」姚鼐云:「訾,量也。聞君子之言,外若不違,而內不度量其義。」 正此與上句,宣注屬衛君說,姚同。武按:上明言衛君采色不定,按人之所感,以求快適其意,何能外合人之所言?且案者,即上文所謂擠也。方且案而罪之,豈僅內不自訟與不度量其義乎?宣、姚之說,均有未愜。應屬顏回說。訾,當從崔云,毀也。仲尼對破回勉一之言,謂如執一不化,必至外合而內不敢訾。夫外合而內不訾,非內外勉而一者乎?且外合,即容且形之;內不訾,即心且成之也。況下文回明答「我內直而外曲」,外曲者,反應外合也;內直者,反應內不訾也。前後對勘,線路極為分明。其庸詎可乎!」 補此為對回之否定指示詞,益足證上語為對回說。如屬衛君,則此語為無謂矣。「然則我內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「然則」下,顏子又言也。內直者,與天為徒。與天為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,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,蘄乎而人不善之邪?成云:「內心誠直,共自然之理而為徒類。」宣云:「天子,人君。」郭云:「人無貴賤,得生一也。故善與不善,付之公當,一無所求於人也。」補內直者,坦率任真,應訾則訾也。如童子率其天真而言,毫無蘄求之心,其善之與否,聽諸人而已。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為徒。依乎天理,純一無私,若嬰兒也。外曲者,與人之為徒也。擎、跽、曲拳,宣云:「擎,執笏。跽,長跪。曲拳,鞠躬。」 補釋文:「擎,徐其驚反。跽,徐其里反,說文云:『長跪也。』拳音權。」人臣之禮也,補隨人跽、拳,盡人臣之禮而已,非外合也。人皆為之,吾敢不為邪?為人之所為者,人亦無疵焉,是之謂與人為徒。成而上比者,與古為徒。成云:「忠諫之事,乃成於今;君臣之義,上比於古。」 正成人臣之直節,以謫過之言進,乃上比於古人,而與之為類也。其言雖教,謫之實也。所陳之言,雖是古教,即有諷責之實也。 補釋文:「謫,直革反。」成云:「責也。」武按:「謫」字,反應上「不訾」。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〔三〕,雖直而不病,郭云:「寄直於古,無以病我。」 補「而不病」,明世德堂本、崇德書院本均作「不為病」,當從之。是之謂與古為徒。若是,則可乎?」補回見仲尼破其執一,乃張三條以救之。仲尼曰:「惡!惡可!大多政釋文:「大音泰。」郭云:「當理無二,而張三條以政之,所謂大多政也。」按:政、正同。法而不諜,俞云:「四字為句。列禦寇篇:『形諜成光。』釋文:『諜,便僻也。』此『諜』義同。言有法度,而不便僻。」 正此句當連上「大多政」為一句,言其大多正之之法而不諜也。「諜」字,俞引「形諜成光」句下釋文,訓便僻,不僅核之此處上下文義無當,即與「形諜成光」之義亦不合。武於彼句下,已加駁正,茲不贅。又釋文引崔云:「間諜。」武按:仲尼聖人,決無教弟子以間諜之法刺探人主意向之理,且與心虛之義亦未協。考前漢王莽傳云:「政令煩多,當奉行者,輒質問,乃以從事。前後相乘,憒眊不渫。」注:「渫,徹也,通也。」「諜」「渫」二字,形近易誤。且諜,達協切,渫亦有達協切,音同則義通,故諜有通達義。彼以政令煩多而不渫,此以政法大多而不諜,意義正同。本篇要旨,在一「虛」字。虛以待物,則肆應無滯,達人氣,達人心,入則鳴,不入則止,胥此意也。回政法雖多,然拘之以三,仍不能圓通無礙,故曰「大多政法而不諜」,謂其執而不能通達也。下句「固」字,亦即執而不通之謂。諜作如此解,則上下文義一貫矣。雖固,亦無罪。雖未宏大,可免罪咎。 正注非。前之「勉而一」,「執而不化」,固固矣;今法限以三,亦固也。雖固,其所言者,皆古人之所有,有類旁諷,不致直觸其怒,較前之強言自衒,與不信厚言者異矣,故不致招罪。雖然,止是耳矣,補耳,緩讀之則為而已,而已急讀之則為耳,故耳矣,即而已矣。此句言止於無罪而已。夫胡可以及化!不足化人〔四〕。猶師心者也。」成云:「師其有心。」 補師其成心,謂拘於三法而不諜也。顏回曰:「吾無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」仲尼曰:「齊,吾將語若!釋文:「齊,本亦作齋。」 補釋文:「齊,側皆反,下同。」武按:知北遊篇老聃曰:「汝齊戒,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擊而知。」此數句,足以發明此處「齊」字之義。有而為之,其易邪?郭云:「有其心而為之,誠未易也。」 正焦竑云:「張君房本『有』下有心字。」武按:觀郭注亦應有。此句承上「師心」來。惟郭謂「誠未易也」,則與句意相違。徐鍇云:「人為為偽。」句意謂有心而為之,則非順乎自然之天,而純出於人為。人為即偽也。故曰「其易邪」,言易偽也。下文「易以偽」句,即承此而明說之。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」成云:「爾雅:『夏曰皓天。』言其氣皓汗也。」按:與虛白自然之理不合。蘇輿云:「易之者,仍師心也。失其初心,是謂違天。」於義亦通。 補釋文:「皞,徐胡老反。向云:『皞天,自然也。』」武按:「皞」,一作「皓」,明也,白也。天地篇:「無為為之之謂天。」淮南原道訓云:「所謂天者,純粹樸素,質直皓白,未始有與雜糅也。」以此釋皞天之義最切。蓋本書所謂天者,無為也。無為者,不雜以人為也,即非有心而為之也。有心而為之者,人為也。人為者,易以偽,非純粹皓白之天所宜矣。回張三法,純出有心而為之,非任其自然無為之天而虛而待物也,故仲尼復申儆之也。顏回曰:「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、不茹葷者數月矣。如此,則可以為齊乎?」成云:「葷,辛菜。」 補釋文:「茹,徐音汝,食也。葷,徐許云反。」曰:「是祭祀之齊,非心齊也。」回曰:「敢問心齊?」仲尼曰:「一若志,宣云:「不雜也。」 補莊子之道,其功夫〔五〕即在此,亦本篇主要語,即老子之「抱一」也。老子云:「致虛極,守靜篤。」欲致虛之極,在守靜之篤,欲守靜篤,則在抱一,即「一若志」之謂也。故一志為道家下手功夫,虛則其功效也。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成云:「耳根虛寂,凝神心符。」 補文子上德篇:「夫道者,內視而自反。」注:「反聽內視。」武按:聽之以心者,即反聽也。與楞嚴經「初於聞中入流亡所」之義通。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成云:「心有知覺,猶起攀緣;氣無情慮,虛柔任物。故去彼知覺,取此虛柔,遣之又遣,漸階玄妙。」聽止於耳,宣云:「止於形骸。」俞云:「當作『耳止於聽』,傳寫誤倒也。此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,言耳之為用,止於聽而已,故無聽之以耳也。」 正俞說非。如俞說作「耳止於聽」,謂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,須知二句義同,徒滋重復,何申說之於有?且耳何能聽?能聽者耳根也。聲浪觸耳,耳亦不能止,能止者心也。上既言「無聽之以心」,即心寂然不動。聲浪之來,及耳而止,寂然之心不與之相應而為聽,故曰「聽止於耳」,與楞嚴經「聞所聞盡」之義相通。本文並未誤倒。心止於符。俞云:「此申說無聽之以心之義。言心之用,止於符而已,故無聽之以心也。符之言合,與物合也,與物合,則非虛而待物之謂矣。」 正俞說非。本書徐無鬼篇:「以心復心。」符、復義通。蓋人皆有心,或蔽而不明,或放而未收,遂有人心、道心之別,而不相符矣。如能一其志,使心不坐馳,物來順應,無差別心,無緣心,無受、想、行、識之心數,二六時間,如如不動,則道心復而人心與之符矣。故曰「以心復心」也,故曰「心止於符」也。若以釋家言之,其入三摩提,證真如之境者乎?此就本書以證也。再以列子證之。仲尼篇:「亢倉子曰:『我體合於心,心合於氣。』」符者,合也。心止於符,即心止於合氣也。又本書則陽篇:「陰陽者,氣之大者也,道者為之公。」本句所謂氣,即陰陽之氣也;本篇所謂道,即陰陽之公名也。列子曰:「天地之道,非陰則陽。」易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莊子名陰陽之氣為道,即本於此。是故心符於氣,即符於道,即所謂道心也。前後兩證,義自相通。此篇莊子寓諸仲尼之言,發揮修道次第,義最幽玄,語極精要,道笈丹經,汗牛充棟,悉不能出此範圍。審其修道次第,率由耳、眼兩根而入,與釋家相同,惟釋家入道方便,其途較多。然諸佛弟子,在祇桓精舍會上,應佛之問,陳述入道方便時,佛獨取觀音「由聞中入」,實以耳根圓通,遠較諸根為勝也。本篇先述耳根,眼根次之,其意與釋家亦無不同。其所謂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」者,即觀音聞所聞盡也;「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」,即覺所覺空也,覺屬心故也。氣充虛空,無乎不偏,圓之義也。心符於氣,即空覺極圓也。至列子所記亢倉子之言,尤有進焉。其言曰:「心合於氣,氣合於神,神合於無。」即空所空滅,生滅既滅,寂滅現前也。又曰:「於介然之有,唯然之音,雖遠在八荒之外,近在眉睫之內,來干我者,我必知之。」此與觀音之「耳根圓通」何異?天地間祗此一理,孰謂釋道殊途乎?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俞云:「此申說氣。」宣云:「氣無端,即虛也。」補即陰陽之氣。唯道集虛。虛者,心齊也。」成云:「唯此真道,集在虛心。故虛者,心齊妙道也。」 補「虛」字,為全篇主腦。應帝王篇云:「無為名尸,無為謀府,無為事任,無為知主。體盡無窮,而遊無朕,盡其所受於天,而無見得,亦虛而已。」於「虛」字之義,可謂發揮盡致。又管子內業篇云:「心靜氣理,道乃可止。」又云:「彼道之情,惡音與聲。修心靜者,道乃可得。」文子十守篇:「虛無者,道之所居。」皆可作「唯道集虛」之參證。然道究何以必集於虛?其猶排橐乎?排橐內之氣,橐外之氣輒來補其空,如水之就下然。虛者空也。道為陰陽之氣,故集之也。春秋繁露如天之為篇〔六〕云:「天地之間,有陰陽之氣。常漸人者,若水常漸魚也。」人既處陰陽氣之中,故心若虛,則是氣入而集之矣。所謂虛者心齊也者,謂心何以虛?齊致之也。齊者其功,虛者其效也。說文:「齊,戒絜也。」禮記祭統云:「齊者不樂。」言不散其志也。不散志,即一志也。是則上文「一若志」,即示回以齊之下手處也。祭統又云:「定之之謂齊。」上文「存於己者未定」,即規回之未能齊也。達生篇:「必齊以靜心: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,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,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。」夫至忘四枝形體,則心可謂虛矣,亦即未始有回之義也。顏回曰:「回之未始得使,未得使心齊之教。 正注非,說詳下句。實自回也;自見有回。 正奚侗曰:「自,係有字之誤。下文『未始有回也』,正與此文反應。」武按:此與上句,言回之未用其心也,實有一形體具備之回也。秋水篇:「因其大而大之,因其小而小之。」此即因其有而有之,任其天也。形質實有,不能故謂之無。如實有而以為無,非惟有心,且為妄心矣,何能致齊而虛其心?又何異釋家所斥墮於斷滅之外道乎?德充符篇云:「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」實自回也者,有人之形也;下文「未始有回也」者,無人之情也。尤為此處確證。此處就未用心時言齊也。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既得教令,遂忘物我。 正「之」字,指心言。謂得使用其心時,未始有回之見存也。見不存,即任其天也。任天,即下文「為天使」也。此與大宗師篇「回坐忘」節可互相發明。夫功至坐忘,若準諸釋家,約等於斷煩惱、所知二障,而變人、法二空也。此就用心時言齊也。可謂虛乎?」夫子曰:「盡矣。成云:「心齊之妙盡矣。」 正「可謂虛乎」句,雙承上二意。謂未使心時,惟有人之形,既使心時,卻無人之情,如此者,可謂虛乎?二意夾詮,故夫子以盡虛之義許之也。吾語若!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,汝入衛,能遊其藩內,而無以虛名相感動。入則鳴,不入則止。入吾言則言,不入則姑止。無門無毒,宣云:「不開一隙,不發一藥。」郭云:「使物自若,無門者也;付天下之自安,無毒者也。」李楨云:「門、毒對文,毒與門不同類。說文:『毒,厚也。言害人之草,往往而生。』義亦不合。毒蓋壔之借字。說文壔下云:『保也,亦曰高土也,讀若毒。』與郭注『自安』義合。張行孚說文發疑云:『壔者,累土為臺以傳信,即呂覽所謂「為高保禱於王路,寘鼓其上,遠近相聞」是也。』禱是壔之訛。壔者,保衛之所,故借其義為保衛。周易『以此毒天下,而民從之』,老子『亭之毒之』,與此『無門無毒』,三毒字,皆是此義。廣雅『毒,安也』,亦即此訓。楨按:壔為毒本字,正與門同類,所以門、毒對文。讀都皓切,音之轉也。」按:宣說望文生義,不如李訓最合。門者,可以沿為行路;毒者,可以望為標的。「無門無毒」,使人無可窺尋指目之意。 正知北遊篇:「其來無跡,其往無崖,無門無房,四達之皇皇也。」此「毒」字,疑為「房」字之誤。此句為下句「一宅」作根,並為後文「虛室」二字寫照。下句不得已而一宅之者,以其「無門無房」也。外無門,內無房,非虛室乎?以喻宅心於皇皇四達,內外無蔽障之所,斯可謂之虛矣。宣固望文生義,然李讀毒為壔,壔者,保衛之所,所以望遠通信者,非可常居,於下「一宅」與「虛室」義不相應,亦徒滋葛籐而已。至云「使人無可窺尋指目」,則是偽也。若李林甫城府深阻者則如此,尤乖本文之義矣。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成云:「宅,居處也。處心至一之道,不得已而應之,非預謀也,則庶幾矣。」 補一宅者,宅居於一而不二也,為上「一若志」之喻。莊子之道,重在於不得已,故「不得已」句全書數見,如下文「託不得已以養中」,庚桑楚篇「動以不得已之謂德」,刻意篇「不得已而後起」。蓋即虛而待物之旨,必待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也。下「葉公子高」節,即暢發此義,特提於此,以作彼節伏筆。絕跡易,無行地難。宣云:「人之處世,不行易,行而不著跡難。」正人行地而欲不留足跡,可以人為掃除之使絕,故曰易,以喻為人使,易以偽。又人無翼以飛,不能不行地,此天使之也。今欲無行地,非人為所能,故曰難,以喻為天使,難以偽。為人使,易以偽;為天使,難以偽。成云:「人情驅使,淺而易欺;天然馭用,為而難矯。」補荀子性惡篇楊倞注:「偽,為也。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,皆謂之偽。故偽字人傍為,亦會意字也。」本書刻意篇:「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不為福先,不為禍始。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,不得已而後起。去知與故,循天之理。」又曰:「動而以天行。」即為天使也。言循天理以行使,而不雜以知故之人為也。反之者,為人使也。為人使者,即使其知故,而流於人為之偽也。「為天使」句,與上「寓於不得已」句相呼應。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無翼飛者也;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無知知者也。釋文:「上音智,下如字。」宣云:「以神運,以寂照。」正上知如字,音智非。無知不能知,猶之無翼不能飛,天使之也。無知欲知,無翼欲飛,皆難施以人為,故上言「為天使,難以偽」也。自「絕跡易」至此,皆推闡「入則鳴,不入則止」二句之義。蓋天者自然之謂,入則鳴者,順其自然之機也。如其不入,尚不知止而仍鳴,猶之無翼欲飛,無知欲知,皆違乎自然,而難於為力矣。瞻彼闋者,虛室生白,司馬云:「闋,空也。室,喻心。心能空虛,則純白獨生也。」成云:「彼,前境也。 觀察萬有,悉皆空寂,故能虛其心室,乃照真源。」 補瞻,說文:「臨視也。」成云:「觀照也。」闋,釋文「徐苦穴反」,集韻「音缺」。武按:莊子於入道之門,上文示人由耳根,此處示人由眼根也。至天地篇所云:「視乎冥冥,聽乎無聲。冥冥之中,獨見曉焉;天聲之中,獨聞和焉。」則雙示眼、耳兩根,並說明其功效也。視乎冥冥,即瞻彼闋也;冥冥見曉,即虛室生白也,蓋說文訓曉為明也。又前漢書元后傳注:「曉,猶白也。」夫老、莊之道,多由眼根入。如道德經首章,即揭示觀妙觀徼,而繼之以觀復,終之以長生久視,從可知其入道之方矣。至虛室生白,並非甚難,如根性明利者,齊潔靜持,瞑目觀息,閱月經年,即見光透睫簾,白境現前矣。此境尚淺,因僅白生虛室,未能圓照十方也。準諸釋家,於四禪中,約等有覺、有觀之初禪乎?瞻闋觀也;知白,覺也。靜瞻再進,則如庚桑楚篇之「宇泰定者發乎天光」,道德經之「明白四達」矣。更進則如在宥篇所述廣成子云「吾與日月爭光」,天地篇所云「上神乘光,與形滅亡,此謂昭曠」。夫形滅而惟乘光,即與光為一也,故謂上神。此與釋迦牟尼每於說法時,放種種寶光相若矣。此義請再以釋家明之。如阿那律陀云:「世尊示我以樂見照明金剛三昧,旋見循元,觀見十方,精真洞然,如觀掌果。」又如周利槃特迦云:「我時觀息,微細窮盡。反息循空,其心豁然,得大無礙。」復如孫陀羅難陀云:「我初諦觀三七日,見鼻中氣出入如,身心內明,偏成虛淨,相漸銷,鼻息成白,心開漏盡,諸出入息,化為光明,照十方界。」二家對勘,本文之義曉然矣。吉祥止止。成云:「吉祥善福,止在凝靜之心,亦能致〔七〕善應也。」俞云:「『止止』連文,於義無取。淮南俶真訓:『虛室生白,吉祥止也。』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誤。列子天瑞篇盧重元注云『虛室生白,吉祥止耳』,亦可證『止止』連文之誤。」按:下「止」字,或「之」之誤。 正惟道集虛,虛則吉祥自然來止,即下文「鬼神來舍」也。刻意篇云:「澹然無極,而眾美從之。」澹然無極,虛也;眾美從之,吉祥止也。刻意篇又云「故無天災,無物累,無人非,無鬼責」,乃釋眾美之義也,亦可移以釋吉祥之義。又知北遊篇云:「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。」天和者,非吉祥乎?「止止」二字不誤,俞、王說均非。蓋止猶集也:上「止」字,吉祥來集也;下「止」字,心之所集也。心止於符,即心集於虛也,虛則吉祥來集。合而言之,即吉祥止於心之所止也。德充符篇「惟止能止眾止」,謂惟心之止,能止眾止也。若略變其句法,為「眾止止止」,謂眾止止於心之所止,義亦可通。淮南之作「也」字,因語氣已畢,用「也」字以結之;此作「止」字者,為下句「止」字伏根。文義各有所當,何可據以改此乎?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若精神外騖而不安息,是形坐而心馳也。 補此「止」字,承上句下「止」字來,謂心如不止,是形坐心馳也。可見上句下「止」字如作「也」字,則此「止」字無根矣。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李云:「徇,使也。」宣云:「耳目在外,而徇之於內;心智在內,而黜之於外。」成云:「虛懷任物,鬼神將冥附而舍止。人倫歸依,固其宜矣。」正徇,釋文「徐辭倫反。李云『使也』。」武按:此文亦為本篇要旨,且總結上文「無聽以耳」與「瞻彼闋」二節。蓋無聽以耳而聽以心,即徇耳內通也;瞻闋,即徇目內通也。文子上德篇:「夫道者,內視而自反。」舊注:「反應內視。」足證此義。「外」字,宣似作「內外」之外解,非是。前漢書霍光傳:「盡外我家。」師古注:「外,疏斥之。」外於心知者,謂黜心知而不用也。大戴禮曾子天圓篇:「陽之精氣曰神,陰之精氣曰靈,品物之本也。」說文:「鬼,陰氣。」是靈即鬼也。陰陽之氣曰道,陰陽之精曰神鬼。是則鬼神來舍,與上「惟道集虛」相應。管子心術篇:「虛其心,神將入舍;掃除不潔,神乃留處。」又內業篇:「敬除其舍,精將自來。」本書知北遊篇:「攝汝知,一汝度,神將來舍。」凡此,皆可為此處參證。且此節之義,與釋家之旨亦相通。如楞嚴經云:「於外六塵,不多流逸,旋元自歸。塵既不緣,根無所偶。反流全一,六用不行,十方國土,皎然清淨。譬如琉璃,內懸明月,身心快然。」玩「反流」以上各語,即徇耳目內通也。全一者,即一若志也。六用不行者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不行也。此所謂心知,即彼所謂意也。外於心知,即意不行也。彼言六塵六用,舉其全也;此僅言耳、目、心者,從其重者言之也。內懸明月,則虛室生白之謂矣。措辭雖殊,義則無二。釋道異同之爭,亦徒見其淺陋而已。是萬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紐也,伏羲、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?」此禹、舜應物之綱紐,上古帝王之所行止,而況几散之人,有不為所化乎!成云:「几蘧,三皇以前無文字之君。」蘇輿云:「言知此可為帝王,可以宰世,而況為支離之散人乎!」於義亦通。 補釋文:「紐,徐女酒反。崔云:『系而行之曰紐。』」武按:此「化」字,總結上文二「化」字。伏羲、几蘧之行終,言伏、几之行,終盡於此道也,反結上文「非所以盡行也」句。
〔一〕「笑」字,據集釋引成疏補。
〔二〕「乎」原作「者」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改。
〔三〕「者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〔四〕「人」原作「也」,據王氏原刻改。
〔五〕「夫」原誤「大」,據文義改。
〔六〕「如天之為」原作「天地陰陽」,據春秋繁露改。
〔七〕「致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成疏補。
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「王使諸梁也甚重,成云:「委寄甚重。」 補釋文:「葉音攝。子高,楚大夫,為葉縣尹,僭稱公。姓沈,名諸梁,字子高。」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。宣云:「貌敬而緩於應事。」 正不急,言齊侯不視之為急務也。不視為急務,則必不重視使者矣。此對照上「重」字說。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!吾甚慄之。懼也。 補釋文:「慄音栗。」武按:未可動,未可以言動也。使者責在傳言,葉懼不能傳達其言,且無以對楚王使之甚重也。子常語諸梁也,曰:『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懽成。事無大小,鮮不由道而以懽然成遂者。 正郭云:「夫事無大無小,少有不言以成為懽者耳。此仲尼之所曾告諸梁者也。」玩郭注,是以「言」釋「道」字,是也。觀後文「丘請復以所聞」云云,仍從「言」字立論。所謂復者,前所告者,資言以成懽,此復以傳言各義相告也。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王必降罪。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。宣云:「喜懼交戰,陰陽二氣將受傷而疾作。」 補淮南原道訓:「人大怒破陰,大喜墜陽。」本書在宥篇:「人大喜邪,毗於陽。大怒邪,毗於陰。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」武按:懼與怒同屬陰,當事未成,則懼,事成則喜。懼則破陰,喜則墜陽,故有陰陽之患也。墜陽則陰勝,必致寒疾,破陰則陽勝,必致暑疾,即所謂寒暑之和不成也。葉慮事不成而懼,陰破陽勝而致暑疾,所以內熱也。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』成云:「任成敗於前塗,不以憂喜累心者,唯盛德之人。」以上述子言。蘇輿云:「謂事無成敗,而卒可無患者,惟盛德為能。」按:成說頗似張浚符離之敗,未可為訓。蘇說是也。吾食也,執粗而不臧,宣云:「甘守粗糲,不求精善。」 補釋文:「臧,作郎反,善也。」爨無欲清之人。成云:「清,涼也。然火不多,無熱可避。」 補釋文:「爨,七亂反。清,七性反。字宜從,從者,假借也。」武按:呂氏春秋功名篇:「大熱在上,民清是走。」亦作「清」。列子楊朱篇:「薦以梁肉蘭橘,心●體煩,內熱生病矣。」據此,則內熱之來,由於肥膿美食。治此美食,用火必多,則爨者必思就清。今爨無欲清之人,食粗薄而無須多火也。食既粗薄,則內熱不由此致矣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與!憂灼之故。 補內熱既非由於美食,則由甚慄之故也。蓋甚慄破陰而陽勝,必致暑疾。左傳昭公元年秦醫和曰:「陽淫熱疾。」外物篇云:「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眾人焚和。」同此義也。吾未至乎事之情,宣云:「未到行事實處。」而既有陰陽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兩也,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」仲尼曰:「天下有大戒二:成云「戒,法也。」其一,命也;其一,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受之於天,自然固結。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成云:「天下未有無君之國。」是之謂大戒。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不論境地何若,惟求安適其親。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成云:「事無夷險,安之若命。」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王念孫云:「施讀〔一〕為移。此猶言不移易。晏子春秋外篇『君臣易施』,荀子儒效篇『哀虛之相易也』,漢書衛綰傳『人之所施易』,義皆同。正言之則為易施,倒言之則為施易也。」宣云:「事心如事君父之無所擇,雖哀樂之境不同,而不為移易於其前。」 補釋文:「施,如字。崔以豉反,移也。」武按:注中「哀」當為「充」,「易」上脫「施」字。攷儒效篇:「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。」楊倞注:「充,實也。施讀曰移。」此段事親、事君、事心,三者平舉。因葉言為人臣者不足以任,故以事君之道語之,事親數語,特文之陪襯耳,然尤重在事心。下文皆就事心之義發揮,蓋針對葉之甚慄內熱,由於不能事心故也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情,實也。補此二句為本節要語。不可奈何,安之若命,即下文「託不得已以養中」也。安命即所以養中也,亦即前節之齊也,均就事心言也。心能安而養之,哀樂自不易施乎前,而心虛矣。如此,則羲、蘧之所行終,故曰「德之至也」。上下兩節,義自相通。且不特此也,如德充符篇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」,達生篇「達命之情者,不務知之所無奈何」,其義亦相通也。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!宣云:「尚何陰陽之患?」 補安之若命而已。夫子其行可矣!補上節回師心外馳,自來請行,仲尼以「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」以規之,以其未可行也。此節子高心慄內熱,謂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自不欲行也,仲尼以「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」以曉之,勉其行也。兩節對照,一反一正,同用兩「何暇」句以相關顧。想莊子著筆時,亦煞費排比結構之功也。丘請復以所聞:更以前聞告之。凡交,交鄰。近則必〔二〕相靡以信,宣云:「相親順以信行。」 補靡,御覽四0六引作「磨」。郭云:「近者得接,故以其信驗親相靡服也。」與宣注同以順訓靡,是也。遠則必忠之以言,宣云:「相孚契以言語。」言必或傳之。宣云:「必託使傳。」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宣云:「兩國君之喜怒。」天下之難者也。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郭云:「溢,過也。喜怒之言,常過其當。」凡溢之類妄,成云:「類,似也。似使人妄構。」 正類,比也。凡過當之言,離於常情,故比類於妄也。妄則其信之也莫,成云:「莫,致疑貌。」 正奚侗曰:「論語:『無莫也。』邢疏:『莫,薄也。』信之也莫,猶言信之不篤也。」莫則傳言者殃。補此其所以為天下之難者也。應上文「人道之患」。故法言曰:引古格言。揚子法言名因此。『傳其常情,宣云:「但傳其平實者。」無傳其溢言,郭云:「雖聞臨時之過言而勿傳。」則幾乎全。』宣云:「庶可自全。」按:引法言畢。且以巧鬥力者,始乎陽,常卒乎陰,大至則多奇巧;釋文:「大音泰,本亦作泰。」按:鬥力屬陽,求勝則終於陰謀,欲勝之至,則奇譎百出矣。 補成云:「陽,喜也;陰,怒也。夫較力相戲,非無機巧。初戲之情在喜,終則心生忿怒,好勝之情,潛以相害。」武按:此喻溢惡。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亂,大至則多奇樂。禮飲象治,既醉則終於迷亂,昏醉之至,則樂無不極矣。 補成云:「治,理也。夫賓主獻酬,自有倫理。」云云。武按:此喻溢美。此兩喻,皆下文陪襯,亦即下文之喻也。凡事亦然。始乎諒,常卒乎鄙;宣云:「諒,信。鄙,詐。」俞云:「諒與鄙,文不相對。諒蓋諸之誤。諸讀為都。釋地『宋有孟諸』,史記夏本紀作『明都』,是其例。『始乎都,常卒乎鄙』,都、鄙正相對。因字通作諸,又誤而為諒,遂失其恉矣。淮南詮言訓『故始於都者,常大於鄙』,即本莊子,可據以訂正。彼文大字,乃卒字之誤。說見王氏雜志。」 正俞說非。俞謂「諒與鄙,文不相對」。夫諒,信也;鄙,詐也。一正一反,俞據何文例,謂不相對?尹文子大道篇「能鄙不相遺,賢愚不相棄」,能鄙、賢愚,皆一正一反相對。淮南本經訓「仁鄙不齊」,仁與諒為同類。鄙可與仁對舉,獨不可與諒相對乎?又禮記樂記:「致樂以治心,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。」此就樂之正面言也。其反面則曰:「不和不樂,而鄙詐之心入之矣。」此則正以諒與鄙相對也。至引淮南以證此文「鄙」應為「都」,不知淮南就軍亂言,謂軍亂始都城,常大於鄉鄙,以鄙較都地廣人多,亂易擴大也。各有取義,何可引以證此?俞亦自知「大」字未安,則又謂為誤,而引此「卒」字以正之。易「卒」於彼,彼文不安矣;易「都」於此,此文不安矣。蓋此文係寫傳言者貴信而不可妄,「諒」承上文「信」字,「鄙」承上文「妄」字,脈絡分明。如易「諒」為「都」,則「鄙」變為「邊鄙」之鄙,此二句變成贅疣,與上文全無干涉矣。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夫言者,風波也;如風之來,如波之起。 補「其作始」二句,承上啟下。夫言或溢美,或溢惡,如風波不定也。行者,實喪也。郭嵩燾云:「實者,有而存之;喪者,縱而舍之。實喪,猶得失也。」 正郭說非。夫溢美、溢惡如風波之言,其言類妄,妄則非實矣。如使者遵行而傳之,非喪其實乎?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得失無定,故曰「易以危」。正妄則傳言者殃。故忿設無由,巧言偏辭。忿怒之設端,無他由也,常由巧言過實,偏辭失中之故。 補巧言始乎陽也,忿設卒乎陰也。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。獸困而就死,鳴不擇音,而忿氣有餘。於其時,且生於心而為惡厲,欲噬人也。以獸之心厲,譬下人有不肖之心。 補釋文:「茀,郭敷末反,李音怫。」武按:此喻陰陽之患。剋核大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剋求精核太過,則人以不肖之心起而相應,不知其然而然。 補剋核大至,言遇事考慮成敗太過,則患得患失之心應之,即不肖之心應之也。此屬一己說,針對葉公過於患事之成不成而發,於本文義似較聯貫。又剋核大至,過乎諒也;不肖之心應之,卒乎鄙也。苟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!宣云:「必罹禍。」故法言曰:『無遷令,成云:「君命實傳,無得遷改。」無勸成。』成云:「弗勞勸獎,強令成就。」再引法言畢。過度,益也。若過於本度,則是增益言語。 補上文「溢美」「溢惡」,乃君因一時喜怒致言之溢也。此之過度,則傳言者過乎君言之限度也。遷令、勸成,即皆過度也。遷令、勸成殆事,事必危殆。 補上文「妄則傳言者殃」,及「實喪易以危」,就危及使者之身言之也。此之遷令、勸成,則妨害所使之事矣。美成在久,惡成不及改,成而善,不在一時;成而惡,必有不及改者。 補此對上葉公「若成若不成」之問而答之也。言事之美成者,非倉猝可致,必須多經時日;如為惡成,後雖悔改,勢已不及矣。本書徐無鬼篇:「殆之成也不給改,禍之長也茲萃。其反緣功,其果也待久。」「殆之成也」句,即惡成不及改也。「其果」句,即美成在久也。可以互證。可不慎與!且夫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宣云:「隨物以遊寄吾心,託於不得已而應,而毫無造端,以養吾心不動之中,此道之極則也。補乘物以遊心,則心不至剋核矣。託不得已以養中,與上文「寓於不得已」,及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」同義。何作為報也!郭云:「任齊〔三〕所報,何必為齊作意於其間!」 補報者,謂齊對楚報答之言也。子高見齊之甚敬而不急,慮其所報不足以厭楚王之意,則己必得罪,故甚慄之。是即作意於齊之報也。仲尼針對其病,故以「遊心」「養中」二語勉之。莫若為致命。此其難者。」但致君命,而不以己與,即此為難。若人道之患,非患也。 正成云:「直致率情,任於天命,甚是簡易,豈有難耶?此其難者,言不難也。」武按:上言「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」,又言「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而忘其身」,今勉以託不得已以養中,於身且忘,況傳常情,不傳溢言,但直致君之命耶!此豈有難者,收繳上「難」字。
〔一〕「讀」原作「謂」,據集釋引改。
〔二〕「必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〔三〕「齊」原作「其」,據王氏原刻及郭注改。
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,釋文:「顏闔,魯賢人。太子,蒯聵。」而問於蘧伯玉曰:「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。天性嗜殺。 補釋文:「蘧,其居反。伯玉,名瑗,衛大夫。」與之為無方,則危吾國;宣云:「縱其敗度,必覆邦家。」 補方,道也,法也。與之為有方,則危吾身。制以法度,先將害己。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。釋文:「其知,音智。」但知責人,不見己過。 補足以知人之過而責之,而不知人之所以有過而原之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」蘧伯玉曰:「善哉問乎!戒之慎之,正汝身也哉!先求身之無過。補此句重要,統攝下文。下文形。身之外見者也;心,身之內在者也。就不入,和不出,即正身之謂也。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宣云:「外示親附之形,內寓和順之意。」 正此二句,說明正身之義也。形莫如就,謂身日與親近而順應之。下文「與之為嬰兒」數句,即就之說也。宣以順訓和,與下文意不合。蓋心如順之,則入而與之同矣,豈非與之為無方而危國乎?郭云「和而不同」,義為近之。然本書山木篇云:「一上一下,以和為量。」上下以和為量,即不上不下而處中也。中庸云「發而皆中節謂之和」,義亦猶此。文子上仁篇「和者陰陽調」,即陰陽不偏勝而為和也。淮南氾論訓:「陰陽相接,乃能成和。」謂陰陽相沖和也。廣韻:「和,不堅不柔也。」均有不偏不倚,而歸於中正之義。蓋職傅太子,位居親近,其勢自不能與之疏遠,故曰「形莫若就」也。然既不可與之同而危國,又不可與之迕而危身,二者之間,惟有不上不下,不堅不柔,調喜怒之陰陽,允執厥中而已,故曰「心莫若和」也。知北遊篇:「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。」此文亦言「正汝身」,正身者,乃所以致和也。「心和」二字,為本節主腦,亦本篇要旨也。雖然,之二者有患。宣云:「猶未盡善。」 正宣注非。上祗言就與和,何得謂未盡善?此云「有患」者,患在下文入與出也。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附不欲深,必防其縱;順不欲顯,必範其趨。 正郭云:「入者遂與同,出者自顯伐也。」武按:就者,不過身與之近;入則同流,必致心亦附之,則損和矣。出者,表而出之也。下文「積伐而美者」,即出義也,出則非和矣。又上文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」,亦可證「出」字之義。達生篇:「無入而藏,無出而陽,柴立其中央。」柴立中央者,處和也,足與此義相發。形就而入,且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。顛,墜。滅,絕。崩,壞。蹶,仆也。 補其德天殺,勢必傾危,入而與同,亦必同難,故為顛、滅、崩、蹶也。心和而出,且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郭云:「自顯和之,且有含垢之聲;濟彼之名,彼且惡其勝己,妄生妖孽。」 正心和而出者,積伐而美也,即露才揚己也,故為聲為名。人君因案人之所感,且因其修以擠之,則為妖為孽矣。彼且為嬰兒,亦與之為嬰兒;喻無知識。彼且為無町畦,亦與之為無町畦;無界限。喻小有踰越。補釋文:「町,徒頂反。畦,戶圭反。李云:『町畦,畔埒也。』」彼且為無崖,亦與之為無崖。不立崖岸。 補自「嬰兒」句至此,其義與應帝王篇「虛而委蛇,因以為弟靡,因以為波流」同。達之,入於無疵。順其意而通之,以入於無疵病。 補釋文:「疵,似移反,病也。」句謂因勢而利導之,以入於無疵。此為日漸之德有成也。上「嬰兒」數句,就之實也,此則和之效也。如入或出,則不能致此矣。汝不知夫螳蜋乎?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慎之!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幾矣。而,汝也。伐,誇功也。美不可恃,積汝之美,伐汝之美,以犯太子,近似螳蜋矣。一喻。 正「螳蜋」句,亦見天地篇。又淮南人間訓云:「齊莊王出獵,有一蟲,舉足將搏其輪。問其御曰:『此何蟲也?』對曰:『此所謂螳蜋者也。其為蟲也,知進而不知卻,不量力而輕敵。』莊公曰:『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。』迴車而避之。」韓詩外傳同。成云:「螳蜋,有斧蟲也。」武按:螳蜋怒臂,莊公迴車,其才實勇,故曰「是其才之美者也」。積伐者,屢屢誇稱也。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與上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」同義。謂屢以仁義之美,進言於太子,無異屢誇己有此美,而欲太子效之也。如此以犯太子,必致觸忌,而與螳蜋當車之所為相近矣,故曰「幾」也。或云:「伐」字,史記功臣侯表:「明其功曰伐。」小爾雅:「伐,美也。」幾,易繫辭:「幾者,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。」猶云端兆也。而,應如字讀。積伐而美以犯之幾者,謂積累功伐而才美者,即為犯人主猜怒之端。蓋妒才忌功,暴君通性,良弓走狗之禍,空樑燕泥之誅,於古數見,豈緣誇伐!即上文龍、比之死,因修見擠,亦非由誇也。此足備一說,然究不若前說之當。「螳蜋」至此,為心和而出作喻。「積伐而美」二句,為下「匠石」數節之反面張本,「山木」「膏火」一段之正面張本。換言之,以下各節,即為此二句之正喻反喻也。汝不知夫養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其決之之怒也。成云:「以死物投虎,亦先為分決,不使用力。」 正此為「嬰兒」數句作喻,即為「就」字作喻也。時其飢飽,達其怒心。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,順也;故其殺者,逆也。虎逆之則殺人,養之則媚人。喻教人不可怒之。再喻。 補自「養虎」句至此,達之入於無疵也。虎性殺人,逢其怒也。達其怒心,則媚養己者,而無殺人之疵矣。以喻太子,其德天殺,殺由於怒也。達其怒心,則無殺人之疵矣。能達其怒心者,就與和致之也。夫愛馬者,以筐盛矢,以蜄盛溺。成云:「蜄,大蛤也。」愛馬之至者。 補釋文:「盛音成。矢或作屎。蜄,徐市軫反。溺,奴弔反。」郭云:「矢溺至賤,而以寶器盛之,愛馬之至者也。」適有虻僕緣,王念孫云:「僕,附也。言虻附緣於馬體也。詩:『景命有僕。』毛傳:『僕,附也。』」補釋文:「音文。本或作●,同。虻,孟庚反。僕,普木反。」而拊之不時,成云:「拊,拍也。不時,掩馬不意。」 正注非。不時者,時而拊,時而忘拊也。忘拊之時,則馬不耐蚊虻之虐,而缺銜脫奔,必致毀傷途人矣。考成原疏云:「蚊虻群聚緣馬,卒然拊之,意在除害。不定時節,掩馬不意,忽然驚駭,於是馬缺銜勒,人遭蹄蹋也。」成意如定時拊,則馬不驚。不知蚊虻之來緣也無時,拊之又何能確定時節?拊者,拂去蚊虻而已,著必不重,馬何至驚駭傷人?嘗見牧童猝鞭其馬矣,未見其驚傷如此也。如遇毒蚊群緣囋螫,而不為之拊,則真缺銜絕轡,狂奔傷人矣。則缺銜、毀首、碎胸。成云:「銜,勒也。」馬驚至此。意有所至,而愛有所亡,可不慎邪?」亡,猶失也。欲為馬除蚊虻,意有偏至,反以愛馬之故,而致亡失,故當慎也。三喻。 正王解本於郭、成。考郭釋「意」字,謂在於拊蚊,成釋「亡」字,謂失其所愛之馬,均非也。文之本義,謂器盛矢溺,愛馬之意有所至矣。然蚊虻僕緣,馬切身之患也。愛馬者,尤當隨時拊之。今不時拊,則其愛有所遺亡矣。此段為形就而入作喻。謂入與之同,乃求合人主,免犯其怒也。然偶失其意,即足致患。如愛馬者,可謂至矣,偶一忘拊,即致毀碎。推之應世,亦復良難,要當慎之而已。「慎」字,總收上二「慎」字。
匠石之齊,至乎曲轅,見櫟社樹。石,匠名。之,往也。司馬云:「曲轅,曲道。」成云:「如轘轅之道也。社,土神。櫟樹,社木。」補藝文類聚八九、御覽九五八引「轅」作「園」。釋文:「崔云:『道名』。」武按:總之地名也。司馬、成氏,未免臆說。釋文:「櫟,力狄反,李云『木名』,一云『梂也』。」社,成云:「土神也。」禮記祭法:「大夫以下,成群立社,曰置社。」鄭注:「大夫以下,不得特立社,與民族居。百家以上,則共立一社,今時里社是也。」周官大司徒職云:「樹之田主,各以其野之宜木,遂以名其社,與其野。」白虎通云:「社稷所以有樹何?尊而識之,使民望見而敬之,又所以表功也。」按此櫟社,蓋如周官說,以木名也。其大蔽數千牛,絜之百圍,文選注引司馬云:「絜,匝也。」李云:「徑尺為圍,蓋十丈。」 正釋文:「蔽牛,必世反。李云:『牛住其旁而不見。』絜,向、徐戶結反。」武按:如李說,圍十丈,安能蔽數千牛?「求高名之麗」句下,引崔云「環八尺為一圍」,方與蔽牛義不戾。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,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。俞云:「旁、方古通。方,且也。言可為舟者且十數。」 正釋文:「七尺曰仞。或云:八尺曰仞。」武按:旁,崔云「旁枝」,是也。俞說非。此「旁」字,跟上句「枝」字來。上文蔽千牛,絜百圍,形容正幹之大也。可為舟者十數,言其旁可刳為舟之枝以十數。此形容旁枝之大且多也。枝大,益顯幹大矣。此莊子行文之妙,且密而有法也。古者刳木為舟,旁枝之大者,斷而刳其內,即可成舟,如大幹,則不易如此刳用矣。俞乃不從其易而從其難。觀其原文,徵引多書,以證「旁」之為「方」,方有數義,又必限之為且。如此作注,亦太費周折矣。即依俞說,而以修詞之例審之。此段連用三「其」字,為句中主格,均指幹言。如旁訓且,則「為舟」句係頂幹說,仍形容幹之大矣,不與上蔽牛之形容相複乎?況方義如儀禮大射禮「左右曰方」注:「方,旁出也。」據此,則照本字讀,固為旁枝;讀作方,亦旁出之枝也。俞原文尚有云:「在宥篇『出入無旁』,即出入無方。此本書假旁為方之證。」此說更非。所謂假者,本無此字,假他字以寓此字之義也。在宥篇「出入無旁」之上,即有「行乎無方」之「方」字,更何須假「旁」?如硬派為假,未免冤苦莊子。至出入無旁,應讀為「依傍」之傍,謂塊然獨立,出入無所依傍也。如訓為方,於上文「行乎無方」犯複矣。且行可無方,既有出入,出入即其方也,何能云無?總之,無一而可也。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遂,竟也。文選注引司馬云:「匠石,字伯。」弟子厭觀之,厭,飽也。走及匠石,曰:「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,何邪?」補釋文:「輟,丁劣反。」成云:「止也。」斤,正字通「以鐵為之,曲木為柄,剞劂之總稱」。曰:「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,以為舟則沈,體重。以為棺槨則速腐,多敗。以為器則速毀,疏脆。以為門戶則液樠,李楨云:「廣韻:『樠,松心,又木名也。』松心有脂,液樠正取此義。」 正釋文:「樠,郭武半反。」武按:李楨原文「正取此義」下,尚有「謂脂出如松心也」句,於義方合。王遺此句,則為為門戶者,別屬液樠木,而非櫟矣。以為柱則蠹。蟲蝕。 補蠹,釋文「丁故反」。成云:「木內蟲也。」是不材之木也,無所可用,已見逍遙遊諸篇。故能若是之壽。」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「女將惡乎比予哉?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郭云:「凡可用之木為文木,可成章也。」夫柤、梨、橘、柚、果、蓏之屬,成云:「蓏,瓜瓠之類。」 補釋文:「柤,側加反。蓏,徐力果反。」成云:「在樹曰果,柤、梨之類;在地曰蓏,瓜瓠之徒。」集韻:「柤,詐平聲。」廣韻:「同樝,似梨而酸。」柚,集韻「余救切,音右」。說文與「」同,「條也」。書禹貢:「厥包橘柚。」傳:「大曰橘,小曰柚。」爾雅釋木:「柚,條。」注:「似橙而酢。」列子仲尼篇張湛注:「山海經曰:『荊山多橘柚。』柚似橘而大。皮厚味酸。」武按:書傳謂「小曰柚」,誤也。淮南主術訓:「夏取果蓏。」高注:「有核曰果,無核曰蓏。」漢書食貨志:「瓜瓠果蓏。」應劭曰:「木實曰果,草實曰蓏。」實熟則剝,剝則辱,大枝折,小枝泄。俞云:「泄,當讀為抴。荀子非相篇:『接人則用抴。』楊注:『抴,牽引也。』小枝抴,謂見牽引也。」 正泄,釋文:「徐思列反。崔云:『泄、洩同。』」成云:「大枝損,小枝發泄。」武按:果纍纍者,必大枝也,故人每攀折之以剝果。小枝生氣,輒從大枝折處洩出,而易萎矣。故工於移植果樹者,一遇大枝剪折處,必用泥封,以免洩其生氣,則植之易於成長。此文正合此理。俞乃謂「泄字之義,於此無取」,改讀為抴。武以為於古人之書,照本字詁之,即或義未盡協,較之專輒改字改音者為妥。清之訓詁家,類蹈擅改之病,非武所敢苟同也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掊擊由其自取。成云:「掊,打。」 補「柤梨」至此,申說上節才美犯幾之義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,幾死,幾伐而死。 補成云:「幾,近也。」武按:「無所可用」者,謂無可得而用之也。櫟雖無用,特不可用為器耳,仍有用為薪之慮,故久欲求一無所可用之地以自全。幾死者,因人覬覦欲得為薪也。乃今得之,郭云:「數有睥睨己者,唯今匠石明之。」 正社樹人民所尊,雖為有用,猶不翦伐,況無用者乎!乃今得為社,翦伐可免,故謂「為予大用」也。為予大用。成云:「方得全身,為我大用。」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,若與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幾死之散人,又惡知散木!」而,汝。幾,近也。 補汝以我無用,而謂之為散木,則必自以為有用,而非散人矣。不知有能者苦其生,有用者幾於死,汝幾死之人也,亦何莫非散人乎?散人又何足以知散木?匠石覺而診其夢。王念孫云:「診讀為畛。爾雅:『畛,告也。』告其夢於弟子。」正王說非。本書非無「畛」字,如齊物論「請言其畛」是也,此如應為畛者,莊子何以不用,而必用診,以勞後人揣測改讀乎?莊子恐不如是之傎也。王氏原文云:「向秀、司馬彪並云:『診,占夢也。』按下文皆匠石與弟子論櫟社之事,無占夢之事。診當讀為畛。」云云。武按:王氏之意,診既訓為占,占則必有端策拂龜之事,此意無乃太固?爾雅釋言:「隱,占也。」疏:「視兆以知吉凶也。必先隱度,故曰:隱,占。」然則匠石亦必以夢與弟子相與隱度之,故下有「密,若無言」之語也。此與占義合,即與診義合也。又前漢書陳遵傳:「馮几口占書數百封。」然則「診」之云者,匠石對其弟子口占耳。此義尤切,何勞繳繞傅會,擅改為「畛」乎?弟子曰:「趣取無用,則為社何邪?」既急取無用以全身,何必為社木以自榮?正玩注,訓趣為急,於文意不合。成云「櫟木意趣,取於無用」,是也。文謂社之義在保民,為社即須盡保民之用,既旨趣在於無用,則為社是何意乎?注謂「以自榮」,於文無據。曰:「密!」猶言祕之。姚鼐云:「密、默字通。田子方篇仲尼曰:『默!女無言!』達生篇:『公密而不應。』」 正「密」「默」二字,涵義各別。默,緘默不言也;密,隱祕勿洩也。此「密」下接「若無言」,戒其無以以下諸語外洩也。其戒密之意,一以儆於夢責,恐復為櫟所聞;二以社為眾所祈福託保之處,洩則恐眾知其無保民之用而來紛議。故此處以「密」字為當。至仲尼語顏以「默」,其義稍別。謂文王盛德,無容言議,故下即接以「又何論刺焉」之句,非有宣洩之慮也。故以「默」字為當。達生篇之「密」,乃魯公恐顏闔料敗之言宣聞於東野,必調緩其馬,或不致敗,即無以驗顏闔之言,故公密而不應也。以此見二字之未可隨意通用,且見莊子下字之精審也。若無言!彼亦直寄焉,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彼亦特寄於社,以聽不知己者詬病之而不辭也。司馬云:「厲,病也。」 補彼亦直寄焉者,謂彼非為社也,特寄於社而為社木而已。上「散木也」至「不材之木」數句,即詬厲之語也。「不知己」三字,跟上「又惡知散木」句來。文謂彼之無用,乃大用也,人反以無用詬之,即不知己者也。不為社者,且幾有翦乎!如不為社木,且幾有翦伐之者,謂或析為薪木。正為社與為社木,其義各別,注於此尚未認清。上直寄焉者,為社木也。而社之義在保民,遵社之義而盡保民之用,則為社也。列子周穆王篇:「幾虛語哉!」注:「幾音豈。」此謂即不為社義而施保民之用,然既寄為社木,民豈有翦伐者乎?以社雖無靈,人民必不致翦伐社木也。且也,彼其所保,與眾異,保於山野,究與俗眾異,非城狐、社鼠之比。 正眾,指眾社木。言彼無為社保民之用,特寄於社,期乎自保,以免翦伐,非若眾社木之義在保民也,故曰「所保與眾異」。以義譽之,不亦遠乎!」宣云:「義,常理。」按:彼非託社神以自榮,而以常理稱之,於情事遠也。 正謂以尋常保民之社義譽之,不亦遠於事實乎!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,李云:「即南郭也。伯,長也。」司馬云:「商之丘,今梁國睢陽縣。」見大木焉有異,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向云:「藾,蔭也。」崔云:「隱,傷於熱也。」成云:「駟馬曰乘。言連結千乘,熱時可庇於其蔭。」 補釋文:「乘,繩證反。芘,本亦作庇。藾音賴。」武按:「隱」字,玩注意屬下句,似應屬上句。崔訓傷熱,不知何據,恐係臆說。說文云:「隱,蔽也。」國語齊語「隱五刃」,註「藏也」。後漢書任光傳注「避也」。「其」字指大木,謂如有結駟千乘,避藏於其下,將可受芘於大木之所蔭也。此係借千駟之隱,以譬其蔭之廣,觀「將」字可知,固不必限於傷熱時也。子綦曰:「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異材夫!」言必可為材也。 補此「異」字,照應上「異」字。上言其形之異,此因其形異,而揣其材之亦必異也。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;俯而見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;成云:「軸,如車軸之轉,謂轉心木也。」按:解者,文理解散,不密綴。 補「見」,明世德堂本作「視」,應從之。蓋見無心,視有意。句冠「俯」字,即俯身視察之也。咶其葉,則口爛而為傷;嗅之,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李云:「狂如酲也。病酒曰酲。」 補釋文:「咶,食紙反。酲音呈。」武按:「咶」與田子方篇「舐筆和墨」之「舐」,釋文同音食紙反,故二字通。又按藝文類聚八八引「口」作「舌」,應從之。因咶葉者舌,應舌爛也。子綦曰:「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成云:「不材為全生之大材,無用乃濟物之妙用,故能不夭斧斤〔一〕,而庇蔭千乘也。」嗟夫!神人以此不材!」由木悟人。宣云:「神人亦以不見其材,故無用於世,而天獨全也。」 補此與上段,皆言不材之木,明無用之旨,於義似複,而有不複者在。匠伯,攻木之工也,其於櫟,遙望即知,過前不顧;南伯則仰視俯察,舌咶鼻嗅,方知不材。不複者一。後木,枝拳根解,葉爛口而嗅致狂;櫟必無是,故觀者如市,而弟子屬厭。是知不材之度,後深於前。不複者二。櫟非盡無用,而求無所可用,故寄社以自保;後木則不須如是也。不複者三。櫟似材而實非材,其沈腐液蠹之性,存於內而驗於後,非稔知木性者不辨,故用攻木之匠伯;後木拳解形於外,爛狂效於前,一經察試,即知不材,衡厥無用,無殊槁木,故用形如槁木之南伯。不複者四。以此知莊子所引故事,所用古人,非由率爾,咸寓深意,顧尚云複乎?宋有荊氏者,宜楸、柏、桑。司馬云:「荊氏,地名。」宜此三木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;司馬云:「兩手曰拱,一手曰把。」宣云:「杙,繫橛也。」 補成云:「狙猴,獼猴也。」釋文:「狙,七餘反。杙,以職反。」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崔云:「環八尺為一圍。」郭慶藩云:「名,大也。」(詳天下「名山三百」下。)成云:「麗,屋棟也。」補秋水篇:「梁麗可以衝城。」列子湯問篇:「昔韓娥東之齊,匱糧,過雍門,鬻歌假食。既去,餘音繞梁麗,三日不絕。」據此,則麗、梁、棟,一也。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。釋文:「樿,本一作擅。」成云:「棺之全一邊而不兩合者,謂之樿傍。其木極大,當斬取大板。」故未終其天年,而中道已夭於斧斤〔二〕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,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〔三〕者,不可以適河。郭云:「解,巫祝解除也。成云:「顙,額也。亢,高也。三者不可往靈河而設祭。古者將人沈河以祭,西門豹為鄴令,方斷之,即其類是也。」 正前漢郊祀志:「古天子常以春解祠黃帝,用一梟,破鏡。」師古注:「解祠者,謂祠祭以解罪求福。」又淮南修務訓:「是故禹之為水,以身解於陽盱之河。」張湛注:「為治水解禱,以身為質。解讀『解除』之解。」然則古是有用人求解於河之事,特未必真沈人於河耳。如禹以身解於河,但以為質,並未沈身。修務訓又云「湯旱,以身禱於桑山之林」,亦不過斷髮剪爪,權充犧牲,亦未以身殉之也。鄴中沈人祭河,偶遇凶巫蠱惑,係一地一時之事,未可引以例常。如鄫子用人於次睢之社,距可謂春秋時凡祭社者必用人乎?又如御覽一○引莊子佚文云:「宋景公時,大旱三年。卜云:『以人祠,乃雨。』公下堂頓首曰:『吾所以求雨者為人,今殺人,不可。將自當之。』」如其時人祠已成習,景公何至不從?亦係卜者一時之誣妄而已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以、已同。郭云:「巫祝於此,亦知不材者全也。」 補楚語下篇:「在男曰覡,在女曰巫。」注:「覡,見鬼者也。」周禮男亦曰巫。所以為不祥也,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。宣云:「可全生,則祥莫大焉。」
〔一〕「斧斤」,原作「斤斧」,據王氏原刻及莊子原文乙正。
〔二〕「斧斤」,原作「斤斧」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乙正。
〔三〕「痔病」,原作「痔瘡」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改。
支離疏者,司馬云:「支離,形體不全貌。疏其名。」 補廣韻五支下云:「漢複姓。莊子有支離意,善屠龍。」則此支離,乃疏之姓也。然莊多寓言,人名每寓妙旨,故下有「支離其形」之誤,司馬注亦未為非也。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司馬云:「言脊曲頭縮也。」淮南曰:「脊管高於頂也。」會撮指天,司馬云:「會撮,髻也。古者髻在項中,脊曲頭低,故髻指天。」崔云:「會撮,項椎也。」李楨云:「崔說是。大宗師篇『句贅指天』,李云:『句贅,項椎也,其形如贅。』亦與崔說證合。素問剌熱篇『項上三椎,陷者中也』,王注:『此舉數脊椎大法也。』沈彤釋骨云:『項大椎以下二十一椎,通曰脊,骨曰脊椎。』難經四十五難云:『骨會大杼。』張注:『大杼,穴名,在項後第一椎,兩旁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,故骨會於大杼。』會撮,正從骨會取義,又在大椎之間,故曰『項椎』也。初學記十九引撮作。玉篇:『,木節也。』與脊節正相似。從木作,於義為長。」 正釋文:「會,徐古活反,向音活。撮,子活反。」武按:朱桂曜云:「向音活,活疑括誤。」朱說是。因集韻等書,括亦古活切也。崔云「會撮,項椎」,不知何據。凡言骨節者,無過素問、靈樞二書,並無骨名會撮者。李楨僅憑難經中一「會」字,即謂「會撮從此取義」,殊為武斷。考儀禮士喪禮「鬙用組」,鄭注:「用組,組束髮也。古文鬙皆為括。」又詩車舝「德音來括」,傳:「括,會也。」可證「鬙」「會」「括」三字通用。詩小雅:「臺笠緇撮。」疏:「小撮持其髮而已。」故會撮即束會而撮持其髮也。寓言篇:「向也括,今也披髮。」「括」字亦就髮言。且張君房本「括」下有「撮」字,益足證司馬之說是,而崔、李之說非也。五管在上,李云:「管,腧也。五藏之腧,並在人背。」李楨云:「頤、肩屬外說,會撮、五管屬內說。」正會撮為髻,亦屬外說。兩髀為脅。司馬云:「脊曲髀豎,故與脅肋相並。」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;司馬云:「挫鍼,縫衣也。繲,浣衣也。」正釋文:「挫,徐子臥反,崔云『按也』。繲,佳賣反。餬,徐音胡,李云『食也。』」成云:「餬,飼也。」武按:楚辭招魂:「挫糟凍飲,酎清涼些。」注:「捉去其糟,但取清醇也。」是訓挫為捉也。集韻:「繲,居隘切,音懈,故衣也。」據此,則挫鍼治繲者,謂捉鍼縫治故衣也,全句祇說一事。若如司馬說,分為縫、浣二事,必非有常疾之支離所能兼任。即今市廛業縫補與浣濯者,亦尚分工而無兼者,可以推知矣。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司馬云:「鼓,簸也。小箕曰筴。簡米曰精。」成云:「播,揚土。」 正注非。釋文:「筴,初革反。崔云:『鼓筴,揲蓍鑽龜也。鼓筴播精,言賣卜。』」武按:崔說得之。曲禮「龜為卜,筴為筮」,儀禮士冠禮「筮人執筴」,楚辭「詹尹乃端筴拂龜」,足證鼓筴即揲蓍也。卜筮之道,有筴、揲筴、分筴、扐筴等事,句中「鼓」字,足以該之。管子小匡篇:「握粟而筮者屢中。」握粟,猶之播精也。王應麟曰:「『播精』,文選東方朔畫贊作『播糈』。」考畫贊為夏侯湛撰,其序云:「支離覆逆之數。」注:「莊子曰:『支離疏鼓策播糈,足以食十人。』糈音所。」又史記日者列傳:「夫卜而有不審,不見奪糈。」集解:「離騷經云:『懷椒糈而要之。』王逸注云:『糈,精米,所以享神。』」索隱:「糈者,卜求神之米也。言卜之不中,不見奪其糈米。」據以上各說,可見古之買卜者,必出糈以享神,卜後,無論中否,糈歸卜者。就享神言,謂之糈;就卜者言,謂之精。猶之享神之牛謂之犧。糈與精,一也。支離賣卜得糈,故足以食十人,如為人簸揚精米,恐尚不敵治繲之餬口,惡能食十人乎?且試涉足鄉曲,從事箕簸者,所在可見,其人必仰項伸腰,以相揚搧,試問傴僂如支離者能為之乎?故鼓筴播精為卜筮,不待煩言而解矣。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;郭云:「恃其無用,故不自竄匿。」上有大役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;宣云:「不任功作。」上與病者粟,則受三鐘與十束薪。司馬云:「六斛四斗曰鐘。」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!」成云:「忘形者猶足免害,況忘德者乎!」
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「鳳兮鳳兮,何如德之衰也?成云:「何如,猶如何。」 補成云:「姓陸,名通,字接輿。」武按:接輿,又見逍遙遊篇「吾聞言於接輿」句下之註。蓋楚之賢人,見人世危殆,託於狂以自隱者也。見孔子周流各國,志在用世,故遊門作歌以諷之。史記孔子世家:「吳伐陳,楚救陳,軍於城父,聞孔子在陳、蔡之間,楚使人聘孔子。」孔子因以至楚,在魯哀公四年。六年,自楚反乎衛。接輿作歌,即其時也。 正如,往也。德,指當世說,合下「來世」「往世」為三世。文言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,當世則德衰,鳳兮鳳兮,欲何往乎?下「趨」字,即應此「往」字也。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郭云:「當盡臨時之宜耳。」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;宣云:「成其功。」蘇輿云:「莊引數語,見所遇非時。苟生當有道,固樂用世,不僅自全其生矣。」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宣云:「全其生。」補此段言天下有道,惟望諸來世,見諸往世耳。然來世未至,胡可久待?往世已逝,渺難追尋。今值無道之世,惟有全生而已。必如此解,上「來世」二句方不落空。天地篇云:「天下有道,則與物皆昌;天下無道,則修德就間。」足明此與上二句之義。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。補方今天下無道,僅免刑而生也。找足上「生焉」句。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;易取不取。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當避不避。已乎已乎,臨人以德!宣云:「亟當止者,示人以德之事。」殆乎殆乎,畫地而趨!宣云:「最可危者,拘守自苦之人。」 補天下有道,則仕而成其功;天下無道,則隱而全其生。行隨世變,不拘一隅,即在宥篇所謂「大人行乎無方」者也。孔子則不顧世亂身危,栖遑求用,猶之指畫一定之地,以自限其趨,必致跬步難行,惟有危殆而已。迷陽迷陽,謂棘刺也,生於山野,踐之傷足。至今吾楚輿夫遇之,猶呼「迷陽踢」也。迷音讀如麻。 正吾亦楚人,未嘗聞「迷陽踢」之名,遍詢輿夫,亦無知者。當是王聞未審,不足據也。其曰「棘刺」者,蓋有所本。詩召南草蟲章:「陟彼南山,言採其薇。」朱注:「薇似蕨而差大,有芒而味苦。山間人食之,謂之迷蕨。胡氏曰:『疑即莊子所謂迷陽者。』」羅勉道云:「迷陽,蕨也。」羅說蓋本之朱注。其後林雲銘本之,陸樹芝本之,今王氏亦本之。然知薇蕨可食之菜,僅有薇芒,何至傷足,乃易為「棘刺」?然於迷陽終無關也。章太炎云「陽借為場,迷場,猶迷塗也」,擅改原文,義仍未允。武按:郭云:「迷陽,猶亡陽也。」成云:「陽,明也。」司馬云:「迷陽,伏陽也。言詐狂。」林疑獨本之云:「迷陽,言晦其明。」陸西星亦然,云:「自昧其明。」諸說於義為得,惟郭以亡訓迷為不當耳。考說文:「迷,惑也。」又云:「陽,高明也。」詩豳風:「我朱孔陽。」傳:「陽,明也。」白虎通爵論:「陽,猶明也。」蓋莊子之道,在於離形去知。明者,知之所致也,故不尚明。亦如老子大知若愚,玄德、守黑之義。故其言曰「吐爾聰明」,曰「彼人含其明,則天下不鑠矣」,曰「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」,曰「滑欲於俗,以求致其明,謂之蔽蒙之民」,即不尚明之說也。曰「各復其根而不知,渾渾沌沌,終身不離」,曰「聖人愚芚」,曰「媒媒晦晦,無心而不可與謀」,曰「其合緡緡,若愚若昏」,曰「惑故愚,愚故道,道可載而與之俱也」,即迷明之說,亦即迷陽之說也。司馬訓伏陽者,言伏匿其陽而不露也。又曰「詐狂」者,人而迷明,則類狂矣。而莊子實深有取於狂焉,亦猶仲尼欲得狂狷而與之也。在宥篇云:「猖狂不知所往。」庚桑楚篇亦有斯語。山木篇云:「道流而不明居。」繼之曰:「純純常常,乃比於狂。」又云:「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。」夫純常者,不居於明也;猖狂者,迷其明也。不知所往而妄行,即卻曲吾行,而非畫地而趨矣。方,道也。蹈乎大道,則不至傷吾足與吾行矣。且也,接輿狂者也,仲尼不狂者也。莊子於此,不假之他人,而特寓諸仲尼之行、與接輿之口者,蓋非仲尼不狂之行不足以啟接輿猖狂之論,且非狂者不知狂義也。莊子蓋有深意焉,豈漫然寓之乎?以上所言,特以司馬所注,無乖本義,因而為之發揮者也。請再以莊證莊焉。御覽七三八疾病部引莊子佚文云:「陽氣獨上,則為癲病。」素問著至教論云「三陽并至如風雨,上為癲疾」,意亦相同。集韻:「癲,狂也。」此言陽氣獨上衝腦,則腦迷而為癲,即為狂也。又素問宣明五氣論云:「邪入於陽則狂。」此說於本句尤切。蓋迷陽者,因邪入之,故陽迷而為狂也。然則所謂「迷陽」之陽,指身之陽氣言也。蓋莊子之道,重在凝神(見逍遙遊篇),而大戴禮曾子天圓篇云:「陽之精氣曰神。」然則凝神者,即凝集陽氣也。陽氣既勝,則獨上衝腦,腦迷而為狂矣。雖為修道未和所致,然莊子猶有取焉,以其如能和其陽,則猶可以至於道也。是以莊子又有取於和焉,故本書屢以和為言也。據此,則所謂迷陽者,乃狂之代名詞,楚狂自謂也。言吾狂乎狂乎,然於吾之所行無傷也;吾雖猖狂妄行,然於吾之足無傷也。乃以棘刺傷足釋之,何所取義乎?無傷吾行!吾行卻曲,宣云:「卻步委曲,不敢直道。」補即猖狂妄行。無傷吾足!」補喻吾德自足,而無損傷也。即蹈乎大方。
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司馬云:「木為斧柄,還自伐;膏起火,還自消。」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成云:「桂心辛香,故遭砍伐;漆供器用,所以割之。俱為才能,夭於斤斧。」 補文子上德篇老子曰:「鳴鐸以聲自毀,膏燭以明自爍,虎豹之文來射。」又見淮南繆稱訓,義與此同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喻意點清結句〔一〕,與上接輿歌不連。歌有韻,此無韻。
〔一〕「句」,王氏原刻作「局」。
德充符第五 德充於內,自有形外之符驗也。 補本篇重在一「和」字。修和而成,得之於心者曰德,故曰「德者成和之修也」。何以修之?曰:遊心於德之和也。何以能遊心於德之和?則曰: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也。夫和德內充,則符驗外見。王駘、哀駘之德充,致令人忘其形之惡而咸歸之,此即所謂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,亦即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也。子產、仲尼,則尚未能忘申徒、叔山之形者也。未能忘其形者,由於有好惡之情也。而好惡之情,最足以滑和,故本篇終之以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也。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即遊心於德之和也。遊心於德之和者其果,不以好惡內傷其身者其因,亦即充德之下手處也。
魯有兀者王駘,李云:「刖足曰兀。」 補釋文:「兀,五忽反,又音介。按:篆書兀、介字相似。駘音臺。」從之遊者,與仲尼相若。郭云:「弟子多少敵仲尼。」 補成云:「若,如也。」常季問於仲尼曰:「王駘,兀者也,從之遊者,與夫子中分魯。釋文:「常季,或云:孔子弟子。」或云:魯賢人。 補德充於內,故眾附於外,即德之符也。立不教,坐不議,虛而往,實而歸。弟子皆有所得。 補淮南俶真訓:「坐而不教,立而不議,虛而往者實而歸,故不言而能飲人以和。」武按:淮南「坐」「立」字互易,於義較順。蓋教時必坐,議可立談也。駘德充於內,默以成化,雖不教議,人自飲和,故曰「實而歸」也。或云:「和」字,全篇要旨,似應據淮南補「飲人以和」句。不知彼係敘至人之德,故著其所以能化人之故,在於德之和。亦如本書則陽篇王果言聖人「不言而飲人以和,與人並立而使人化」,文意相同。此則常季不知駘能飲人以和,疑其別有用心,如知之,則無此問矣。直至下文仲尼指出駘遊心於德之和,其能聚眾者在此,與淮南文意不同,故無此句,自不當補也。固有不言之教,無形而心成者邪!宣云:「默化也。」 補「心」字為篇中眼目,於此提出。心成者,謂不見其口教,必用心感之以成其教也。是何人也?」仲尼曰:「夫子,聖人也,丘也,直後而未往耳。直,特也。未及往從。丘將以為師,而況不如丘者乎!奚假魯國!何但假借魯之一邦!補假者,假設也。引魯國以從,為未然之事,故言何但假設引魯國,且將引天下以從之。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。」補此答其「中分魯」一語。常季曰:「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言居然王先生也。 補釋文:「王,于況反,李云『勝也』。」武按:山木篇:「而王長其間。」故王,長也。其與庸亦遠矣。固當與庸人相遠。 補成云:「庸,常也。」若然者,其用心也,獨若之何?」補承上「心成」句。駘之聚眾,由於和感,非出有心。常季疑其用心以成之,故復問。仲尼曰:「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,其人與變俱,故死生不變。 正大宗師篇「真人不知悅生,不知惡死」,即令形死,心固未嘗死也,故謂「不得與之變」。雖天地覆墜,亦將不與之遺。成云:「遺,失也。」言不隨之而遺失。 補亦就心言。釋文:「墜,本又作隊,直類反。」審乎無假,而不與物遷,郭慶藩云:「假是瑕之誤。淮南精神訓正作『審乎無瑕』。謂審乎己之無可瑕疵,斯任物自遷,而無役於物也。左傳『傅瑕』,鄭世家作『甫假』,禮檀弓『公肩假』,漢書人表作『公肩瑕』。瑕、假形近,易致互誤。」 正「無假」者,真之謂也。雲變滅,以其假而不真也。真則永存,不遷不變。佛書釋「真如」云:「不妄不變。」蓋變者假也,無假則不變,故曰「不得與之變」。不得與之遺,不與物遷,皆由能審乎無假也。郭氏乃謂「假為瑕之誤」。考本書天道篇「審乎無假,而不與利遷,極物之真,能守其本」。亦作「假」不作「瑕」,豈二處均誤耶?考「瑕」字之義,說文云:「瑕,玉小赤也。」謂色不純也。管子法法篇注:「相間曰瑕。」謂色雜也。攷工記玉人曰:「天子用全,公用尨。」注:「全,純色也。尨,謂雜色。」以此知玉以純色為貴。瑕為玉之病,以其色雜也。而淮南「無瑕」句下,有「不與物糅,見事之亂」句,糅者雜也,故用「瑕」字,以與「糅」「亂」二字相應。天道篇之「假」,則與下「真」字相對,義各有適,字各有當,可證天道篇之「假」不誤。本文「假」字,則與下「守其宗」之「宗」字對。天下篇云:「以天為宗。」則宗者天也。列子仲尼篇云:「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。」則天亦真也。以此推之,則「假」與「宗」對,即與「真」對也,可證本文「假」字亦不誤。又在宥篇云:「以觀無妄。」圓覺經云:「認妄為真,雖真亦妄。」是以妄為真之反。假亦真之反也,故假、妄義通。以是知以觀無妄,義與審乎無假同,特觀為諦視,審則觀後熟究也。然則「假」字何不可通,而必漫引淮南正之為「瑕」乎?且細玩本文與天道篇,益見「假」字之重要。所謂「極物之真」者,審極乎物之真也,即審乎無假也,本文已自明釋其義矣。如改為「瑕」,不過自審無瑕,與物何涉乎?本書有所謂「真人」者,即能審於無假,極物之真者也。大宗師篇:「有真人,而後有真知。」審乎無假,即真知也。莊子之道,重在一「真」字。如達生篇「不厭其天,不忽於人,民幾乎以其真」,田子方篇「緣而葆真」,知北遊篇「真其實知」,漁父篇「慎守其真」。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又曰:「真在內者,形動於外。」此二句與本篇之義更切。真在內者,德充於內也;形動於外,故物最之,而與夫子中分魯也。蓋王駘雖無全人之形,而能具真人之德者也。命物之化,而守其宗也。」宣云:「主宰物化,執其樞紐。」 正莊子之道,在離形去知,以守其和。故夫官骸百體者,物也。命物順化以待盡,惟遊心於德之和,不隨物以俱化,此本文之義也。知北遊篇仲尼曰:「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」此所謂「命物之化」者,外化也,與物化也;所謂「守其宗」者,內不化也,一不化也。天下篇云:「以天為宗。」所謂「守其宗」者,守其天也。大宗師篇云:「其一,與天為徒。」其一,即一不化也。與天為徒,即守其天也,亦即守其宗也。又淮南原道訓:「故達於道者,不以人易天,外與物化,而內不失其情。」外與物化者,即此之命物之化也;內不失其情者,即能守其宗也。義可互證。常季曰:「何謂也?」仲尼曰:「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、越也;本一身,而世俗異視之。 正肝之與膽,不同狀,不同用,不同名。是肝與膽,如楚、越之截然為二也。又大宗師篇云:「假於異物,託於同體;忘其肝膽,遣其耳目。」是吾與吾身中之物,亦如楚、越之截然為二也。此自物之所異者視之也。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皆天地間一物。 補物之數雖號曰萬,然非外天地而各處,外陰陽而各生也。靈蠢雖殊,其為天地間之一物則同也。知北遊篇云:「通天下一氣耳。」大宗師篇云:「遊於天地之一氣。」均此義也。寓言篇云:「萬物皆種也,以不同形相禪。」言形雖不同,種則皆同也。列子黃帝篇子夏曰:「以商所聞夫子之言,和者大同於物。」故仲尼之民胞物與,牟尼謂眾生同具佛性,皆自物之所同者視之也。能作如是視者,忘情於好惡,而遊心於德之和者也。大宗師篇云:「同於大通。」又云:「同則無好也。」該無惡言之也。心無好惡而能和,則視之同矣,同則一矣。在宥篇云「我守其一以處其和」,義亦猶是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耳目之宜於聲色,彼若冥然無所知。 正人每好耳目所宜,而惡所不宜者。如心遊於和而忘情好惡,則無耳目之宜不宜矣。且此句與人間世之「徇耳目內通,而外於心知」之義同。蓋徇耳目內通,而不外緣於物,則心自不知耳目與物之所宜也。能如此者,則不僅視物如一,且忘心於視矣。此句較上進一層說。而遊心於德之和,郭云:「放心於道德之間,而曠然無不適也。」 正注太空洞。武按:賈子道術篇「剛柔得適謂之和」,所詁是矣,然猶有深義焉。所謂和者,天地陰陽二氣相合而無偏勝之謂也。故田子方篇「兩者交通成和」。兩者,陰陽也。淮南氾論訓「陰陽相接,乃能成和」。鶡冠子環流篇云:「陰陽不同氣,然其為和同也。」猶可曰:此道家言也。易曰:「保合太和。」朱注:「太和,陰陽會合沖和之氣也。」是則儒家之說亦如此矣。是氣也,人物即秉之以生。故老子曰:「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。」列子天瑞篇「沖和氣者為人」,管子內業篇「天出其精,地出其形,合此以為人,和乃生」,淮南天文訓「陰陽合和而萬物生」,本書知北遊篇「生非汝有也,天地之委和也」,皆為明證。道家所重在養生,而養生之要,則在養此生生之和。莊子之道,即在於此。故「遊心於德之和」句,為莊子之道要,不僅為本篇之主旨,亦全書之主旨也。夫足以滑此和者,莫過於情。情生於知,啟發此知者,耳目為之誘也。耳目觸境,而心於以知耳目之所宜不宜焉,因之而好惡之情生,而喜怒之情伏矣。故本篇謂知為孽,而本書屢以「去知」、「忘情」為言也。樂記曰:「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。感於物而動,性之欲也。物至知知,然後好惡形焉。好惡無節於內,知誘於外,不能反躬,天理滅矣。」所謂天理者,即性也,即所秉受之和也。欲者,即情之發而為好惡也。好惡為喜怒之根,喜怒尤足以滑和,養生之大禁也。蓋喜毗於陽,怒毗於陰,皆乖適中之和。故養生之道,在制喜怒,制喜怒在泯好惡,泯好惡在返視而內聽,即樂記所謂「反躬」也。返視而內聽,則不知耳目之所宜矣。此與人間世篇之「徇耳目內通」同義,下文之「和豫通而不失於兌」,亦即此義也。老子之「塞其兌」,文子之「閉四關,止五遁」,其義均同。即釋氏之「空六塵,淨六根,戒貪嗔癡」,亦何莫非此義也?而貪嗔癡之義,「好惡」二字足以盡之;泯好惡之功,儒家「窒欲」二字足以盡之。三家之名雖別,其理則同,其保合太和之道,亦未嘗不同也。且道、釋之所同者,猶有說焉。道之功在致虛,釋之功在悟空。不虛則道不集,過虛則如死木橛,而喪其常心矣,故在於無過與不及,則亦致中和而已矣。釋家之悟空,在不執有以墜於常,不執無以墜於斷,所謂「不落二邊」也,所謂「空不空藏」也,則亦致中和而已矣。天無二道,理無二致,為道與釋者,同秉此陰陽二氣而生,亦同修此陰陽二氣之和而已,烏在其能異哉!吾之此說,非援釋入道、援道入儒也,特旁徵側引,以曲暢本文之義而已。因修和為莊子之道要,全書之主旨,不惜辭費,而總釋於此,以為讀全書者之助焉。物,視其所一,而不見其所喪,宣云:「視萬物為一致,無有得喪。」 正「物」字,讀應逗。「其」字,指「物」字。言對於萬物,惟視其所一,即上之「視其所同」也。得,人所好也;喪,人所惡也。無好惡則無得喪,而視之如一矣。老子云:「同於失者,失亦樂得之。」文子精誠篇「其得之也,乃失之也;其失之也,乃得之也」,皆足相證。視喪其足,猶遺土也。」補心無惡也。常季曰:「彼為己,言駘但能修己耳。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真知,得還吾心理。 正知,指審乎無假。審者,用知以審究之也。心,指不與物遷與守其宗之心。駘之成無心,無心則非用知矣。常季聞仲尼之言,尚未明其旨,總疑駘用知以得心,用心以得其常心也。以其心得其常心,又以吾心理,悟得古今常然之心理。 正常心,常恆不變之心,指上死生不變,天地覆墜不遺之心也。物何為最之哉?」最,聚也。眾人何為群聚而從之哉?補彼之用知以得心,用心以得常心,特為己耳,與物無與,物何為聚之哉?仲尼曰:「人莫鑑於流水,而鑑於止水,唯止能止眾止。成云:「鑑,照也。」宣云:「水不求鑑,而人自來鑑。唯自止,故能止眾之求止者。」 補水止則清澄,人自來止以取鑑。喻駘德充,物自來最,非由用心。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在,冬夏青青;受命於天,唯舜獨也正,郭云:「下首唯有松柏,上首唯有聖人,故凡不正者皆來求正。若物皆青全,則無貴於松柏;人各自正,則無羡於大聖而趨之。」成云:「人頭在上,去上則死;木頭在下,去下則死。是以呼人為上首,呼木為下首。故上首食傍首,傍首食下首。下首草木,傍首蟲獸。」 補管子法法篇「故正者,所以止過而逮不及也。過與不及也,皆非正也」,可為此「正」字的解。焦竑云:「『受命於地』,至『唯舜獨也正』,文句不齊,似有脫略。張君房校本云『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正,在冬夏青青;受命於天,唯堯、舜獨也正,在萬物之首』,補亡七字。因郭注有『下首唯松柏,上首唯聖人』故也。」武按:孔子集語引此文,其下注云:「明本無『在萬物之首』五字,張君房本,此五字有。」集語當是據張本補入,補者是也。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宣云:「舜能正己之性,而物性自皆受正。」 正陸西星云:「正,如『各正性命』之正。正生,即正性也。正性,即守宗也。守宗,即保始也。」武按:中庸曰:「天命之謂性。」故天賦之曰命,命者令也,天令之也,人秉之曰性,二而一者也。舜在萬物之首而為天子,故能正眾生。夫保始之徵,保守本始之性命,於何徵驗? 補始,指道言,亦指和與性言。老子曰:「道常無名。」又曰:「無名,天地之始。」換言之,即道,天地之始也。又曰:「天下有始,以為天下母。」又曰:「可以為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。」又大宗師篇謂「道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」,「生天生地」。夫生天生地,非始之謂乎?與老子「先天地生,字之曰道」之義同。故謂始指道言也。道為陰陽之公名,和為陰陽之相合。道之存於人者謂之性,性即含和理者也。故刻意篇云:「和理出其性。」人之秉此和而生以成性也,謂之始。易曰:「成性存存。」疏云:「性謂稟其始也。」是故以體言,謂之道;以用言,謂之和。以和理具於心而未顯其用言,謂其性;以稟和成性之時言,謂之始。故謂始亦指和與性言也。由此推之,保始,即保和,易所謂「保合太和」,尤足相證,亦即上文「遊心於德之和」之義也。舜獨得正命,即獨得陰陽之和也。故保始謂之保其正命,亦無不可。不懼之實。補此處提出一「懼」字者,以臨死不懼,人所最難。保始之義既為保和,和則視死生為一,自然不懼,故以人之所最難者為其徵驗也。若心有所懼,則不能保其和矣。勇士一人,雄入於九軍。崔云:「天子六軍,諸侯三軍,通為九軍。」 補一人入九軍,難必不死,今入之且雄,可謂不懼矣。將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猶若此,將求功名而能自必者,猶可如此。 正彼之不懼,非保合其和,而視生死為一也;非審乎無假,不與物遷也。特以求勇名之故,而約束其懼死之心,強而為之者也。然彼以求名猶能制其懼心,況具以下所舉之德者乎!若此,指不懼。而況官天地,府萬物,成云:「綱維二儀,苞藏宇宙。」 補禮記王制「論定然後官之」,注:「使之試守。」玉篇:「府,聚也,藏貨也。」言官使天地,府聚萬物也。直寓六骸,宣云:「直,猶特。以六骸為吾寄寓。」成云:「六骸,身首四肢也。」 補視六骸如寄,故雖六骸均喪,猶遺土也,況喪足之一骸乎!此由其中尚有不喪者存,所謂常心也,遠非勇士之不懼所可比矣。象耳目,宣云:「以耳目為吾跡象。」補故不知耳目所宜。一知之所知,上知謂智,下知謂境。純一無二。 補知之所知,非一也,然而不二視之。即上「物視其所一」,亦即天地篇「萬物一府,死生同狀」也。而心未嘗死者乎!宣云:「得其常心,不以死生變。」 補萬物無不隨化而盡,形體亦物也,故無不死。然形死而心不隨之俱死,所以謂之為常也。任形之死猶遺土,即上所謂「命物之化」也;心不隨之俱死,即上所謂「不與物遷」而「守其宗」也。莊子之道,不外於此矣。彼且擇日而登假,假,徐音遐。宣云:「曲禮:『天王登假。』此借言遺世獨立。擇日,猶言指日。」按:言若黃帝之遊於太清。 補繹曲禮登假之義,則登假者,死之飾言也。禮記郊特牲云:「魂氣歸於天,形魄歸於地。」登假者,就魂氣歸天言之也;尚書之「帝乃殂落」,則就形魄歸地言之也。總之,皆死之飾言也。歷來傳記所載哲人高僧,有生死來去自由者,有預剋死朝者,擇日登假,即此類也。彼心未嘗死,故能擇日,以明其來去從容。天地間何奇不有?未可概以怪誕目之也。人則從是也。宣云:「人自不能舍之。」 補人則從死,不僅最之,此德之符也。或謂人特從之遊耳,何遂從死?說似過當,不知此特進一步答常季「物何以最之」之問,原非事實。然事實亦非盡無,如子畏於匡,回曰:「子在,回何敢死!」如子不在,則回必從死矣。田橫德不足以感人,然從死者五百人。淮南泰族訓,言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,皆可使赴火蹈刃,死不還踵,化之所致也。呂氏春秋離俗覽,言墨者鉅子孟勝,死荊陽城君之難,其弟子從死者百八十三人,豈亦過當之說乎?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?」因常季疑駘有動眾之意,故答之。 補物最非彼用心以要之。
申徒嘉,兀者也,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。雜篇作「瞀人」。 補成云:「姓公孫,名僑,字子產,鄭之賢大夫也。」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」郭云:「羞與刖者並行。」 補有惡心也。不審其德,而惡其形。其明日,又與合堂同席而坐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今我將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郭云:「質而問之,欲使必不並己。」且子見執政而不違,子齊執政乎?」執政,子產自稱。違,避也。齊,同也。斥其不遜讓。申徒嘉曰:「先生之門,固有執政焉如此哉!言伯昏先生之門,以道德相高,固有以執政自多如此者哉!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?子乃悅愛子之執政,而致居人後者也?正後,如論語「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」之後。言子重視子之執政。而輕視人也?說者,好之也。後人者,惡之也,非遊心於德之和也。聞之曰:『鑑明,則塵垢不止,止則不明也。久與賢人處,則無過。』止,猶集也。明鏡無塵,親賢無過。 補久與賢人處,應蒙其化,而無好惡之過。今子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猶出言若是,不亦過乎!」宣云:「取大,求廣見識。」按:取大,猶言引重。子產曰:「子既若是矣,既已殘形。猶與堯爭善,宣云:「堯乃善之至者,故以為言。」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?」宣云:「計子之素行,必有過而後致兀,尚不足自反邪?」申徒嘉曰:「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,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。狀,猶顯白也。自顯言其罪過,以為不至亡足者多矣;不顯言其罪過而自反,以為不當存足者少也。 補嘉答子產自反之說,以狀過、不狀過兩面自反。就自狀其過一面說,如誠有過,則當亡者眾。今不當亡者眾,是自反無過也,無過,則足亦不當亡矣。就不狀其過一面說,則無有不當存者。今不當存者寡,僅足不存而已。兩面自反,其無過亦明矣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惟有德者能之。宣云:「以兀為自然之命而不介意,非有德者不能。」補自反不當亡足,今竟亡之,非由過,乃由命,此無可奈何者也。命而能安,非德不能也。此答子產「計子之德」句。遊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上二中,如字。下二中,竹仲反。以羿彀喻刑網。言同居刑網之中,孰能自信無過?其不為刑罰所加,亦命之偶值耳。 補釋文:「羿音詣,善射人,唐、夏有之。一云:有窮之君,篡夏者也。彀音遘,張弓也。」郭云:「弓矢所及為彀中。」武按:言今人之有過而當亡足者多矣,竟獲全足,猶之羿射無不中,今遊其彀之中央,必不免於中,而竟不中者,命也。此喻人之全足由命,非由德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。我怫然而怒,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。郭云:「廢向者之怒而復常。」 補足之全不全,皆命也。笑不全者,由有惡心也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!以善道淨我心累。 補陳氏闕誤於「洗我」句下,有「吾之自寤邪」一句,注:「見張本,舊闕。」武按:上言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」者,由於被化,而非自寤明矣,闕者是也。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,而未嘗知吾兀者也。未聞先生以殘形見擯。 補好惡不生於心,蓋先生無執政之好,亦無兀者之惡也。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,以道德相友。 補修德者,形骸以內之事也。與子同學於先生之門,以期進德,此乃遊於形骸之內也。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以形跡相繩。 補於行止出入之間,以齊執政見責,是索於形骸之外也。不亦過乎!」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:「子無乃稱!」蹴然起謝。乃者,猶言如此。子無乃稱,謂子毋如此言也。大宗師篇「不知其所以乃」,亦謂不知其所以如此也。 補此「過」字,收繳上各「過」字。蹴,釋文「子六反」。大宗師篇「仲尼蹴然曰」,釋文:「崔云:『變色貌。』」韓詩外傳四:「顏淵蹴然變色。」魯有兀者叔山無趾,李云:「叔山,氏。」宣云:「無足趾,遂為號。」踵見仲尼。崔云:「無趾,故踵行。」 補讓王篇「納履而踵決」,成云:「履敗,納之,而根後決也。」謂踵為足根也。玉篇:「踵足後。」淮南地形訓「北有跂踵民」注:「跂踵,踵不至地,以五指行。」叔山無趾,故以踵行,與跂踵相反。郭乃訓踵為頻,又有訓為至者,均於本義不合。仲尼曰:「子不謹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雖今來,何及矣?」無趾曰:「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來也,猶有尊足者存,宣云:「有尊於足者,不在形骸。」 補釋文:「子不謹前,絕句。一讀以謹字絕句。」武按:應從「謹」字絕句,因「前既犯患」句與「雖今來」句有時間對立性故也。如將「雖」字移置「今」字之下,則兩句均以時間字冠首,意義更顯矣。尊足者,謂足雖刖,而德固未虧也。吾是以務全之也。夫天無不覆,地無不載,吾以夫子為天地,補以夫子為天地,故來求覆載。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!」孔子曰:「丘則陋矣。補自愧以形骸索之,而未能忘形也。夫子胡不入乎?請講以所聞!」無趾出。宣云:「徑去。」孔子曰:「弟子勉之!夫無趾,兀者也,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,而況全德之人乎!」前惡虧德,求學以補之,況無惡行而全德者乎! 補此「前」字,繳應上「前」字。無趾語老聃曰:「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?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俞云:「賓賓,猶頻頻也。賓聲、頻聲之字,古相通。廣雅釋訓:『頻頻,比也。』」郭云:「怪其方復學於老聃。」 正郭說非。學子,弟子也。孔子弟子三千,猶言「束脩以上,未嘗無誨」,即賓賓之意也。前節言王駘無心以動眾,此節言孔子有心以聚人。蓋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意在使人聞名慕之而來學也。一正一反,前後對照。如果學聃,何至蘄諔詭幻怪之名聞乎?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?」李云:「諔詭,奇異也。」按:呂覽傷樂篇作「俶詭」。木在足曰桎,在手曰梏。蘄,期同。言彼期以異人之名聞於天下,不知至人之於名,視猶己之桎梏邪? 補成云:「蘄,求也。」釋文:「蘄音祈。諔,尺叔反。詭,九委反。梏,古毒反。」老聃曰:「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」言生死是非,可通為一,何不使以死生是非為一條貫者,解其迷惑,庶幾可乎?無趾曰:「天刑之,安可解?」言其根器如此,天然刑戮,不可解也。 補言彼之本性,自願受此桎梏,如天之所刑也。
魯哀公問於仲尼曰:「衛有惡人焉,曰哀駘它。釋文:「惡,醜。李云:『哀駘,醜貌。它其名。』」 補釋文:「駘音臺。」丈夫與之處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婦人見之,請於父母曰『與為人妻,寧為夫子妾』者,十數而未止也。未嘗有聞其唱者也,常和而已矣。未嘗先人,感而後應。 補孔子集語引「常和人而已矣」其下,注云:「明本無人字。」武按:應照補。無君人之位,以濟乎人之死,宣云:「濟,猶拯也。」 補郭云:「明物不由權勢而往。」無聚祿以望人之腹。李楨云:「說文:『望,月滿也。』腹滿為飽,猶月滿為望,故以擬之。」 補郭云:「明非求食而往。」又以惡駭天下,非以美動人。 補釋文:「駭,胡楷反。崔本作駴。」成云:「驚駭。」和而不唱,未嘗招引人。知不出乎四域,知名不出四境之遠。 正淮南主術訓:「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,神不馳於胸中,智不出於四域。」注云:「信身在中。」是此「知」字當讀智。郭云:「不役思於分外。」成云:「忘心遣智,率性任真。」二說得之。王誤讀知如字,且平添一「名」字,非句義所有。且而雌雄合乎前。宣云:「婦人丈夫,皆來親之。」 補郭云:「入獸不亂群,入鳥不亂行。」成云:「雌雄,禽獸之類。」其意以為「雌雄」二字祇可以名禽獸也。然管子霸形篇「令其人有喪雌雄」,注:「失男女之偶。」則人之男女亦得名之。此總上丈夫婦人皆來會聚於其前也。是必有異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觀之,果以惡駭天下。與寡人處,不至以月數,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;郭云:「未經月,已覺其有遠處。」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國無宰,寡人傳國焉,成云:「國無良宰,傳以國政。」釋文:「傳,丈〔一〕專反。」 補釋文:「期音基。」悶然而後應,悶然不合於其意,而後應焉。 補釋文:「悶然,音門,李云:『不覺貌。』」成云:「不覺之容,亦是虛淡之貌。」氾而若辭。氾然不係於其心,而若辭焉。 補前漢賈誼傳:「氾乎若不繫之舟。」寡人醜乎,李云:「醜,慚也。」 補則陽篇「犀首聞而恥之」,又曰「華子聞而醜之」,同一句意。可知醜即恥也。卒授之國。無幾何也,去寡人而行,成云:「俄頃之間,逃遁而去。」寡人卹焉若有亡也,宣云:「卹,憂貌。」若無與樂是國也。是何人者也?」仲尼曰:「丘也,嘗使於楚矣,適見子食於其死母者,釋文:「,本又作豚。」郭注:「食,乳也。」 補釋文:「使,音所吏反,本亦作遊。,徒門反。」武按:史記孔子世家,陳、蔡聞楚聘孔子,乃發徒役,圍孔子於野。於是使子貢至楚,楚昭王興師迎孔子,然後得免。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,令尹子西阻之,昭王乃止。其秋,昭王卒於城父。孔子自楚反乎衛。是歲也,孔子年六十三,而魯哀公六年也。約在哀公十一年,季康子以幣迎孔子,孔子歸魯,以後不復出,並無使楚事。一本「使」作「遊」,是也。少焉眴若,皆棄之而走。釋文:「眴,本亦作瞬,司馬云:『驚貌。』」俞云:「眴若,猶眴然。徐無鬼篇:『眾狙恂然棄而走。』眴、恂,並●之假借。說文:『●,驚辭也。』始就其母食,少焉,覺其死,皆驚走也。」不見己焉爾,不得類焉爾。郭云:「生者以才德為類,死而才德去矣,故生者以失類而走也。」按:言子以母之不顧見己而驚疑,又不得其生之氣類而捨去也。所愛其母者,非愛其形也,愛使其形者也。成云:「使其形者,精神也。」 補成云:「郭注曰:『使形者,才德也。』而才德者,精神也。豚子愛母,愛其精神;人慕駘它,慕其才德者也。」戰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,不以翣資,郭云:「翣者,武所資也。戰而死者,無武也,翣將安施!」成云:「翣者,武飾之具,武王為之,或云周公作也。其形似方扇,使車兩邊。軍將行師,陷陣而死,及其葬日,不用翣資。是知翣者,武之所資,無武則翣無所資,以喻無神則形無所愛也。」李云:「資,送也。」 正釋文:「翣,所甲反。」武按:說文:「翣,棺羽飾也。天子八,諸侯六,大夫四,士二。」釋名釋喪制篇:「翣,齊人謂扇為翣。此似之也,象翣扇為清涼也。翣有黼有畫,各以其飾名之也。」呂氏春秋孟冬紀節喪篇:「世俗之行喪,載之以大輴,羽旄旌旗如雲。僂翣以督之,珠玉以備之,黼黻文章以飾之。」高注:「僂,蓋也。翣,棺飾也。畫黼黻之狀如扇翣於僂邊。」荀子禮論:「然後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數,皆有翣菨文章之等,以敬飾之。」注:「鄭康成云:『蔞翣,棺之牆飾也。以木為筐,以白布畫為雲氣,如今之攝也。』」淮南氾論訓:「周人牆置翣。」注:「周人兼用棺槨,故牆設翣,狀如今要扇,畫文,插置棺車箱以為飾。多少之差,各從其爵命之數也。」白虎通論:「周人浸文,牆置翣,加巧飾。」觀上各說,翣者,古所未有,因周人尚文,故有此巧飾。是飾其文也,郭、成乃謂為武飾,恐屬臆說。且自天子至士,皆得用之,特各從其爵命之數,多少不等耳。以呂氏所斥世俗之喪觀之,想其時庶人亦皆用翣,不復遵爵命之數矣,何以戰而死者獨不得用邪?惟荀子禮論〔二〕云:「刑餘罪人之喪,棺槨三寸,衣衾三領,不得飾棺。」豈以刑餘罪人之制待戰死者歟?夫戰而降敵,或臨戰而遁,因以致死者,則信乎其為罪人,而不得以翣資矣,然此皆不得謂之戰而死者也。所謂戰而死者,衝鋒陷陣,奮不顧身,殺敵力竭而死者也。若然者,豈僅武勇,且亦忠烈,國人方以其為國捐軀,崇德報功之不暇,而顧以刑餘罪人待之,斥去其翣乎!魯童汪踦死齊師,魯人欲勿殤,重汪踦,問於仲尼。仲尼曰:「能執干戈以衛社稷,雖欲勿殤也,不亦可乎!」豈此之戰而死者,獨不得比於汪踦乎?必無是理也。以此證之,郭、成之說,其不當明矣。武以為翣者,飾文也,戰則重武,而非講文之時。下所謂「無其本」者,無文之本也。且兵凶戰危,民人離散,亦何從為之備翣?而戰死者必非一人,又焉得人人而備之?此則其餘義也。刖者之屨,無為愛之,釋文:「為,于偽反。」郭云:「愛屨者,為足故耳。」皆無其本矣。翣本於武,屨本於足。 正翣本於文。為天子之諸御,不爪翦,補淮南兵略訓「不爪翦」,注云:「去手足爪。鬋、翦同。」不穿耳;御女不加修飾,使其質全。娶妻者止於外,不得復使。匹夫娶妻,休止於外,官不役之,使其形逸。 補禮記禮運:「三年之喪,與新有昏者,期不使。」形全猶足以為爾,上二事,皆全其形。而況全德之人乎!宣云:「德全則有本,人豈能不愛乎!」今哀駘它未言而信,無功而親,使人授己國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」 補德充於內,不形於外。寓言篇孔子云:「夫受才乎大本,復靈以生。」列禦寇篇:「搖而本才。」郭訓才為本性。釋文:「一本才作性。」與此「才」字義同。哀公曰:「何謂才全?」仲尼曰:「死生存亡,窮達貧富,賢與不肖,毀譽、饑渴、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,成云:「並事物之變化,天命之流行。」 補山木篇仲尼曰:「饑溺寒暑,窮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運物之泄也。」義與此同。日夜相代乎前,語又見齊物論篇。 補事變命行,互相替代,前逝後繼,不舍晝夜。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。宣云:「雖有知者,不能詰其所自始。」 補禮記儒行「其規為有如此者」,疏:「但自規度所為之事而行。」戰國策「齊無天下之規」,注:「規,猶謀也。」則規者,謀度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靈府。成云:「滑,亂也。」郭云:「靈府,精神之宅。」宣云:「惟其如是,故當任其自然,不足以滑吾之天和,不可以擾吾之靈府。」 補事變命行,既不可謀度其始,則維安於無可奈何,任天之行,而不可有所好惡入於靈府,以亂吾之和德也。庚桑楚篇「皆天也,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,不可內於靈臺」,義與此同。靈臺,即靈府,心之謂也。成,即下文「德者成和之修」之成也。又山木篇仲尼曰:「化其萬物,而不知其禪之者,焉知其所終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」亦足與此段相發明。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,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,李云:「兌,悅也。郤,間也。」宣云:「使和豫之氣流通,不失吾怡悅之性,日夜無一息間隙,隨物所在,同遊於春和之中。」正韻會:「兌,穴也。」易說卦傳云:「兌為口。」淮南道應訓云「則塞民於兌」,注:「兌,耳目口鼻也。」老子「塞其兌,閉其門」,王弼注:「兌,事欲之所由生;門,事欲之所由從。」則王意亦以穴訓兌也。文子下德篇:「人之情,思慮聰明喜怒也。故閉四關,(注:耳目口鼻。)止五遁,(注:五情。)即與道淪。是故神明藏於無形,精氣反於至真。」據上各說,則此文為使和氣逸豫流通於內,而毋使散失於耳目口鼻之穴也。下文「內保之而外不蕩」,即為此文取譬。蓋修道之要,在嗇精凝神,如和氣由竅穴散失,則精無由嗇,而神無由凝,斯道無由成。故上文曰「聽止於耳」,曰「徇耳目內通〔三〕」,即恐失於兌也。老子之塞兌,文子之閉關,亦同此義。能不失於兌,則能如文子所云「神明藏於無形,精氣反於至真」矣。否則,神明何由藏?精氣何由反哉?廣成子語黃帝以至道,亦惟曰:「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。」又曰:「慎女內,閉女外。」所謂無視聽而閉外,非即不失於兌之義乎?如道家之魏伯陽,則尤明揭其旨曰:「耳、目、口三寶,固塞勿發揚。」蓋由此文悟得者也。此文道家視之為祕要,而郭、成諸氏,乃訓之為悅,無亦昧於莊氏之旨,而未尋究前後文義乎!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。宣云:「是四時不在天地,而吾心之春,無有間斷,乃接續而生時於心也。」 補「接」字,承「日夜無郤」;「時」字,承「春」。即日夜接續,生春和之氣於心而不間也。與老子「綿綿若存,載營魄抱一,能無離乎」之義同。綿綿者,即接而無郤也。抱一者,如在宥篇「我守其一以處其和」也。又陰陽合一謂之和,則抱一即處和也。能無離者,勉人處和不可斷離,即接而生和也,又與易「成性存存」之義同。陳淳曰:「性字從生從心,是人生來具是理於心,方名曰性。」是性即具理之心也。朱注:「存,謂存而又存,不已之意。」亦即接而生春和之時於心也。推之佛書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,其義亦無不同。無所住者,可釋為無所執著,亦可釋為無所停住。無所停住,即接之義也。生其心者,生其清淨心也。欲清淨生心,不和而能之乎?蓋不和則陰陽不調,心必煩擾矣。此數語,為修道奧竅,儒與釋不能外之也。是之謂才全。」「何謂德不形?」曰:「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郭云:「天下之平,莫盛於停水。」其可以〔四〕為法也,郭云:「無情至平,故天下取正焉。」 補至平者莫如水,故人之求平者,皆以水為準則。天道篇:「水靜則明燭鬚眉,平中準,大匠取法焉。」大匠取法者,如考工記「匠人建國,水地以縣」,注:「於四角立植,(疏:柱也。)而縣以水,望其高下。高下既定乃為位而平地。」如今建築家用水準器以取平然,故曰「其可以為法也」。心而能平,亦猶是焉。內保之而外不蕩也。蕩,動也。內保其明,外不動於物。 補文子上德篇:「莫鑒於流潦而鑒於止水,以其內保之止而不外蕩。」武按:平則能內保,停則不外蕩,此喻內保其和而不失於兌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宣云:「修太和之道既成,乃名為德也。」 補繕性篇「夫德者,和也」,言得和於心謂之德。此為上文「遊心於德之和」作釋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離也。」含德之厚,人樂親之。 補物不能離者,物自最之也,此為德之符。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:「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執民之紀,而憂其死,成云:「執持綱紀,憂於兆庶,飲食教誨,恐其夭死。」 補成云:「姓閔,名損,字子騫,宣尼門人,在四科之數,甚有孝德,魯人也。」論語「德行顏淵、閔子騫」,即其人也。吾自以為至通矣。今吾聞至人之言,宣云:「孔子之言哀駘它者。」恐吾無其實,輕用吾身而亡其國。補孔子集語引「其國」作「吾國」,崇本、世本同,當從之。吾與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」
〔一〕「丈」原作「文」,據釋文改。
〔二〕「荀子禮論」原作「周禮縫人」,據荀子改。
〔三〕「通」原誤「遁」,據人間世篇改。
〔四〕「以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下補正同。
闉跂支離無脤成云:「闉,曲也。謂攣曲企踵而行。脤,脣也。謂支體坼裂,傴僂殘病,復無脣也。」釋文:「脤,徐市軫反。又音脣。」 補釋文:「闉音因,郭烏年反。跂音企。」說衛靈公,靈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上說言說,下說音悅。其下同。釋文:「脰,頸也。李云:『肩肩,羸小貌。』李楨云:「攷工梓人文『數目顅脰』,注云『顅,長脰貌』,與肩肩義合。知肩是省借,本字當作顅。」按:衛君悅之,顧視全人之脰,反覺其羸小也。 正釋文:「脰音豆。」武按:各注均未得解。此處李訓肩肩為羸小,亦無顯據,難免臆說。全人之脰,本非羸小,而視之為羸小,必目病眚者也。未據靈公目眚,何致有此妄見?說殊未愜。李楨改為攷工記之「顅」,鄭注「顅,長脰貌」,不過頸長耳,有何取義乎?並未足以明其形之惡。如勾踐頸長,滅吳霸越,為當時盟主,不反明頸長之可貴乎?是改亦非也。考說文「肩,膊也」,廣韻「肩,項下」,書盤庚傳「肩,任也」,左傳襄二年「鄭子駟請息肩於晉」註「以負擔喻」。本句上「肩」字,項下之膊也;下「肩」字,任也,負擔也。猶之冠冠履履,風風雨雨,曾滌生氏所謂實字虛用也。其脰肩肩者,謂其頸乃肩膊肩負之也。言靈公視闉跂而悅之,忘其形之惡,視形全之人,惟見其以肩任負其頸耳,猶之天地篇所言「橫目之民」。目橫於面,脰豎於肩,皆舉一以概其全也。蓋闉跂德充於內,故靈公忘形悅德,非然者,形貌雖全,不過以肩肩脰之常人耳。蓋以肩肩脰,人人如此,無足悅也。下文「德有所長,形有所忘」句,即說明此處之義者也。荀子非相篇:「衛靈公有臣曰公孫呂,身長七尺,面長三尺,焉廣三寸,鼻目耳具而名動天下。」此則靈公悅德忘形之實證也。甕●大癭說齊桓公,桓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說文:「癭,瘤也。」李云:「甕●,大癭貌。」 補釋文:「甕,烏送反。●,烏葬反。癭,一領反。」此段,即下「形有所忘」也。
故德有所長,而形有所忘,總上。人不忘其所忘,而忘其所不忘,此謂誠忘。形宜忘,德不宜忘;反是,乃真忘也。故聖人有所遊,遊心於虛。 正遊心於德之和。而知為孽,智慧運動,而生支孽。 正說文通論:「孽之言櫱也。」若木既伐而生,猶顛木之有曲櫱也。凡情與事之生,皆由於知,猶樹之生櫱也。下三「為」字,即皆由知所生。約為膠,禮信約束,而相膠固。德為接,廣樹德意,以相交接。工為商。工巧化居,以通商賈。聖人不謀,惡用知?心無圖謀,故不用智。 補庚桑楚篇:「知者謨也。」又曰:「至知不謀。」不斲,惡用膠?質不彫琢,何須約束?無喪,惡用德?德之言得也。本無喪失,何用以德相招引? 補秋水篇:「至德不得。」不貨,惡用商?不貴貨物,無須通商。 補老子曰:「聖人欲不欲,不貴難得之貨。」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者,天食也。釋文:「鬻,養也。」知、約、德、工四者,天所以養人也。天養者,天所以食之也。既受食於天,又惡用人?既受食於天矣,則當全其自然,不用以人為雜之。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屏絕情感。 補無好惡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;成云:「和光混跡。」 補大宗師篇云:「方且與造物者為人。」義與此同。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絕是非之端。 補無好惡之情,故無是非之端。眇乎小哉!所以屬於人也。謷乎大哉!獨成其天。崔云:「類同於人,所以為小;情合於天,所以為大。」成云:「謷,高大貌也。」 補眇,釋文「亡小反」。釋名釋疾病云:「眇,小也。」謷,釋文「五羔反」。武按:大宗師篇云:「其一,與天為徒;其不一,與人為徒。」可作此處參證。惠子謂莊子曰:「人故無情乎?」莊子曰:「然。」惠子曰:「人而無情,何以謂之人?」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成云:「虛通之道,為之相貌;自然之理,遺其形質。」惡得不謂之人?」惠子曰:「既謂之人,惡得無情?」莊子曰:「是非吾所謂情也。宣云:「言惠子先誤認情字。」按:郭以是非承上言,非。吾所謂無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」宣云:「本生之理,不以人為加益之。」補自然者,天也。常因自然,與刻意篇「循天之理」同義。老子曰「益生曰祥」,前漢五行志「妖孽自外來謂之祥」,謂增益其生為凶妖也。老子又曰「無以生為者,是賢於貴生」,即因其自然之生,而不益之以人為也。養生主篇之「盡年」,寓言篇之「窮年」,即任其天年自然窮盡而已,皆不益生之義。莊子之道,在養生而不益生。惟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以期如大宗師篇所云「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」,即養生也。上所謂和者,無好惡也,故「不以好惡傷身」句,乃修和之功夫也。惠子曰:「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」成云:「若不資益生道,何以有其身乎?」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無以好惡內傷其身。有其身者如此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。成云:「槁梧,夾膝几也。言惠子疏外神識,勞苦精靈,故行則倚樹而吟詠,坐則隱几而談說,形勞心倦,疲怠而瞑。」 正槁梧,解詳齊物論「惠子之據梧也」句下。天選子之形,選,解如孟子「選擇而使子」之選。子以堅白鳴!」言子以此自鳴,與公孫龍「堅白」之論何異?齊物論所謂「以堅白之昧終」也。解見前。 正堅白者,以堅石與堅,白馬與白,離而兩之以為題,於無理中說理,以口辯相勝者也。公孫龍倡之,一時和者群起。其目甚多,如「卵有毛」、「雞三足」之類,見荀子勸學篇。本書天下篇末所載,即惠子之堅白辯,蓋惠子固其中之雄也。故此處注,不必再涉及公孫龍,句固未嘗言「子以公孫龍之堅白鳴」也。
大宗師第六 本篇云:「人猶效之。」效之言師也。又云:「吾師乎!吾師乎!」以道為師也。宗者,主也。
正天下篇云「以天為宗」,與此所謂「大宗」者義別。天道篇云:「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,此之謂大宗大本,與天和者也。」蓋謂和為大宗也。然易云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本書則陽篇「陰陽,氣之大者也,道者為之公」,言道為陰陽之公名也。田子方篇「兩者交通成和」,兩者,謂陰陽也。據此,則陰陽之公名為道,陰陽之相合為和。是則和乃道之質也,故天道篇謂和為大宗,即無異謂道為大宗也。莊子何故謂天為宗,而謂道為大宗?則老子曰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」,法者,師也,即人師地,地師天,天師道也。本篇「夫道」節,謂道「生天生地」。夫天既法道,道既生天,則謂天為宗,謂道為大宗,又何疑乎?且「夫道」節「長於上古不老」句,指道言之也。篇末「吾師乎」下,亦有此句,則其所謂吾師者,亦指道言之也。而天道篇「大宗大本」下,所引「長於上古」諸句,概與本篇末同,則所言謂和為大宗,無異謂道為大宗,尤為明確矣。由以上所證,則此所謂大宗者,道也;所謂大宗師者,以道為師也。
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為者,天而生也;凡物皆自然而生,則當順其自然。 補天地篇:「無為為之之謂天。」夫「無為為之」者,即其所為循天之理,因乎自然,而不雜以人為也,如下所舉「真人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謨士」等是也。故此所謂「天之所為」,即下真人之所為也;「人之所為」,即下狐不偕諸人之所為,而過乎其當者也。總提於此,以為下文綱領。刻意篇云「虛無恬淡,乃合天德」,達生篇云「形全精復,與天為一」,即天而生也。蓋以「虛無恬淡」而至「形全精復」,下所舉真人之所為亦可以此八字概之。知人之所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養其知之所不知,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兩其知,音智。不強知,則智得所養。郭云:「知人之所為者有分,故任而不強也;知人之所知者有極,故用而不蕩也。故所知不以無涯自困。」 補明此為知之盛,而非知之真也。齊物論云:「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」養生主云: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矣。」夫人之所為者事也,事之能御者知也,事無涯,故知亦無涯。所謂知人之所為者,因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,而不離人以獨異,則應知人之所為也,即下文「與人為徒」也。所謂養其知之所不知者,言知乎其所能知,不強知其所不知者,是不以有涯隨無涯也,則得終其天年而不殆矣。若狐不偕諸人,知人之所為,而不知養其不知者,故除箕子徉狂僅免外,皆餓死蹈河而中道夭也。雖然,有患。成云:「知雖盛美,猶有患累,不若忘知而任獨也。」 正知雖盛矣,然未能登假於道,非真知也,故不能無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成云:「知必對境,非境不當。境既生滅不定,知亦待奪無常。唯當境、知兩忘,然後無患。」 正注非。下文「若化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且方將化,惡知不化哉?方將不化,惡知已化哉」?即證此文之義。蓋欲知已化,必待已化之時,其知然後當;欲知未化亦然。故曰「知有所待而後當」。未化,生也;已化,死也。死生命也,人何能定?故曰「特未定也」。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所謂人之非天乎?成云:「知能運用,無非自然。是知天之與人,理歸無二,故謂天即人,謂人即天。所謂吾者,莊生自稱。此則泯合天人,混同物我也。」 正注非。蓋其所待者既未定,則吾之所知者惡能必其為真?吾所謂天理者,或墮於人為;吾所謂人為者,或反合於天理矣。如狐不偕等之死,彼必自以為知之真而死之當矣,安知其行名失己,忘身不真,役人之役,而不自適其適者哉?齊物論云:「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」語意正與此同。且有真人,而後有真知。郭云:「有真人,而後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亂。」 補真知,較知之盛進一層說。知之真者,則不墮於人為之偽。何謂真人?補此句啟下「古之真人」四節。古之真人,不逆寡,虛懷任物,雖寡少,不逆忤。 補逆,不順也。天地篇:「是謂玄德〔一〕,同乎大順。」大順,即一無所逆也,尚何寡之逆乎?不雄成,不以成功自雄。 補徐無鬼篇「成固有伐」,雄成之謂也。此常人之情也,真人則不爾。老子曰:「不為而成。」又曰:「以其終不自為大,故能成其大。」不自以為大,即不自以為雄也。本篇:「無不毀也,無不成也。」齊物論:「其成也,毀也。」夫視成毀如一,尚何成之雄乎?不謨士。成云〔二〕:「虛夷而士眾自歸,非謀謨招致。」 正注非。庚桑楚篇:「至知不謀。」真人然後有真知,即至知也,故不與士謀。若然者,過而弗悔,當而不自得也。成云:「天時已過,曾無悔吝之心;分命偶當,不以自得為美。」 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若知之所待者已成過去,亦不追而悔之,此釋家所謂「過去心不可得」也。若如其所待而知當,亦不自以為得,此與不雄成之義同,釋家所謂「現在心不可得」也。上文所謂謨者,謀議未來也。不謨士,則釋家所謂「未來心不可得」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。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危難生死,不以介懷。其能登至於道,非世之所為知也。 補知能登假於道,斯為真知,非僅盛也。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成云:「絕思想,故寢寐寂泊。」其覺無憂,郭云:「隨所寓而安。」其食不甘,成云:「不耽滋味。」 補老子曰:「味無味。」又曰:「五味令人口爽。」王弼注:「爽,差失也。」故不甘食。其息深深。李云:「內息之貌。」真人之息以踵,成云:「踵,足根。」宣云:「呼吸通於湧泉。」 補湧泉穴,一名地衝,在足心陷者中,屈足卷指宛宛中。黃庭經云:「三關之中精氣深,九微之內幽且陰。口為天關精神機,足為地關生命棐,手為人關把盛衰。」武按:人恃息以生,道家養生,故調息。息由口鼻出入,故為天關精神之氣機,調之既久,其息深深,則下聚於丹田,因而通於足之湧泉穴,所謂「地關生命棐」也。觀此,足以證真人踵息之義。考足腎經脈屬少陰,斜從小指趨足心湧泉穴,循內踝之後,別入跟中,上●內,出膕內廉,尋上股內後廉,直貫脊,屬腎,從腎貫肝膈,入肺中,挾舌本,循喉嚨。然則息由口經喉,入肺,至足踵,固自有經脈以通之,踵息之說,非不可能也。以上真人一。眾人之息以喉。宣云:「止於厭會之際。」 正「厭會」誤倒,應作「會厭」。靈樞經憂恚無言篇:「會厭(平聲)者,音聲之戶也。」又云:「厭小而疾薄,則發氣疾,其開合利,其出氣易。其厭大而厚,則開闔難,其出氣遲,故重言也。」武按:會厭,在咽喉之兩旁,能張能收。食入則收掩其喉,音出則張開,故曰「音聲之戶」,乃喉之門也。平人之息,吸由口鼻,經會厭而入於肺,復由肺呼出。然則眾人之息實以肺,此謂以喉者,特言其息之淺耳。然使肺氣鬱而不通,則亦以喉息矣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屈服,謂議論為人所屈。嗌,喉咽也。嗌,聲之未出;言,聲之已出。吞吐之際,如欲哇然,以狀無養之人。 補釋文:「嗌音益。哇,獲媧反,崔一音於佳反。簡文云:『嘔也。』」其耆欲深者,其天機淺。情欲深重,機神淺鈍。 補耆與嗜同。以上真人二。古之真人,不知說生,不知惡死;郭云:「與化為體。」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;釋文:「距,本又作拒。李云:『欣出則營生,拒入則惡死。』」 補釋文:「訢音欣。距音巨。」翛然而往,翛然而來而已矣。成云:「翛然,無係貌。」 補釋文:「翛,李音悠。向云:『翛翛然〔三〕無心而自爾之謂。』」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終;宣云:「知生之源,任死之歸。」 補不忘其所始,與德充符篇「保始」之義同。蓋始者,指道也;保者,守而不忘也。義見彼句下。命之當終者天也,當任而安之,有心以求,則以人助天也。受而喜之,宣云:「受生之後,常自得。」 正注非。如注謂受生自得,則與上文「其出不訢」,與下文「不悅生」矛盾。此承上句「始」字。始指道也,故曰「受而喜之」,與下文「不以心捐道」一意相承。忘而復之。宣云:「忘其死,而復歸於天。」 正此承上「不忘其始」來,謂復其始也。猶之孔子之「克己復禮」,孟子之「收放心」,蓋人欲除則天理自復矣。是之謂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謂真人。郭云:「物之感人無窮,人之逐欲無節,則天理滅矣。真人知用心則背道,助天則傷生,故不為也。」俞云:「據郭注,捐疑偝之誤。」 正尋省上下文義,「捐」字不誤。說文:「捐,也。」上文「不忘其所始」,「受而喜之,忘而復之」,即不以心捐其道也。不以人助天者,承上「不求其所終」來。求其所終者,人為以求之也,猶之宋人助苗之長也。苗長,天也;助之長者,人也,助之適以害之矣。「是之謂真人」句,答上文「何謂真人」。若然者,其心志,宣云:「志當作忘。無思。」 正「志」字不誤。如作「忘」,心既忘矣,安能如下文「喜怒通四時,與物有宜」乎?此二者,皆心之用也。「若然」句,總承上文;「其心志」則承「受而喜之」、「不以心捐道」等句。說文:「志,心之所之也。」靈樞經本神篇:「心有所憶謂之意,意之所存謂之志。」論語:「志於道。」此義亦同,即心之所之者道也,即不以心捐道也。又素問陰陽別論說心云:「在志為喜。」王冰注云:「喜為心志。」此為本句確解。因喜為心志,則上「受而喜之」,與下「喜怒通四時」之二「喜」字,皆心志也。心不捐道,亦以其受而喜之也。其容寂,宣云:「無為。」其顙頯,宣云:「顙,額也。」頯,大樸貌,宣云「恢上聲」。 正釋文:「頯,徐去軌反,郭苦對反。」武按:「天道篇「而顙頯然」句下,引成云「顙額高亢,顯露華飾」,此則訓為大樸,同一頯之形容詞,不應前後相歧。此處當訓為高亢顯露,至「華飾」二字,成氏任意所加,應從刪節。蓋秋容寂寞,春氣昭舒,故青陽一至,則生氣開展,草木萌生,群蟲啟蟄,此即高亢顯露之象也。故「寂」字,籠下「淒然似秋」;「頯」字,籠下「煖然似春」。可見莊文謹嚴有法,非漫然下字,惜各注家均未尋省及此。淒然似秋,煖然似春,郭云:「殺物非為威,生物非為仁。」 補釋文:「煖音喧,徐況晚反。」武按:上句承「容寂」,下句承「顙頯」。即其容寂,淒然似秋;其顙頯,煖然似春也。喜怒通四時〔四〕,宣云:「喜怒皆無心,如四時之運〔五〕。」與物有宜,而莫知其極。隨事合宜,而莫窺其際。正淒然似秋,裁制萬物,各有所宜,循環無窮,而莫知其所止極。故聖人之用兵也,亡國而不失人心;崔云:「亡敵國而得其人心。」 補不失人心,由於與物有宜也。此與上句,承「淒然似秋」說。利澤施於萬物,不為愛人。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。 補長養萬物,任天之行而已,不為愛人而施也。此承「煖然似春」說。故樂通物,非聖人也;不求通物,而物情自通,為聖人。 補聖人喜怒通四時,而不通物。四時運行,而萬物自通,如春之任物自長,不助其長也。聖人亦任物自通,如樂之,則為有心而任知矣。有親,非仁也;至仁則無私親。 補天運篇:「至仁無親。」有親則私也,與利澤施於萬物者異矣。天時,非賢也;宣云:「擇時而動,有計較成敗之心。」 正真人與物為春,接而生時於心者也;喜怒通四時,與物有宜者也。蓋以知為時,而不以旦夕遷流之天時為時也。如以天時為時,必致勞生逐時,則非賢矣。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利害不觀其通,故有趨避。 補齊物論「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」,能通利害為一也。不通,非君子矣。此君子,指在位者言。行名失己,非士也;成云:「必所行求名而失己性,非有道之士。」 補士,指在野者言。逍遙遊篇「名者,實之賓也」,以名假而實真也。專行乎名者,必失己之真。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宣云:「徒棄其身,而無當真性,為世所役,非能役人。」 補因行名而亡身,是因假而亡真也,則身有不當亡而亡者矣,如狐不偕輩是也。非役人,乃役於人也;役於人,即失己也。下引古人以明此二句之義。若狐不偕、成云:「姓狐,字不偕,堯時賢人,不受堯讓,投河而死。」務光、成云:「夏時人,餌藥養性,好鼓琴,湯讓天下,不受,負石自沉於廬水。」伯夷、叔齊、箕子胥餘、司馬云:「胥餘,箕子名。尸子曰:『箕子胥餘,漆身為厲,被髮佯狂。』」紀他、成云:「湯時逸人,聞湯讓務光,恐及乎己,遂將弟子,蹈於窾水而死。申徒狄聞之,因以踣河。」 補釋文:「他,徒河反。」申徒狄,釋文:「殷時人,負石自沉於河。」是役人之役,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郭云:「斯皆舍己效人,徇彼傷我者。」宣云:「為人用,快人意,與真性何益!」 補上之諸人,皆行名失己,亡身不真者也,與真人之所為者異矣。此節證上文人之所為,然不知養其所不知,以致不終其天年者。古之真人,其狀義而不朋,郭云:「與物同宜,而非朋黨。」俞云:「郭注非也。此言其狀,非言其德。義讀為峨。天道篇『而狀義然』,即峨然也。朋讀為崩。易『朋來無咎』,漢書五行志引作『崩來無咎』,是也。義而不朋,言其狀峨然高大而不崩壞也。」 正「狀」字統攝下文,至「悗乎忘其言也」止;「義」字由上「淒然似秋」、「與物有宜」生出。郭說尚適,俞必改「義」為「峨」,改「朋」為「崩」,又於「義」下加「然」字,費如許周折,然後成其「峨然高大而不崩壞」之說,驗之上下文義,毫不相干。且容狀非山陵樓觀比,何可以崩壞說乎?考禮記鄉飲酒義:「西方者秋。秋,愁也。愁之以時察,守義者也。」注:「察,嚴殺之貌。」故曰「義」字由上文「秋」字生出也。下文「●萬物而不為義」,●即嚴殺之義。本篇脈絡,前後原屬一貫。又釋名:「義,裁制萬物使各宜也。」白虎通情性篇:「義者,宜也,斷決得中也。」夫裁制萬物,斷決得中,故不與物相朋黨也,秋何嘗私物而有所朋乎?朱桂曜云:「鶡冠子備知篇:『故為者敗之,治者亂之。敗則傰,亂則阿;阿則理廢,傰則義不立。』陸注:『傰,黨也。』傰則義不立,正與此處『義而不朋』同意。漢書王尋傳『南山群盜傰宗等』,注蘇林曰:「傰音朋。』」武按:集韻:「傰同朋。」又管子幼官篇劉績注:「傰即朋字。」此引實為「義而不朋」確證,足證俞說迂繆。若不足而不承,宣云:「卑以自牧,而非居人下。」補此句承「狀」字。說文:「承,受也。」老子曰:「廣德若不足。」蓋德足而若不足也。盜跖篇:「足而不爭。」又曰:「不足,故求之。」真人則不僅不爭不求,且與之而不受也。與乎其觚而不堅也,王云:「觚,特立不群也。」崔云:「觚,稜也。」李楨云:「觚是孤借字。釋地『觚竹』,釋文『本又作孤』。此孤、觚通作之證。孤特者,方而有稜,故字亦借觚為之。『與乎其觚』,與『張乎其虛』對文,「與」當是●之借字。說文:『●,安行也。』」按:不堅,謂不固執。 正此句申說「義而不朋」之義。下「與乎止我德」之與字,王訓相接意,可移以訓此「與」字。李謂為●借,安行也,句無此意,殊屬穿鑿。觚,說文「鄉飲酒之爵也。」史記酷吏傳「漢興,破觚而為圜」,集解:「觚,方。」索隱:「觚,八稜有隅者。」言真人義而不朋,與世相接,猶觚之方而不圜也。然其不朋者,特和而不同耳。與物有宜,亦不堅執也。李乃謂觚為孤借,亦好橫生枝節矣。張乎其虛而不華也,成云:「張,廣大貌。」按:廓然清虛,而不浮華。 正此申說若不足而不承之義。不足者,虛也。虛則易流於華而不實,華而不實則誠不足矣。真人者,若虛而實實,故不華也。此即老子「大盈若沖」之義也。邴邴乎其似喜乎!向云:「邴邴,喜貌。」郭云:「至人無喜,暢然和適,故似喜也。」 正釋文:「邴邴,音丙,簡文云:『明貌。』」言邴邴乎其狀似以明知自喜乎!此與下句貼知說;自此至「俛乎忘言」句,各以二句分貼知、德、禮、刑說。崔乎其不得已乎!向云:「崔,動貌。」成云:「迫而後動,非關先唱,故不得已而應之也。」 補以知為時,時至而動,動於知之所不得已,非喜之也,故上句言「似喜」。滀乎進我色也,簡文云:「滀,聚也。」宣云:「水聚則有光澤。言和澤之色,令人可親。」 補漁父篇:「真在內者,神動於外。」大學曰:「德潤身。」淮南原道訓云:「子夏得道而肥。」呂覽士容論任地篇「人肥必以澤」,高注:「人肥,則顏色潤澤。」蓋德者,得道也。德充於內,故色澤於外也。下文女偊「色若孺子」,即證此義。與乎止我德也,與,相接意。宣云:「寬閒之德,使我歸止。」 正「與」字,成訓容與。滀乎進色者,由於容與止我德也。此與上句貼德說。厲乎其似世乎!崔本「厲」作「廣」,當從之。俞云:「世乃泰之借字。廣與泰義相應。」郭慶藩云:「厲、廣古通借。泰字作大。世、大古亦通借。」 正「厲」「世」二字,皆當如字。厲,猶前漢書儒林傳「以厲賢才焉」之厲。言勉厲於禮,其狀如世人之所為也。此句應上「人之所為」,伏下「與人為徒」。謷乎其未可制也,成云:「謷然高遠,超於世表,不可禁制。」補勉厲於禮,特似世人耳,實則謷然高遠,不為世俗之禮所拘制也。下文孟子反、子琴張。不憒憒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耳目,故臨尸而歌,斥子貢曰「惡知禮意」,即證此意也。此與上句貼禮說。連乎其似好閉也,李云:「連,綿長貌。」郭云:「綿邈深遠,莫見其門。」成云:「默如關閉,不聞見也。」釋文:「好,呼報反。」悗乎忘其言也。釋文:「悗,忘本反。」成云:「悗,無心貌。以上言真人德行,下明其利物為政之方。」 正注非。好閉,故忘言。此二句,遙應「淒然似秋」句。秋氣收歛,故曰「好閉」。秋氣肅殺,刑之義也。靈樞經寒熱病篇「舌縱涎下,煩悗」,注音悶。又本藏篇「心高則滿於肺,中悗而善忘,難開以言」,正與此及上句義同。難開,即上句「好閉」也。且均就心說,彼義並貼秋說,蓋肺為秋藏也。故此二句,貼刑說。以刑為體,郭云:「刑者治之體,非我為。」 補此及下三句,方明出知、德、禮、刑四字。以禮為翼,郭云:「禮者,世所以自行,非我制。」以知為時,郭云:「知者時之動,非我唱。」以德為循。郭云:「德者自彼所循,非我作。」以刑為體者,綽乎其殺也;郭云:「任治之自殺,故雖殺而寬。」 補下文「殺生者不死」,「外生」,「以生為附贅懸疣」等句,皆殺義也。知北遊篇引老子曰「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」,義亦相同,皆此處之例證也。此以下至「勤行者也」,再就知、德、禮、刑四義分釋之。以禮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;郭云:「順世所行,故無不行。」 正漁父篇:「禮者,世俗之所行〔六〕也。」鳥行以翼,世行以禮,和光同塵,與人為徒,而為人之所為,故曰「所以行於世也。」以知為時,不得已於事也;知以應時,不得已於世事,隨宜付之。 補文子道原篇:「夫事生者,應變而動。變生於時,知時者無常之行。」又曰:「物至而應,智之動也。」此足以釋「以知為時」之義。言事物來觸之時,知不得已而應之,餘時則寂然無知,亦泯然無時,故知動則時生,知寂則時滅。人於夢寐之際,何嘗有時乎?以德為循者,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,宣云:「德之所在,人人可至,我特循之耳。如丘之所在,有足者皆可至,我特與同登耳,非自立異。」按:無意於行,自然而至,故曰「與有足者至」也。 正說文:「循,順行也。」天地篇:「是謂玄德〔七〕,同乎大順」眾人之所行,我順而行之,而不矯異,即同乎大順也,即循乎玄德也。淮南詮言訓「至德道者若丘山,嵬然不動,行者以為期也」,注:「行道之人,指以為期。」據此,可以明本義。言吾之於德,循之而行,猶之與有足者指丘為期,循之而至也。蓋丘可遠見,行者每以為前途之鵠,庶不歧趨。而德亦吾行之鵠,惟有順而循之而已。而人真〔八〕以為勤行者也。宣云:「人視真人為勤行不怠,豈知其毫未以我與乎!」 正我循德而行,容與而止,行實未勤也。而人乃以為勤行,無亦人多不循行乎德,故以不勤者為勤邪!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成云:「既忘懷於美惡,亦遺蕩於愛憎。故好與弗好,出自凡情,而聖智虛融,未嘗不一。」 補人情好有差等,不好亦然。真人於此,不生差別心,視之一也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成云:「其一,聖智也;其不一,凡情也。凡、聖不二,故不一皆一之。」 正好一矣,不好一矣,然好與不好對,仍不一也。真人且不知悅生,不知惡死,尚何好不好之分乎?故曰「其不一也一」。其一,與天為徒;其不一,與人為徒。成云:「同天人,齊萬致,與天而為類也。彼彼而我我,與人而為徒也。」 正同生死,一好惡,喜怒通四時,利澤施萬物,不為愛人,此與天為徒也,為天之所為也。禮,所以講節文者也。儀文繁委,至不一也,而真人以禮為翼,厲乎似世,此與人為徒也,為人之所為也。天與人不相勝也,是之謂真人。成云:「雖天無彼我,人有是非,確然論之,咸歸空寂。若使天勝人劣,豈謂齊乎!此又混一天人,冥同勝負。體此趣者,可謂真人。」 補「天」與「人」二字,跟篇首來,至此暫作一收。「是之謂真人」句,再答上文「何謂真人」句,並收束上「古之真人」四節。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與,皆物之情也。死生與夜旦等,皆由天命,不可更以人與。此物之情,實無足係戀也。 補與同預,參預也。死生由命,夜旦由天,人不得而參預也。「命」字「天」字,為以下各節主腦。彼特以天為父,而身猶愛之,而況其卓乎!身知愛天,而況卓然出於天者乎! 正彼,指上「命」字。命者,我之生命也。之,指「彼」字。卓,指道。言命生於天,故以天為父。天生於道,道則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。此文謂命出於天,而身尚愛之,況道卓立於天地之先者乎!此伏下「夫道」節。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,宣云:「勢分勝乎己。」而身猶死之,宣云:「效忠。」而況其真乎!身知愛君,而況確然切於君者乎! 正「真」字,即下文孟子反、子琴張所歌「嗟來桑戶乎,而已反其真」之真。莊子之旨,在不悅生惡死,以死為歸真,與上句「死」字方能相應。上二句,此句之喻也。「桑戶」節,證此句之義者也。漁父篇:「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」又曰:「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。」形死而精誠不死,人於忠君不惜死,何獨於離形反真而顧惡死乎!上「真人」四節,即說明此「真」字。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溼,相●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喻貪生懼死,不如相忘於自然。「泉涸」四語,又見天運篇。 正釋文:「涸,戶各反,爾雅云:『竭也。』呴,況於、況付二反。●,本又作濡,音儒,一音如戍反。沫音末。」武按:此與「譽堯」二語,為下文「桑戶」節內子貢、孔子問答設喻之伏筆。彼節「魚相忘乎江湖」,繳應此文者也,詳於此,故略於彼。彼節「人相忘乎道術」,繳應「譽堯」二語者也。莊文中往往有此佈置,奇肆錯綜,令人不易捉摸,然細加審按,脈絡貫串,有條不紊也。然此文亦兼作下「善吾生」二語之喻,言善生無救於死,猶魚處陸相呴相濡,欲善生以救死也,然溼沫有幾,瞬即涸斃,斯須之善,何益於生也!王懋竑疑此文為錯簡,其亦未加細按乎?與其譽堯而非桀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宣云:「此道字輕,謂是非之道。言譽堯非桀,不如兩忘其道;好生惡死,不如兩忘其累。」按:二語又見外物篇,下三字作「閉其所譽」。正此為「桑戶」節中作伏筆,說已見上,然亦兼繳應上「其好之也一」數句,及「死生命也」二句。蓋譽堯,好之也;非桀,不好之也。兩忘化其道,即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也。又死生之間,相去甚促,無異夜旦之常。知北遊篇云:「雖有壽夭,相去幾何!奚足以為堯、桀之是非!」正同此義。此與上「涸魚」數句,在全篇中籠上鎖下,為一大關紐。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宣云:「純任自然,所以善吾生也。如是,則死亦不苦矣。」按:六語又見後。列子天瑞篇:「人胥知生之樂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憊,未知老之逸;知死之惡,未知死之息也。」 正宣說非。文謂人每樂生,不知大塊乃以生勞我也;每畏老,不知大塊乃以老使我得逸也;每惡死,不知大塊乃以死使我得息也。然則生亦何必樂!不必樂,則不必善矣。生與死同,善生,直善死耳。善死云者,乃駁辭,非許辭也。蓋善生者,意在益生,益生者不祥。本篇一則曰「不知悅生」,再則曰「外生」,曰「殺生者不死」,是不主善生也。宣云「善生則死不苦」,本書何嘗有以死為苦之意乎?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島也。謂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舟可負,山可移。宣云:「造化默運,而藏者猶謂在其故處。」 補列子天瑞篇:「粥熊曰:『運轉亡已,天地密移,疇覺之哉!』」藏大小有宜,猶有所遯。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,是恆物之大情也。藏無大小,各有所宜,然無不變之理。宣云:「遯生於藏之過,若悟天下之理,非我所得私,而因而付之天下,則此理隨在與我共之,又烏所遯哉!此物理之實也。」按:恆物之大情,猶言常物之通理。 正舟小於山,澤大於壑,故曰「藏大小有宜」。天地密移,故曰「猶有所遯」。舟、山隨天地密移,雖藏之有宜,猶有所遯。喻生命隨歲月遷流,雖善之有術,何可使駐!恆物之大情,與上文「物之情」異義。列子湯問篇云:「然則天地一物也。」夫物無恒,而天地則有恒,故恒物者,天之謂也。下文「道有情有信」,道之情自比物情為大,故大情者,道之謂也。道彌綸於天地之間,故曰「恆物之大情」,即謂道為天地之大情也。藏天下於天下,言藏天下之物於天下之大情,斯物無所得遯矣。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,若人之形者,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其為樂可勝計邪!犯與范同。見范人形猶喜之,若人之生無窮,孰不自喜其身者! 正「犯」不必改「范」。淮南脩務訓「犯津關」,注:「犯,觸也。」又主術訓「犯患難之危」,注:「犯,猶遭也。」犯人之形者,偶遭遇或偶接觸而成為人之形也。遭與觸,皆含偶然與暫時義,以與下「萬化」對照。文謂偶犯人形,誕生於世,光陰駒隙,如客之寄,生死相續,如輪之轉,古始至今,犯人之形者,千變萬化,數無窮極,現等曇花,何足喜樂!下文「有旦宅而無情死」,即明此義也。知北遊篇云:「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郤,忽然而已。」又曰:「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」可以明萬化而未始有極之義。上文「受而喜之」,喜道也,此則言生不足喜,雖同一「喜」字,而涵義不同。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。宣云:「聖人全體造化,形有生死,而此理已與天地同流,故曰皆存。」 正自然之道,物之所不得遯者也。聖人遊於自然之道,故不悅生,不惡死。生固存,死亦存也。蓋形雖死,而聖人之心未嘗死,故曰「皆存」也。達生篇「遊乎萬物之所始終」,山木篇「浮遊乎萬物之祖」,田子方篇「吾遊心於萬物之初」,其義皆同。善妖善老,善始善終,人猶效之,又況萬物之所係,而一化之所待乎!釋文:「妖,本又作夭。」成云:「壽夭老少,都不介懷。雖未能忘生死,但復無所嫌惡,猶足為物師傅,人放效之。況混同萬物,冥一變化,為物宗匠,不亦宜乎!」 正奚侗曰:「張君房本妖作少。」武按:應作「少」。如下文女偊之色若孺子,善少也;豨韋氏挈天地,善始也;西王母之莫知始、莫知終,善始並善終也;彭祖之下及有虞,善老也。摠提於此,以為「豨韋」一節之綱。萬物所係,一化所待,指道言。淮南精神訓云:「以死生為一化。」是一化指死生之一變化言,與上文「萬化」對。又淮南原道訓云:「夫太上之道,生萬物而不有,成化像而弗宰。跂行喙息,蠉飛蝡動,待而後生,莫之知德;待而後死,莫之能怨。」上數句之意,謂萬物之生死,待夫太上之道也,足以釋「一化之所待」句之義。夫道,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;宣云:「情者,靜之動也;信者,動之符也。」成云:「恬然寂寞,無為也;視之不見,無形也。」 補齊物論:「可行已信,而不見其形,有情而無形。」「道」字,摠承上「卓」字、「真」字、「大情」句、「物之所不得遯」句,而實發之。可傳而不可受,郭云:「古今傳而宅之,莫能受而有之。」可得而不可見;成云:「方寸獨悟,可得也。離於形色,不可見也。」 補「得」字,為「豨韋」節十二「得」字伏根。自本自根,宣云:「道為事物根本,更無有為道之根本者,自本自根耳。」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成云:「老子云:『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』」神鬼神帝,下文堪坏、馮夷等,鬼也;豨韋、伏羲等,帝也。其神,皆道神之。生天生地;成云:「老子云:『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。』」 補老子云:「地法天,天法道。」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,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;陰陽未判,是為太極。天地四方,謂之六極。成云:「道在太極之先,不為高遠;在六合之下,不為深邃。」先天地生而不為久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。釋文:「長,丁丈反。」按:此語又見後。 補此節闡發上節「卓」字。豨韋氏得之,以挈天地;豨韋,即豕韋,蓋古帝王也。成云:「挈,又作契。言能混同萬物,符合二儀。」 補釋文:「狶,郭褚伊反。挈,徐苦結反。」成訓提挈。伏戲氏得之,以襲氣母;成云:「襲,合也。氣母,元氣之母。為得至道,故能畫八卦,演六爻,調陰陽,合元氣。」 補成云:「能伏牛乘馬,養伏犧牲,故謂之伏羲也。」釋文:「戲音羲。」武按:則陽篇云:「陰陽氣之大。」則氣母者,即陰陽,以其大於各氣也。伏戲畫卦演爻,所以明陰陽變化之理也,故易曰「觀變於陰陽而立卦」。伏羲既明陰陽之理,自能與陰陽合德,即襲氣母之謂也。維斗得之,終古不忒;成云:「北斗為眾星綱維,故曰維斗。得至道,故維持天地,歷終始,無差忒。」 補釋文:「崔云:『終古,久也。』鄭玄注周禮云:『終古,猶言常也。』」武按:大道終古不忒,北斗綱維眾星,亦終古不忒,故曰「得之」。日月得之,終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襲崑崙;釋文:「崔坏作邳。司馬云;『堪坏,神名,人面獸形。』淮南作『欽負。』」成云:「崑崙山神名。襲,入也。」 補釋文:「坏,徐扶眉反,郭孚杯反。」武按:淮南齊俗訓:「昔者馮夷得道,以潛大川;鉗且得道,以處昆侖。」莊逵吉謂「釋文云『堪坏,淮南作欽負』,是唐本鉗且作欽負也。字形近,故誤耳」。程文學據山海經云:「『是與欽●殺祖江於昆侖之陽』,後漢書張衡傳注引作『欽駓』。古駓、●本一字。」錢別駕云:「古丕與負通。故尚書『丕子之責』,史記作『負子』。丕與負通,因之從丕之字,亦與負通也。堪、欽亦同聲。」馮夷得之,以遊大川;司馬云:「清泠傳曰:『馮夷,華陰潼鄉隄首(成疏有「里」字)人也。服八石,得水仙,是為河伯。』一云:以八月庚子浴於河,溺死。」肩吾得之,以處大山;司馬云:「山神,不死,至孔子時。」成云:「得道,處東嶽,為太山之神。」黃帝得之,以登雲天;崔云:「黃帝得道而上天也。」 補成云:「黃帝,軒轅也。採首山之銅,鑄鼎於荊山之下。鼎成,有龍垂於鼎以迎帝,帝遂將群臣及後宮七十二人,白日乘雲駕龍以登上天,仙化而去。」顓頊得之,以處玄宮;李云:「顓頊,高陽氏。玄宮,北方宮也。月令曰:『其帝顓頊,其神玄冥。』」成云:「得道為北方之帝。玄者,北方之色,故處於玄宮。」 補成云:「顓頊,黃帝孫。年十二而冠,十五佐少昊,二十即位。採羽山之銅為鼎,能召四海之神,有靈異。年九十七崩。」禺強得之,立於北極;釋文:「海外經云:『北方禺強,黑身手,足乘兩龍。』郭璞以為水神,人面鳥身。簡文云:『北海神也,一名禺京,是黃帝之孫也。』」 補釋文:「禺音虞。」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廣,莫知其始,莫知其終;釋文:「山海經:『西王母狀如人,狗尾,蓬頭,戴勝,善嘯,居海水之涯。』漢武帝內傳云:『西王母與上元夫人降帝,美容貌,神仙人也。』崔云:『少廣,山名。』或云:西方空界之名。」 補成云:「王母,太陰之精也。豹尾,虎齒,善笑。舜時,王母遣使獻玉環;漢武帝時,獻青桃。顏容若十七八歲女子,甚端正,常坐西方少廣之山,不復生死,故莫知始終也。」武按:海外經、山海經、漢武帝內傳等書,極荒誕不經。然莊書多寓言,上列各書所說,作寓言觀焉可也。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崔云:「彭祖壽七百歲,或以為仙,不死。」成云:「上自有虞,下及殷、周,凡八百年。」 補成云:「彭祖,顓頊之玄孫也。帝封於彭城,善養性。五伯者,昆吾為夏伯,大彭、豕韋為殷伯,齊桓、晉文為周伯。」釋文:「伯,如字,又音霸。」傅說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東維,騎箕尾,而比於列星。司馬云:「東維,箕斗之間,天漢津之東維也。星經:『傅說一星,在尾上。』」崔云:「傅說死,其精神乘東維,託龍尾,乃列宿。」釋文:「崔本此下更有『其生無父母,死,登假三年而形遯,此言神之無能名者也。』」按:下引七事以明之。 補說文「奄」下云:「大有餘也,覆也。」釋文:「說音悅。」成云:「武丁,殷王名也,號曰高宗。夢得傅說,使求之天下,於陝州河北縣傅巖板築之所而得之。相於武丁,奄然清泰。傅說,星精也,而傅說一星,在箕尾上。然箕尾則是二十八宿之數,維持東方,故言『乘東維,騎箕尾』;而與角、亢等星比並行列,故言『比於列星』也。」
〔一〕「德」原作「同」,據天地篇原文改。
〔二〕「成云」二字,據王氏原刻及成疏補。
〔三〕釋文不重「翛」字,「然」上有「自」字,「自然」二字連下讀。
〔四〕「喜怒通四時」五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〔五〕宣注據王氏原刻補。
〔六〕「行」,漁父篇作「為」。
〔七〕「德」,原作「同」,據天地篇改。
〔八〕「真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:「子之年長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」李云:「葵當為綦,聲之誤也。」釋文:「偊,徐音禹。一云是婦人也。」偊釋文:「孺,本亦作儒,如喻反。」成云:「孺子,稚子也。」武按:色若孺子,即上文所謂「滀乎進色」。曰:「吾聞道矣。」南伯子葵曰:「道可得學邪?」曰:「惡!惡可?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,而無聖人之道,我有聖人之道,而無聖人之才,李云:「卜梁姓,倚名。」宣云:「倚聰明,似子貢;偊忘聰明,似顏子也。」 補釋文:「惡惡,並音烏。下惡乎同。」成云:「惡,惡可,言不可也。」武按:上惡,驚歎詞;下惡可,不可也。見人間世「夫以陽為充」句上。成說失之。吾欲以教之,庶幾其果為聖人乎!不然,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猶守而告之,守而不去,與為諄復。參日而後能外天下;成云:「心既虛寂,萬境皆空。」 補郭云:「外,猶遺也。」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後能外物;郭云:「物者,朝夕所需,切己難忘。」成云:「天下疏遠易忘,資身之物,親近難忘,守經七日,然後遺之。」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後能外生;成云:「隳體離形,坐忘我喪。」已外生矣,而後能朝徹;成云:「死生一觀,物我兼忘,豁然如朝陽初啟,故謂之朝徹。」宣云:「朝徹,如平旦之清明。」 正徹,說文「通也」,廣韻「達也」。朝徹者,前守之九日,此則不待守而一朝自通也。朱晦庵補大學格致章云:「至於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貫通焉。」守之七日九日,用力之久也,朱說恰為此處註腳。又楞嚴經云:「生滅既滅,寂滅現前,忽焉超越世出世間,十方圓明。」生滅既滅,外生也。忽焉者,與一朝之義同。十方圓明,徹之謂也。三家之說,無稍不同。蓋道家於虛極靜篤時,自現此種境界,釋家亦然也。成、宣說均失之。朝徹,而後能見獨;見一而已。 補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,是道卓然獨立於天地之先也。老子稱道,云「獨立不改」,則見獨即見道也。見獨,而後能無古今;成云:「任造物之日新,隨變化而俱往,故無古今之異。」 補達生篇「道無終始」,即道無古今也。見道而能後無古今。無古今,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。宣云:「生死一也。至此,則道在我矣。」殺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蘇輿云:『殺生』二語,申釋上文。絕貪生之妄覬,故曰殺生;安性命之自然,故曰生生。死生順受,是不死不生也。」 正列子天瑞篇:「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」所謂「殺生者不死」,與化物者不化義同。惟列子就天之陰陽四時言之。意謂如霜露既降,草木凋殞,此天化物也,亦即殺生也。天固不隨物化,不隨物死也,故曰「殺生者不死」。春來大地,萬物萌生,此天生物也。天自不生,故曰「生生者不生」。老子曰:「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長生。」義與此同。此就上「不死」「不生」句分釋之地。老子又曰:「天法道。」故言天,即無異於言道也。然就人之修道言之,義又有別,因天本無生,人原有生也。故此文所謂「殺生」者,如達生篇云「遺生則精不虧」,又如南郭子綦之心如死灰,上文之「外生」,下文之「以生為附贅縣疣」,餘如離形去知,忘肝膽,遺耳目,皆殺生之義也。能如是,則可以登假於道而不死矣。所謂「生生」者,即上之「善生」「益生」,老子所言之「貴生」也。崔云:「常營其生為生生,除營生為殺生。」李云:「殺猶亡也。亡生者不死也,矜生者不生也。」二氏之說,其於義亦得。蓋此乃女偊言聖人修道之功夫,與天之殺生、生生,義自有別也。其為物,無不將也,無不迎也;成云:「將,送也。道之為物,拯濟無方,迎無窮之生,送無量之死。」 補應帝王篇「聖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」,知北遊篇「無有所將,無有所迎」,均就聖人之用心言之,故不將不迎;本文則就道之妙用言之,故可無不將,無不迎。蓋道彌綸天地,包涵萬彙,凡物皆處其亭毒之中,故無物不在其將迎之內也。以言夫道之本體,無將無迎;言夫道之妙用,無不將,無不迎。蓋物有去來,道因將迎而順應之,所謂感而後動也。成云「道之為物」,似於「道」「物」二字尚未認清。本書於此二字,界義甚明。達生篇云:「凡有貌、象、聲、色者,皆物也。」故道是道,物是物,不可混稱。如上「維斗得之,終古不忒,日月得之,終古不息」,維斗日月,物也,不忒不息,道也,謂道寄於維斗日月也。又天地篇說道云:「金石不得無以鳴。」金石物也,所以鳴者道也,謂道寄於金石也。此處「其為物」,猶言寄於物也。知北遊篇謂「道無所不在」,又謂「無乎逃物」,蓋道無在,以寄於物而有在也。「將」字承上「殺生」,「迎」字承上「生生」。無不毀也,無不成也。成云:「不送而送,無不毀滅;不迎而迎,無不生成。」 補「毀」字承「將」,「成」字承「迎」,分兩面說。其名為攖寧。攖寧也者,攖而後成者也。」郭嵩燾云:「孟子趙注:『攖,迫也。』物我生死之見迫於中,將迎成毀之機迫於外,而一無所動其心,乃謂之攖寧。置身紛紜蕃變、交爭互觸之地,而心固寧焉,則幾於成矣,故曰『攖而後成』。」 正在宥篇「無攖人心」,成氏訓攖為撓。廣雅釋詁:「攖,亂也。」是則攖者,撓亂之也,承「毀」說,亦即承「將」與「殺」說。寧者,安定之也,承「成」說,亦即承「迎」與「生」說。說文:「撓,擾也。」是攖、撓、擾同義。天道篇舜曰「天德而出寧」,堯曰「膠膠擾擾乎」,乃「寧」與「擾」對也,可以證此處為「寧」與「攖」對。攖而後成者,攖毀而後寧成者也。列子天瑞篇;「物損於彼者盈於此,成於此者虧於彼。」齊物論篇:「其分也成也,其成也毀也。」蓋分出之物成,而被分之物毀矣,此成由於彼毀也。就天時言之,秋行肅殺,而後春得遂長,故曰「攖而後成」也。上言天與道既有殺與生之兩用,故物遂有生死成毀之兩途。將與攖,殺之用也;迎與寧,生之用也。天與道何以有此兩用?則以天與道不外陰陽而已。董仲舒曰:「天兩有陰陽之施。」管子四時篇:「陽為德,陰為刑。」董子又曰:「陽氣暖,陰氣寒,陽予陰奪。陽氣仁寬愛生,陰氣戾急惡殺。」文子上德篇:「積陰不生,積陽不化。」則陽篇:「陰陽相照、相蓋、相治,四時相代、相生、相殺。」故天與道,有生殺之兩用,由於陰陽有生殺之兩性也。故殺也,將也,毀也,攖也,陰用事也;生也,迎也,成也,寧也,陽用事也。任陰陽生殺之自然,而自處於不生不死,此之謂天,此之謂道。南伯子葵曰:「子獨惡乎聞之?」曰:「聞諸副墨之子,成云:「副,貳也。」宣云:「文字是翰墨為之,然文字非道,不過傳道之助,故謂之副墨。又對初作之文字言,則後之文字,皆其孳生者,故曰『副墨之子』。」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,成云:「羅洛誦之。」按:謂連絡誦之,猶言反復讀之也。洛、絡同音借字。對古先讀書者言,故曰「洛誦之孫」。古書先口授而後著之竹帛,故云然。洛誦之孫聞之瞻明,見解洞徹。瞻明聞之聶許,聶許,小語,猶囁嚅。聶許聞之需役,成云:「需,須。役,行也。需勤行勿怠者。」需役聞之於謳,釋文:「於音烏。王云:『謳,歌謠也。』」宣云:「詠歎歌吟,寄趣之深。」於謳聞之玄冥,宣云:「玄冥,寂寞之地。」玄冥聞之參寥,宣云:「參悟空虛。」參寥聞之疑始。」宣云:「至於無端倪,乃聞道也。疑始者,似有始而未嘗有始。」
子祀、子輿、子犁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:崔云:「淮南『子祀』作『子永』,行年五十四,而病傴僂。」顧千里云:「淮南精神篇作『子求』,非。求、永字,經傳多互誤。抱朴子博喻篇:『子永歎天倫之偉。』」按:據此,下「祀」「輿」字當互易。「孰能以無為首,以生為脊,以死為尻,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,吾與之友矣。」成云:「人起自虛無,故以無為首;從無生有,生則居次,故以生為脊;死則居後,故以死為尻。死生雖異,同乎一體。能達斯趣,所遇皆適,豈有存亡欣惡於其間!誰能知是,我與為友也。」 補釋文:「尻,苦羔反。」庚桑楚篇:「以無有為首,以生為體,以死為尻。孰知有無生死之一守者,吾與之為友。」此「存亡」與「生死」複,似應從彼作「有無生死」為是。夫首、脊、尻,雖分,實為一體,有無生死雖分,然真人視之,亦一體也,故可與之友矣。四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為友。補莫逆於心者,蓋四人皆視生死為一體,心不相違也。俄而子輿有病,子祀往問〔一〕之。曰:「偉哉!夫造物者,將以予為此拘拘也!」成云:「子輿自歎。」司馬云:「拘拘,體拘攣也。」補成云:「偉,大也。造物,猶造化也。」曲僂發背,成云:「傴僂曲腰,背骨發露。」 補釋文:「僂,徐力主反。」上有五管,五藏之管向上。頤隱於齊,同臍。肩高於頂,句贅指天。李云:「句贅,項椎。其形似贅,言其上向。」 正句贅,即人間世之「會撮」,一作「括撮」。言括撮其髮,句曲如附贅也。陰陽之氣有沴,郭云:「沴,陵亂也。」同戾。 捕釋文:「沴音麗,徐徒顯反。」在宥篇:「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」子輿之形惡,蓋由陰陽並毗所傷也。此句伏下「陰陽不翅父母」,及「彼近吾死」數語。其心閒而無事,宣云:「不以病攖心。」捕成云:「心神閒逸,不以為事。」跰●而鑑於井,成云:「跰●,曳疾貌。曳疾力行,照臨於井。」 補釋文:「跰,步田反。●,悉田反。」曰:「嗟乎!夫造物者,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!」重歎之。子祀曰:「汝惡之乎?」曰:「亡,無同。予何惡!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,予因以求時夜;司夜也。「雞」疑是「卵」字之誤。時夜,即雞也。既化為雞,何又云因以求雞?惟雞出於卵,鴞出於彈,故因卵以求時夜,因彈以求鴞炙耳。齊物論云「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」,與此文大同,亦其明證矣。 正釋文:「浸,子鴆反,向云:『漸也。』」武按:王云「既化為雞,何又云求雞」,本文並未言求雞,乃求臂化之雞為之司夜,義無不當。此與齊物論見卵之義不同:此所求者在司夜之效,故以「雞」字為當;彼則言瞿鵲子方見卵耳,尚未為雞,便求司夜,譏其早計也,故以「卵」字為當。何可據彼正此?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,予因以求鴞炙;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,以神為馬,予因以乘之,豈更駕哉!郭云:「無往不因,無因不可。」且夫得者時也,失者順也,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。此古之所謂縣解也,成云:「得者,生也;失者,死也。」按:養生主篇「適來,夫子時也;適去,夫子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。古者謂是帝之縣解」,與此文證合。 補說文:「縣,繫也。」徐鉉曰:「此本是縣挂之縣,借為州縣之縣。今俗加心別作懸,義無所取。」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結之。郭云:「一不能自解,則眾物共結之矣。」 正郭謂「不解而後物結」,非也。言其所以不能自解者,由於物欲膠結於內,而為哀樂所縣繫也。且夫物不勝天久矣,吾又何惡焉?」補上文「人之有所不得與,此物之情也」,即物不勝天之義。吾之致此惡疾,天也。既不能勝天,亦惟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已,又何惡焉!答「汝惡之乎」句。俄而子來有病,喘喘然將死,其妻子環而泣之。成云:「喘喘,氣息急也。」 補釋文:「喘,川轉反,又尺軟反。」子犁往問之,曰:「叱!避!叱令其妻子避。補釋文:「叱,昌失反。」成云:「叱,訶聲也。」無怛化!」釋文:「怛,驚也。」勿驚將化人。 補列子力命篇「易怛也哉」,注:「當割反。」釋文:「丁達反。崔本作靼,音怛。」倚其戶與之語曰:「偉哉造物!又將奚以汝為?為何物?將奚以汝適?適,往也。以汝為鼠肝乎?以汝為蟲臂乎?」王云:「取微蔑至賤。」 補言形死為鼠所食,化為其肝乎?或為蟲所食,化為其臂乎?子來曰:「父母於子,東西南北,唯命之從。陰陽於人,不翅於父母,成云:「陰陽造化,何啻二親乎!」 補釋文:「翅,徐詩知反。」王引之曰:「翅與啻同。」說文曰:「啻,語時不啻也。」書多士:「爾不啻不有爾土。」釋文:「啻,徐本作翅。」武按:「陰陽」句,應上「陰陽之氣有沴」。彼近吾死而我不聽,我則悍矣,彼何罪焉?彼,陰陽。悍,不順。宣云:「近,迫也。」 補吾之將死,因陰陽之氣有沴所致,是陰陽迫吾死也,如不聽,則我悍然抵拒其命矣。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六語又見大宗師篇。 補陰陽近吾死,死又何足惡!乃大塊因我生之勞,使我以死休息之也。如是,吾又何必善生哉!生與死同,善生即無異於善死,無亦多此一善,而不能安時處順者也?注中「大宗師篇」四字,當改為「前」字。此節舉事證明前語,故重引之,以作關鎖。今之大冶鑄金,金踊躍曰『我必且為鏌』,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。大冶,鑄金匠。補金而踊躍自言,大冶必致驚怪,以為妖異不祥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『人耳人耳』,夫造物者必以為不祥之人。犯同笵。偶成為人,遂欣愛鄭重,以為異於眾物,則造化亦必以為不祥。 補上文「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」,此曰「人耳人耳」,明自喜其為人也。夫眾生林總,萬態千形,造化無私,平等一視。如自喜為人,有予智自雄之念,乖造化平等之心,故以為不祥也。今一以天地為大鑪,以造化為大冶,惡乎往而不可哉?」鼠肝、蟲臂,何關念慮! 補或生或死,或犯為人,或犯為鼠肝、蟲臂,皆在天地陶冶之內,故無往而不可。明生而為人,無可喜;死而為鼠肝、蟲臂,亦無可惡也。成然寐,蘧然覺。成然為人,寐也;蘧然長逝,覺也。 正注非。釋文:「成,本或作成,音恤。簡文云:『當作滅。』蘧,李音渠。蘧然,有形之貌。覺,古孝反。」武按:「成」不可通,作「滅」者是也。言處於天地鑪冶之內,一任造化之陶鑄,而為人之所不得與,故死也如夢之滅然寐耳,生也如夢之蘧然覺也,何庸好惡於其間哉!先插此二語於此,至「孟孫才母死」節,方暢發之。可見莊子之文,有藕斷絲連,西崩東應之妙。
〔一〕「問」原作「視」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改。
子桑戶、孟子反、子琴張三人相與友,曰:「孰能相與於無相與,相為於無相為?成云:「如百體各有司存,更相御用,無心於相與,無意於相為,而相濟之功成矣。故於無與而相與周旋,無為而相為交友者,其意亦然。」 補論語:「仲弓問子桑伯子。子曰:『可也簡。』仲弓曰:『居簡而行簡,無乃太簡乎?』」朱注:「子桑伯子,魯人。胡氏以為疑即莊周所稱子桑戶者是也。」注又云:「家語記伯子不衣冠而處,夫子譏其欲同人道於牛馬。」說苑修文篇:「孔子見子桑伯子,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。弟子曰:『夫子何為見此人乎?』曰:『其質美而無文,吾欲說而文之。』孔子去,子桑伯子門人不悅,曰:『何為見孔子乎?』曰:『其質美而文繁,吾欲說而去其文。』」論語:「子曰:『孟之〔一〕反不伐,奔而殿,將入門,策其馬曰:「非敢後也,馬不進也。」』」朱注:「孟之反,魯大夫,名側。胡氏曰:『反,即莊周所稱孟子反者是也。』」左傳哀十一年:齊師伐我,及清,孟孺子洩帥右師,冉求帥左師,師及齊師戰於郊,右師奔,齊人從之。孟之側後入,以為殿,抽矢策其馬曰:「馬不進也。」家語「琴牢,衛人,字子開,一字張,與宗魯友。聞宗魯死,欲往弔焉。孔子弗許,曰『非義也』」,疑即此之子琴張也。孰能登天遊霧,宣云:「超於物外。」撓挑無極,李云:「撓挑,猶宛轉也。宛轉玄曠之中。」 正釋文:「撓,徐而少反,郭許堯反。挑,徐徒了反,郭、李徒堯反。」武按:在宥篇「挈〔二〕汝適復之撓撓,以遊無端」,爾雅釋詁:「適,往也。」撓撓,簡文云:「循環之名。」蓋即往復之形容辭也。言提挈汝往復,撓撓然如循環,以遊無端也,即其上文「出入六合」之義。且無端與循環義相應,謂如環之無端也。鶡冠子道端篇:「復而如環,日夜相橈。」橈、撓義通,均可為此文參證。說文:「挑,撓也。」則撓挑即撓撓也。無極,猶之無端。謂撓撓往復,如循環然,以遊無極也。下「反覆終始,不知端倪」,即申說此句者也。相忘以生,無所終窮?」宣云:「不悅生,不惡死。」三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為友。莫然有間,崔云:「莫然,定也。間,頃也。」 補在宥篇「莫然無魂」,成云:「莫然無知。」又左昭二十八年「德正應和曰莫」,杜注:「莫然清靜。」此莫然,正形容三人相視而笑,清靜無言也。而子桑戶死,未葬。孔子聞之,使子貢往侍事焉。成云:「供給喪事。」或編曲,李云:「曲,蠶薄。」 正編,說文「次簡也」。周禮春官磬師注:「編,讀為『編書』之編。」宋玉對楚王問:「是其曲彌高而和彌寡。」漁父篇:「孔子絃歌鼓琴奏曲。」然則曲者,樂曲也,歌辭也。編曲者,編次其辭也。時僅孟、琴二人,一編辭而歌,一鼓琴以和之。李乃云「蠶薄」。孟為大夫,琴,孔門弟子,未必恃編薄為生,且何至惟恐稍曠其工,挾之往編於死喪者之家乎?李說亦太不倫矣。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「嗟來桑戶乎!嗟來桑戶乎!而已反其真,而,汝。而我猶為人猗!」成云:「猗,相和聲。」 正成說非。書秦誓「斷斷猗無他伎」,疏:「猗者,足句之辭,不為義也。」禮大學引此作「斷斷兮」,猗是兮之類。子貢趨而進曰:「敢問臨尸而歌,禮乎?」二人相視而笑曰:「是惡知禮意?」是,謂子貢。補應證上文「謷乎其未可制也」。子貢反,以告孔子曰:「彼何人者邪?修行無有,無自修之行。而外其形骸,臨尸而歌,顏色不變,無以命之。崔云:「命,名也。」彼何人者邪?」孔子曰:「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內者也。成云:「方,區域也。」外內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弔之,丘則陋矣。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王引之云:「為人,猶言為偶。中庸『仁者人也』,鄭注:『讀如「相人偶」之人,以人意相存偶之言。』公食大夫禮注『每曲揖,及當碑揖,相人偶』,是人與偶同義。淮南原道篇『與造化者為人』,義同。齊俗篇『上與神明為友,下與造化為人』,尤其明證。」 正鄭謂人也讀如「相人偶」之人,並非謂讀如「相人偶」之偶。如「為人」可謂之「為偶」,則鄭所云「以人意相存偶」句,亦可謂之為「以偶意相存人」矣,安乎,否乎?且細玩鄭句,「人」下加「意」,則存偶者人之意,非謂人與偶同義也。本文之義,言造物者既笵我以人之形,而我不聽,則我悍矣。有道者則順受之,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即上文「其不一,與人為徒」也,又即知北遊篇「直且為人」也,及德充符篇「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」也。質言之,則造物者命我為人,則我為人耳,命我為鼠肝、蟲臂,則我為鼠肝、蟲臂耳,即上文「崔乎其不得已」之義也。淮南精神訓「夫造化者既以我為坏矣,將無所違之矣」,高注:「言既以我為人,無所離之。喻不求,亦不避也。」最足證明本義。再就王氏所徵原道、齊俗二文言之,王氏於彼文義,亦未細審。按原道訓云:「精通於靈府,與造化者為人。」言精上通神靈之府,所謂「其一,與天為徒」也;而形體則與造化者為人,所謂「其不一,與人為徒」也。至齊俗訓語更明顯:上與神明為友者,精神也;下與造化為人者,所笵之人形耳。據此,益足證王氏之說乖於本義矣。而遊乎天地之一氣。彼以生為附贅縣疣,成云:「氣聚而生,譬疣贅附縣,非所樂。」 補知北遊篇「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,故曰通天下一氣耳」,郭注云「死生彼我豈殊哉」,足以相證。「附贅」句,遙明以刑為體之義。以死為決●潰癰。釋文:「●,胡亂反。」宣云:「疽屬。」成云:「氣散而死,若●癰決潰,非所惜。」夫若然者,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?宣云:「一氣循環。」假於異物,託於同體,宣云:「即圓覺經地、風、水、火四大合而成體之說。蓋視生偶然耳。」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宣云:「外身也,視死偶然耳。」 補應上「相忘以生」,又上文所謂「以刑為體」也。反覆終始,不知端倪,往來生死,莫知其極。 補應上「撓挑無極」。芒然徬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。成云:「芒然,無知貌。放任於塵累之表,逸豫於清曠之鄉。」 補應上「登天遊霧」。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哉!」成云:「憒憒,煩亂。」釋文:「觀,示也。」 補應上「厲乎其似世乎,謷乎其未可制也」。子貢曰:「然則夫子何方之依?」成云:「方內方外,未知夫子依從何處?」孔子曰:「丘,天之戮民也。成云:「聖跡禮儀,乃桎梏形性。夫子既依方內,是自然之理,刑戮之人也。故德充篇云『天刑之,安可解乎』!」 補言吾生平以禮束縛一己自然之生,無異受天之刑也。雖然,吾與汝共之。」宣云:「己之所得不欲隱。」 正雖然,吾平日與汝講習禮儀,束其性天,故汝亦共為戮民也。孔子因子貢以臨尸而歌為非禮,乃語之以拘禮者如受天刑也,以破其是己非人之心,繼則以相忘勖之也。子貢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孔子曰:「魚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造,詣也。造乎水者魚之樂,造乎道者人之樂。補相造乎道,即答子貢以方也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養給;相造乎道者,無事而生定。釋文:「池,本亦作地。」按:兩本並通。魚得水則養給,人得道則性定。生、性字通。正天道篇「一心定而萬物服」,言以虛靜推於天地,通於萬物。又曰:「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」此處「無事」,即無為也,承上「逍遙乎無為之業」說。無為也,而後能虛靜,虛靜則定矣。「生」字,如佛書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之生,不必改為「性」字。彼所生之心,清淨心也,即此之定心也。言欲造乎道者,在生其定心,而生定之功夫則在心虛靜而無事,無事而定自生矣。此莊子修道要旨也。故曰:魚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術。」宣云:「愈大則愈適,豈但養給、生定而已。」 正繳應上「泉涸」「譽堯」數語。夫方內方外,道術不同,猶之堯、桀之性不同也。然道術雖殊,各有所適,與其互相是非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,即此「相忘乎道術」之謂也。蓋子反二人,謂子貢不知禮意,子貢以彼臨尸而歌為非禮,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也,故孔子以「相忘乎道術」語之。子貢曰:「敢問畸人。」司馬云:「畸,不耦也。」郭云:「問向所謂方外而不偶於俗者安在?」 補釋文:「畸,居宜反。」曰:「畸人者,畸於人而侔於天。司馬云:「侔,等也。」成云:「率其本性,與自然之理同。」補釋文:「侔音謀。」故曰: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宣云:「拘拘禮法,不知性命之情,而人稱為有禮。」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」按:各本皆同。疑複語無義,當作「天之君子,人之小人也」。成云:「子反、琴張,不偶於俗,乃曰畸人,實天之君子。」按不偶於俗,即謂不偕於禮,則人皆不然之,故曰「天之君子,人之小人也」,文義甚明。蘇輿云:「以人之小人斷定畸人,則琴張、孟孫輩皆非所取,莊生豈真不知禮者哉!」 正蘇輿說與本義乖違。篇首樹天之所為、人之所為二義以為綱,通篇均就二義分疏,此處亦然。上文「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」,為天之所為也;「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」,為人之所為也。君子有二。論語云:「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。」天下篇云:「以禮為行,謂之君子。」此人之君子也,即為人之所為也。上文「古之真人」,此天之君子也,即為天之所為也。外物篇云:「老萊子曰:『丘!去汝躬矜,與汝容知,斯為君子矣。』」即去文尚質,去禮任天,亦天之君子也。小人亦有二。盜跖篇云:「小人殉財。」駢拇篇云:「其所殉貨財也,則俗謂之小人。」山木篇云:「小人甘以絕。」此人之小人也。若人之君子,則天之小人也。上文狐不偕、務光諸人,世所稱賢人也,然行名失己,亡身不真,亦天之小人也。「天之小人」云者,謂較至人、大人、真人為小,非同乎人之小人也。成、蘇諸氏,疑此文語複,未深究君子、小人之義者也。蓋上以天理為主,且義綜其全,謂以天理言之,如行名失己,及拘禮飾文,皆違自然,乃自然之小人也,然人於拘禮飾文者則謂之君子,下以人情為主,且語有專屬,謂以人情言之,重禮尚文,於能篤守禮文者則稱之為君子,而實天之小人也。因子貢拘拘禮文,故下二語專就子貢而言,以警覺之,語複而意不複也。
〔一〕「之」原誤「子」,據論語改。
〔二〕「挈」原誤「絜」,據在宥篇改。
顏回問仲尼曰:「孟孫才,名才。其母死,哭泣無涕,中心不戚,居喪不哀。無是三者,以善處喪蓋魯國。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怪之。」郭、陸、成本,「喪」字絕句。李楨云:「文義未完。『蓋魯國』三字。當屬上句,與應帝王篇『功蓋天下』義同。釋言:『弇,蓋也。』釋名:『蓋,加也。』並有高出其上之意。言才以善處喪名蓋魯國也。」仲尼曰:「夫孟孫氏盡之矣,進於知矣。成云:「進,過也。」宣云:「其盡道過於知喪禮者。」 正此「知」字,如篇首「知人之所為」之知。言孟孫氏已盡居喪之實,進入於世人之知矣。與上文「以禮為翼」,「厲乎似世」之義相應。唯簡之而不得,宣云:「簡者,略於事。世俗相因,不得獨簡,故未免哭泣居喪之事。」 補天運篇:「黃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親死不哭,而民不非也。」蓋孟孫之心一,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自不哭泣其親;因牽於世人之知,欲簡略於喪禮而不得,於是乃有哭泣也。夫已有所簡矣。宣云:「然己無涕、不戚、不哀,是已有所簡矣。」蘇輿云:「二語泛言,不屬孟孫氏說。」姚云:「常人束於生死之情,以為哀痛簡之而不得,不知於性命之真,已有所簡矣。」似較宣說為優。正宣說是也。蘇、姚說非。孟孫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宣云:「生死付之自然,此其進於知也。」 正死生,命也;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與,是以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也。宣「此其進於知」句誤,正語詳下。不知就先,不知就後,成云:「先,生;後,死。既一於死生,故無去無就。」 正上文「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」,言生死相禪,如環無端,不知生先而死後乎,抑死先而生後乎?既不知死生之先後,是以不知所就也。若化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宣云:「順其所以化,以待其將來所不可知之化,如此而已。」按:死為鬼物,化也。鼠肝、蟲臂,所不知之化也。 補不知之化,將來之化也;將來之化,萬化而未始有極也。物不勝天,亦惟待之而已。山木篇「化其萬物,而不知其禪之者,焉知其所終!焉知其所始!正而待之而已」,義與此同。且方將化,惡知不化哉?方將不化,惡知已化哉?宣云:「四語正不知之化,總非我所能與。」吾特與汝其夢未始〔一〕覺者邪!宣云:「未能若孟孫之進於知也。」 正注非。上「進於知矣」,言入於世知也,宣誤以為真知,故說如此。此句係仲尼就身設喻,以明上文,且啟下文,言吾與汝方自以為覺也,惡知其非夢而未覺者邪?生死亦然,自以為生矣,安知其非死耶?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,彼孟孫氏雖有駭變之形,而不以損累其心。 正彼,指孟孫之母。孟孫未死,不得言有駭形。言彼死者有駭變之形,而無損於心,雖死,如夢之未覺耳。有旦宅而無情死。成云:「旦,日新也。宅者,神之舍也。以形之改變,為宅舍之日新耳。」姚云:「情,實也。言本非實有死者。」 正旦宅,言人生駒隙,如一朝之居於宅耳。所謂死者,猶之賃宅者去此遷彼,而非實死也。孟孫氏特覺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乃,猶言如此。人哭亦哭,己無容心。蘇輿云:「『孟孫氏特覺』絕句。言我汝皆夢,而孟孫獨覺,人哭亦哭,是其隨人發哀。」 補既無情死,則死何必哭?哭特世知之禮如此耳。孟孫氏進入世知,故人哭亦哭,所謂「厲乎其似世」也。郭云:「夫常覺者,無往而有逆也,故人哭亦哭,正自其所宜也。」是郭亦以「覺」字絕句,承上「其夢未始覺」來,「乃」作「宜」,義亦通。且也,相與吾之耳矣,唐詎知吾所謂吾之乎?人每見吾暫有身,則相與吾之。豈知吾所謂吾之,果為吾乎,果非吾乎? 補豈特生死不能知,即吾之為吾,亦不能確知也,特自以為吾,即吾之耳。淮南俶真訓:「公牛哀七日化為虎。方其為虎也,不知其嘗為人也;方其為人,不知其且為虎也。二者代謝舛馳,各樂其成形。」可為此處明喻。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,厲、戾同聲通用,至也。夢為魚而沒於淵,不識今之言者,其覺者乎,夢者乎?未知魚鳥是覺邪夢邪,抑今人之言魚鳥者是覺邪夢邪? 補當吾夢時,吾所謂「吾之」者魚鳥也;及其既覺,吾所謂「吾之」者人也。夢、覺異,故「吾之」者亦不同。是故夢與覺,「吾之」之吾,皆不相知也,且安知魚鳥之非覺而為人之非夢邪?造適不及笑,獻笑不及排,宣云:「人但知笑為適意,不知當其忽造適意之境,心先喻之,不及笑也。及忽發為笑,又是天機自動,亦不及推排而為之,是適與笑不自主也。」安排而去化,乃入於寥天一。」宣云:「由此觀之,凡事皆非己所及排,冥冥中有排之者。今但當安於所排,而忘去死化之悲,乃入於空虛之天之至一者耳。」
〔一〕「始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意而子見許由,許由曰:「堯何以資汝?」成云:「意而,古之賢人。」郭云:「資者,給濟之謂。」意而子曰:「堯謂我:『汝必躬服仁義,而明言是非。』」成云:「必須己身服行,亦復明言示物。」許由曰:「而奚為來軹?而,汝也。軹同只。補只,說文「語已詞也」。武按:「躬服仁義」句,乃為人之所為,即人之君子也。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,而劓汝以是非矣,宣云:「如加之以刑然。」 補周禮司刑「墨罪五百,劓罪五百」,注:「墨,黥也。先刻其面,以墨窒之。劓,截其鼻也。」釋文:「黥,其京反。劓,魚器反。」汝將何以遊夫遙蕩、恣睢、轉徙之途乎?」成云:「恣睢,縱任也。轉徙,變化也。」按:言汝既為堯所誤,何以遊乎逍遙放蕩、縱任變化之境乎?補釋文:「遙蕩,王云『縱散也』。恣,七咨反。睢,郭、李云『許維反』。」武按:天地篇:「聖人之治天下,搖蕩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。」此文「遙」字,似當作「搖」。意而子曰:「雖然,吾願遊於其藩。」宣云:「言雖不能遵途,願涉其藩籬。」許由曰:「不然。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,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。」補釋文:「與音豫,下同。黼音甫。黻音弗。觀,古亂反。」成云:「盲者,有眼睛而不見物;瞽者,眼無眹縫,如鼓皮也。作斧形謂之黼,兩己相背謂之黻。」意而子曰:「夫無莊之失其美,成云:「無莊,古之美人,為聞道故,不復莊飾,而自忘其美色。」據梁之失其力,成云:「據梁,古之多力人,為聞道守雌故,失其力。」黃帝之亡其知,成云:「黃帝有聖知,亦為聞道故,能忘遣其知。」皆在鑪捶之間耳。釋文:「捶,本又作錘。」成云:「鑪,灶也。錘,鍛也。三人以聞道契真,如器物假鑪冶打鍛以成用耳。」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,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?」宣云:「乘,猶載也。黥劓則體不備,息之補之,復完成矣。天今使我遇先生,安知不使我載一成體以相隨邪?」許由曰:「噫!未可知也。我為汝言其大略。吾師乎!吾師乎!●萬物而不為義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司馬云:「●,碎也。」盧文弨云:「說文作●,亦作。隸省作●。」成云:「素秋霜降,碎落萬物,非有心斷割而為義;青春和氣,生育萬物,非有情恩愛而為仁。」 補釋文:「●,子兮反。」武按:吾師乎,指以下所言為師,即道也。「●萬物」二句,為天之所為也,且針對上「躬服仁義」句而矯正之。長於上古而不為老,成云:「萬象之前,先有此道,而日新不窮。」按:語又見前。覆載天地、刻彫眾形而不為巧。成云:「天覆地載,以道為原,眾形彫刻,咸資造化,同稟自然,故巧名斯滅。」此所遊已。」宣云:「應上遊。」 補上數語,與上文「夫道有情有信」節義同,故此之所遊,即遊於道也。
顏回曰:「回益矣。」仲尼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忘仁義矣。」曰:「可矣,猶未也。」他日復見,曰:「回益矣。」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忘禮樂矣。」曰:「可矣,猶未也。」補或謂仁義深而禮樂淺,仁義內而禮樂外,其忘也,應自淺而深,自外而內,本文不然,疑有倒誤。淮南道應訓,文與此同,惟先忘禮樂,仁義次之,似當据正。武曰:不然。仁義之施由乎我,禮樂之行拘於世。由乎我者,忘之無與人事;拘於世者,忘之必駭俗情。是以孟孫之達,且進世知;孟、琴之歌,遂來面誚。此回所以先忘仁義而後忘禮樂,蓋先易而後難也。淮南誤倒,當据此以正之也。他日復見,曰:「回益矣。」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坐忘矣。」司馬云:「坐而自忘其身。」仲尼蹴然曰:「何謂坐忘?」顏回曰:「墮肢體,黜聰明,成云:「墮,毀廢。黜,退除。」補釋文:「蹴,子六反,崔云『變色貌。』墮,許規反,徐待果反。」離形去知,宣云:「總上二句。」○補墮肢體,離形也;黜聰明,去知也。即以刑為體也。同於大通,成云:「冥同大道。」 補奚侗曰:「大當作化。下文『同則無好也,化則無常也』,即分釋此兩句。淮南道應訓正作『洞於化通』。」此謂坐忘。」補如此,可謂天之君子矣。仲尼曰:「同則無好也,宣云:「無私心。」化則無常也。宣云:「無滯理。」而果其賢乎!丘也請從而後也。」爾誠賢乎!吾亦願學。極贊以進回。 補注「願學」,非。說苑指武篇孔子曰「吾所願者,顏氏之計。吾願負衣冠而從顏氏子也」,即此「請從而後」之謂也。又在宥篇云「墮爾形體,吐爾聰明,倫與物忘,大同乎涬溟,解心釋神,莫然無魂」,可作此節參證。
子輿與子桑友,而霖雨十日。雨三日以往為霖。 補左隱九年:「春,王三〔一〕月,大雨霖以震,書始也。凡雨自三日以往為霖。」爾雅釋天〔二〕:「久雨謂之淫。淫謂之霖。」子輿曰:「子桑殆病矣!」裹飯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門,則若歌若哭,鼓琴曰:「父邪母邪!天乎人乎!」有不任其聲,而趨舉其詩焉。崔云:「不任其聲,憊也。」成云:「趨,卒疾也。」 補釋文:「裹音果。食音嗣。」成云:「任,堪也。」崔云:「趨舉其詩,無音曲也。」子輿入〔三〕,曰:「子之歌詩,何故若是?」成云:「歌詩似有怨望,故驚怪問其所由。」曰:「吾思乎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。父母豈欲吾貧哉?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天地豈私貧我哉?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極者,命也夫!」知命所為,順之而已。
〔一〕「三」原作「正」,據左傳改。
〔二〕「釋天」原誤「釋文」,據爾雅訂正。
〔三〕「入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應帝王第七 郭云:「無心而任乎自化者,應為帝王也。」 正郭說非。「帝王」二字,須活看。如徐無鬼篇「雞●也,豕零也,是時為帝者也」之帝、德充符篇「而王先生」之王,若作實字詁之,則所謂應帝王者,言修道養氣之功,至乎其極,與帝王之義相應,蓋寓言也。如謂非寓言,而實言上古帝王治天下之道,上古之治天下者,莫過於伏羲、神農、黃帝。伏羲畫八卦,作甲子,教市易,結繩而為網罟;神農作耒耜,教稼穡,嘗百草;黃帝制衣裳,造宮室,作五兵營陣,半生征討,致肌色皯●,五情爽惑:皆為任知任事之尤者也。如篇中所言以己為牛馬,遊心於無,不知誰何,食豕如人,塊然獨以形立,無為事任,無為知主,而謂執此道以治天下,可臻羲、黃之盛,雖擅龍、施之辯,亦不能言其理矣。惟視為修道養氣之寓言,則圓通無礙。蓋帝王者,寓言乎篇中之「太沖」。太沖為陰陽二氣集合成和之名,和則德之實也。繕性篇云:「夫德,和也。」德充符篇云:「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」又云:「和豫通。」呂氏春秋云:「王者,天下之所往也,往則通矣。」管子兵法篇:「通德者王。」是以王寓言和豫通而為太沖也。說文云:「帝者,諦也。」「諦者,審也。」書堯典傳,其疏云:「舉事審諦,故謂之帝也。」篇中「鯢桓之審為淵」,喻修道者所養之氣,審諦於集虛而為太沖也。故「鯢桓之審」一段,可作「帝」字之解義,而「帝王」二字,即太沖之寓言也。則陽篇云:「陰陽,氣之大。」陰陽沖和,故謂太沖。太,大也。老子曰:「域中有四大,而王居一焉。」此處蓋以王寓太沖之大也。且也,太沖為修道養氣之極,帝王為天下人民之極;太沖虛,為氣所集,帝王尊,為人民所歸;太沖莫勝,帝王之勢亦莫勝。故特寓之以題篇也。極則無復可言,故內篇即以此而終焉。
齧缺問於王倪,四問而四不知。見齊物論。 補天地篇:「堯之師曰許由,許由之師曰齧缺,齧缺之師曰王倪,王倪之師曰被衣。」武按:「知」字為篇中骨幹,通貫全篇,故首為揭出,而結之以「無為知主」。本節之以己為馬牛,三節之遊淡,合漠,順自然,四節之遊於無有,五節之不知誰何,食豕如食人,末節之渾沌,皆不為知主也。本節之藏仁要人,二節之經式義度,四節之物徹疏明,五節之神巫預知,末節之儵、忽鑿竅,皆為知主也。知北遊篇黃帝曰:「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。」無始曰:「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。」據此,可曉然於本篇知與不知之義矣。齧缺因躍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〔一〕。釋文:「尸子云:『蒲衣八歲,舜讓以天下。』崔云:『即被衣,王倪之師也。』淮南子曰:『齧缺問道於被衣〔二〕。』」蒲衣子曰:「而乃今知之乎?而,汝。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成云:「泰氏,即太昊伏羲也。」 補淮南覽冥訓「然猶未及虙戲氏之道也」,其下云:「當此之時,臥倨倨,興眄眄,一自以為馬,一自以為牛。」語意與此同。虙戲,古通伏羲。成謂泰氏即伏羲,蓋本此也。有虞氏,其猶藏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於非人。崔云:「懷仁心以結人也。」宣云:「非人者,物也。有心要人,猶繫於物,是未能超出於物之外。」 補徐無鬼篇:「馳其形性,潛之萬物。」此之藏仁要人,馳其形性也;未始出於非人,潛之萬物也。泰氏,其臥徐徐,其覺于于,司馬云:「徐徐,安穩貌。于于,無所知貌。」一以己為馬,一以己為牛,成云:「或馬或牛,隨人呼召。」 補天道篇老子曰:「昔者,子呼我牛也,而謂之牛;呼我馬也,而謂之馬。」呼牛呼馬,名也。名者,人為也,非真也。故逍遙篇云「聖人無名」。馬牛也者,物也。然秋水篇云「號物之數謂之萬,人處一焉」,是人亦物也。德充符篇云「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也」,列子黃帝篇云「和者大同於物」,佛書之「無差別心」,「無我相」,「無眾生相」,均此義也。其知情信,成云:「率其真知,情無虛偽。」 補秋水篇「是信情乎」,成云:「信,實也。」此言其知之情為實。實者,真也。知真,故所得亦真,與下句為一氣。其德甚真,郭云:「任其自得,故無偽。」而未始入於非人。」宣云:「渾同自然,毫無物累,未始陷入於物之中。」 補至人和同萬物,而非入也。入之云者,馳其形性,凝滯於物,而心為之累者也。此段重在知、德、性、真四字。雖自以為馬牛,然有一真我在,是為真德。彼懷仁要人,純出人為之偽,其知非信,雖曰得人,非真得也。
〔一〕「齧缺因躍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」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〔二〕王氏引釋文,據王氏原刻補。
肩吾見狂接輿。狂接輿曰:「日中始何以語女?」李云:「日中始,人姓名,賢者也。」崔本無「日」字,云:「中始,賢人也。」俞云:「日〔一〕猶言日者也。義見左文七年、襄二十六年、昭七年、十九年傳。」肩吾曰:「告我:君人者,以己出經式義度,司馬云:「出,行也。」王念孫云:「經式義度,皆謂法也。義讀為儀,古字通。」 正焦竑云:「經之式,義之度,皆所以正人。」林雲銘云:「經常之法式,義理之制度,如三綱五常,皆所以正人也。」二說義并如字讀,非不可通。天下篇云:「以義為理。」林說「義理」字亦合,似不必改讀。天運篇云:「故夫三皇、五帝之禮義法度。」如「義」「法」互易,則為「禮法義度」,義亦無所出入,足證改「儀」之不必矣。且「義」字於此處最適。釋名:「義,裁制事物使各宜也。」說文「度,法制也」,亦有裁制義。上文「以己出」,獨裁也;下文「人孰敢不聽」,以其獨裁而懼之也。上節藏仁以要人,此則出法以制人,其治更出有虞氏之下。必如是,然後與上節不複。人孰敢不聽而化諸!」狂接輿曰:「是欺德也。成云:「以己制物,物喪其真,是欺誑之德,非實道。」 補反映上文「其德甚真」句。其於治天下也,猶涉海鑿河,涉海而鑿為河。 補說文:「涉,徒行厲水也。」徒行涉海,非惟不達,且必陷溺矣。鑿河所以通海,今涉海以鑿河,是倒道而行也,為下「正而後行」之反喻。而使負山也。 補此非力所能也,為下「確乎能其事者」之反喻。夫聖人之治也,治外乎?用法,是治外也。正而後行,正其性而後行化。 補言不治外而正內。德充符篇:「正生以正眾生。」孔子曰:「其身正,不令而行。」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李云:「確,堅也。」宣云:「不強人以性之所難為。」 正言不強人以力之所不能為,如使負山之類也。天地篇:「聖治乎!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〔二〕舉而不失其能。」文子自然篇:「故聖人舉事,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。有一功者處一位,有一能者服一事。力勝其任,即舉者不重也;能稱其事,即為者不難也。」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,以避熏鑿之患,成云:「矰,網。鼷鼠,小鼠。神丘,社壇。」宣云:「物尚有知如此。」 補釋文:「矰,則能反。鼷音兮。熏,香云反。」而曾二蟲之無知!」曾是人之無知。不如二蟲乎! 補言出己私意,立法制人。二蟲猶知避害,曾是人不如二蟲,而不知避為治者之法網乎!此答「孰敢不聽而化諸」。
〔一〕「日」字,據王氏原刻補。
〔二〕「拔」原作「援」,據天地篇原文改。
天根遊於殷陽,崔云:「地名。」 補李云:「殷,山名。殷山之陽。」成同。至蓼水之上,李云:「蓼水,水名。」補釋文:「蓼音了。」成云:「蓼水,在趙國界內。」適遭無名人而問焉,補成云:「遭,遇也。」武按:老子曰:「道常無名。」此無名人,即寓言道也。夫人而無名,則呼牛呼馬,無不可者,上所謂「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」也。大宗師篇「夫道有情有信」,故曰「無名人」寓言道也。「名」亦本篇重要字,與「知」字同貫全篇。蓋名出於知,無知則無名。首節之自以為馬牛,此之無名人,四節之有莫舉名,六節之名實不入,皆言無名也,末節則以「無為名尸」結之焉。曰:「請問為天下。」無名人曰:「去!汝鄙人也,何問之不豫也!俞云:「釋詁:『豫,厭也。』楚辭惜誦『行婞直而不豫兮』,王註:『豫,厭也。』此怪天根之多問,猶云何不憚煩也!」 正俞說非。多問方可謂之不憚煩,此為適遭初問,連下祇二問,俞乃謂怪其多問為不憚煩,不免顢頇。爾雅釋詁:「豫,安也。」夫道在無為,老子曰:「為者敗之。」今天根問為天下,其不安處即在一「為」字。彼人且無名,奈何向之問為乎!況所問之為在天下乎!宜乎無名人斥之去,而闢其問之不安也。以下至「感予之心為」,明己之無為也。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,人,偶也,詳大宗師篇。 正「人,偶」,非,正語亦詳大宗師篇。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,成云:「莽眇,深遠。」按:謂清虛之氣若鳥然。 補釋文:「莽,莫蕩反。眇,妙小反。」武按:逍遙遊篇「適莽蒼」,成云:「郊野之緣,遙望之不甚分明也。」釋文:「莽,莫郎反。」集韻音茫,義亦與茫同。成所謂郊野之色者,釋蒼也,蒼蓋草色也;遙望不明者,釋莽也,謂茫茫然也。就遠地言,則用「莽蒼」;就高空言,則用「莽眇」。庚桑楚篇:「藏身不厭深眇而已。」博雅:「眇,遠也。」然則莽眇者,望之不甚分明之深遠處也。此句與「藏身不厭深眇」之義同,並下句,實為下文「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」之喻。蓋「漠」字,說文云「通幕」。程大昌北邊備對「幕者,漠也」,言望之漠漠然也,即望之不甚分明也,亦即莽之義也。以出六極之外,成云:「六極,猶六合。」而遊無何有之鄉,說見逍遙遊篇。以處壙埌之野。崔云:「壙埌,猶曠蕩也。」 補釋文:「壙,徐苦廣反。埌,徐力黨反,李音浪。」武按:此與上句,為下「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」之喻。蓋無有者,無為也。文子道原篇「所謂無為者,不先物為也」,即順物自然為之,而己不先也。有私,則必為私欲所蔽塞矣。必無私焉,然後心能曠蕩,故曰為之喻也。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?」帛,徐音藝,未詳何字。崔本作「為」,當從之。 補帛依崔作「為」,則當去句末「為」字,否則不辭。俞讀作寱,孫詒讓以為「假」之誤,又有轉「假」為「暇」者,義均不愜。徐音藝,彼必有所本。音同則義通。藝者,才也。言汝又有何才藝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?如此,則與上「汝鄙人也」相應。蓋鄙者陋也,鄙陋,無才識也,義似較合。此「心」字,為全篇主腦。凡篇中所言道德、氣機、情知、名實,皆總之於一心,文分反、正以論之。論其反,則藏仁要人,己出經式義度,私心也;天根以鄙人而問為天下,妄心也;嚮疾徹明而勤學,怵其心也;見神巫而心醉,迷其心也;感善待而鑿竅,亦心之妄也。論其正,則泰氏之徐徐于于,率其真心也;接輿之正而後行,正其以己出之私心也;無名人則遊心於淡,老聃則遊心於無有也;壺子之太沖莫勝,則謂之遊心於淡可,謂之遊心於無有亦可;聖人之心則若鏡,而終之以渾沌其心焉。蓋莊子之學,心學也。前六篇所論,亦論心已矣,然或舉一隅而未及其全,故此篇特就心之反正,與修之次第而詳論之,以為內篇之殿焉。莊子之學與其道,蓋於此篇盡之矣。又復問。無名人曰:「汝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,順物自然,而無容私焉,宣云:「不用我智。」而天下治矣〔一〕!」補上二段,明有為以治天下,即私心主知,非正而後行也。此段即申說正而後行之義,遊淡合漠,順自然而無私,即正內而非治外也。知北遊篇云:「嘗相與無為乎!澹而靜乎?漠而清乎!」心淡靜而氣漠清,不藏仁以要人也。順物自然,不出經式義度以制人也。仁者有親,私也;法必己出,私也。無私焉,不治天下而天下治矣。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,為全篇精要語,然有先後之分:必先能遊心於淡,然後能合氣於漠。如篇中之徐徐于于,情信、無欺、無私,篇末之四無為,即遊心於淡也。合氣於漠之極致,即下「神巫」節之太沖,蓋太沖為陰陽二氣交合成和之謂也。故「遊心」二句,為「神巫」節之綱。彼節方由淺入深,逐層敷陳,為修道養氣之總說明。「天下」二字,道家謂喻全身,言頭之下,足之上也。玩「神巫」節「天壤」「地文」,及「機發於踵」諸語,即明此言未為無理。蓋本書多寓言,實則純就修心養氣立論,乃方以外之言也。其中所謂君、國、臣、民,各有寓意。老子五千言,意亦如之。若徒就文句之實義詁之,則多不合情理。此義已於篇題正語內及之矣。
〔一〕「而天下治矣」五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。
陽子居見老聃曰:成云:「姓陽,字子居。」案:即楊朱,見寓言篇注。「有人於此,嚮疾強梁,嚮往敏疾,強幹果決。 正嚮,如易繫辭「其受命也如嚮」之嚮。疏:「如嚮應聲。」言其人用知則敏疾如嚮之應聲,任事則如梁棟之強而不橈。物徹疏明,事物洞徹,疏通明達。 正史記禮書「疏房、床第、几席」,索隱:「疏,謂也。」盜跖篇「內周樓疏」,李云:「疏窗外通。」武按:室設窗疏,所以通明也。句謂其於物理洞徹,如窗疏之通明也。上句言用知任事,以聲嚮與梁棟喻之;此言明物,以疏窗喻之。若如注說,則「徹」與「疏」複,「明達」與「洞徹」複。學道不倦。補求知也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」老聃曰:「是於聖人也;胥易技係,勞神怵心者也。言此其學聖人,如胥之易,如技之係,徒役其形心者也。郭慶藩云:「胥徒,民給徭役者。易,治也。胥易,謂胥徒供役治事。技係,若王制『凡執技以事上者,不貳事,不移官』,是為技所係也。」「正注非。禮記文王世子篇:「小樂正學干,大胥贊之。」(鄭注:「大胥掌學士之版,以待諸子春入學,舍菜合舞,秋頒學合聲。」)又云:「胥鼓南。」(注:「胥掌以六樂之會正舞位。」)周禮天官:「胥十二人。」(注:「胥讀如諝。謂其有才知,為什長。」疏:「周室之內,稱胥者多。謂若大胥、小胥、胥師之類,雖不為什長,皆是有才智之稱。」又云:「徒給使役,故一胥十徒也。」)然則胥須才智而為長,徒則給使役,職任各分。郭統謂「胥徒給徭役」,非也。且句僅言胥,以其有才智也,不必涉及徒。謂「易,治也」,亦非。禮記祭義:「易抱龜南面,天子卷冕北面。雖有明智之心,必進斷其志焉。」(注:「易,官名,周禮曰大卜。大卜主三兆、三易、三夢之占。」)據此,則為胥必精習樂舞之技,為易必精習占卜之技,皆為技所纏係而不能移,故曰「胥易技繫」也。陽子所言之人,以有才智而勤學,何異胥易以才智為技所係乎?徒勞苦其形,怵惕其心耳。勞形怵心,反應上「遊心於淡」二句。且曰虎豹之文來田,以文致獵。猿狙之便、捷也。執斄之狗來藉。司馬云:「藉,繫也。」按:猴、狗以能致繫。二語亦見天地篇。 正藉訓繫,似與事實不合。凡狗一受馴養,恆依主人,不須繫也。釋名:「藉,咀藉也。以藉齒牙也。」狗田之久,難必不為猛獸所咀藉也。上胥易以人喻,此以物喻;上喻勞形,此喻傷生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」陽子居蹴然曰:「敢問明王之治。」老聃曰:「明王之治,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,成云:「聖人功成不居,似非己為之。」 補不以己出經式義度也,無私也。化貸萬物而民弗恃,宣云:「貸,施也。」成云:「百姓謂不賴君之能。」 補不藏仁以要人也。民弗恃,則非民孰敢不聽之治可比矣。有莫舉名,宣云:「似有,而無能名。」 補老子曰:「太上,下知有之。」本書徐無鬼篇「聖人並包天地,澤及天下,而不知其誰氏」,義並與此同。使物自喜,成云:「物各自得。」 補順物自然,不出經式義度以制之,則物自喜矣。立乎不測,宣云:「所存者神。」 補處壙埌之野,自難測其崖際。而遊於無有者也。」宣云:「行所無事。」 補自篇首至此,分四節,其意不出「反正」二字,每節內又自有反正。第一節藏仁,似治內矣,而非正;泰氏之徐徐于于,則正也。第二節以己出法,純治外也,制人更下於要人。於此提出「正而後行」,以啟下二節。第三節申說正內之義。第四節陽子所言之人,亦治內而非正,故老子闢其勞神怵心。至「功蓋天下」、「化貸萬物」二句,則申說「行」字之義,至此而後化行也。而其要,則在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;惟其能遊淡合漠,然後能立於不測,遊於無有。此義均於「神巫」節實證之。細玩此四節,反正相應,內外相對,虛實相間,先提後敘,先伏後彰,似斷實聯,皆互相發明也。
鄭有神巫曰季咸,列子黃帝篇云:「有神巫自齊來,處於鄭,命曰季咸。」知人之生死存亡,禍福壽夭,期以歲月旬日,若神。或歲或月或旬日,無不神驗。 補「知」,主要字。任知必窮。鄭人見之,皆棄而走。宣云:「惟恐言其不吉。」 補首節任知要人,而人始從;第二節,任知制人,而人不敢不從;此則任知惑人,皆棄而不從。前後雖分,實相映射。列子見之而心醉,向云:「迷惑於其道也。」 補誤以知為道,以文為實,而不知其知非真也。歸以告壺子,列子作「壺邱子」。司馬云:「名林,鄭人,列子師。」曰:「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補通篇所說者道也,至此方明點,並出「至」字。帝王為人之至,此節不僅說道,乃說道之至,以與帝王之義相應。則又有至焉者矣。」郭云:「謂季咸之至,又過於夫子。」壺子曰:「吾與汝既其文,未既其實,而固得道與?成云:與,授。既,盡也。吾比授汝,始盡文言,於其妙理,全未造實。汝固執文字,謂言得道邪?」按:列子「既其文」作「無其文」,張湛注引向秀云:「實由文顯,道以事彰。有道而無事,猶有雌而無雄耳。今吾與汝,雖深淺不同,無文相發,故未盡我道之實也。此言聖人之唱,必有感而後和。」 正成謂固為「固執」之固,非。向注蕪雜無當。此處應承「道」字說。言吾平日與汝所言者,盡乎道之外文,而未盡乎道之實體也。汝僅得吾所言之文,遂自以為得道之實乎?句本明顯,觀成、向注,反令人迷眩。下「天壤」「太沖」,即示之以實也。眾雌而無雄,而又奚卵焉!郭云:「喻列子未懷道。」 正此以雌喻文,以雄喻實,以卵喻道。言有文而無實,安從得道?猶之有雌而無雄,安從得卵?而以道與世亢必信,而,汝也。信讀曰伸。言汝之道尚淺,而乃與世亢,以求必伸。列子「亢」作「抗」。 正信讀伸,非。當如上「其知情信」之信,實也。淮南謬稱訓「文者所以接物也」,言汝誤以吾前與汝所既之文為道,謂所以接物者也,遂出而與世亢,以為必可得世人之實情矣。不知世人其情非信,故反為所惑也。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故使人得而窺測之。補文者章於外,故使人得而窺測以惑之。嘗試與來,以予示之。」明日,列子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「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以〔一〕旬數矣!吾見怪焉,見溼灰焉。」宣云:「言無氣燄。」 補詳下。列子入,泣涕沾襟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地文,列子注引向云:「塊然若土也。」 正注非。此示以地之文,非示以塊然之土也。易說卦:「坤為地,為文。」「地文」二字本此。史記樂書注:「文猶動也。」故草木之萌動勾茁,條達敷榮,水流地上,蕩漾成紋,天氣下降,地氣上騰,皆地之文也。譬諸泰岱之雲,生於石罅,騰於太清,膚寸而合,不崇朝而滿天下。人身之氣亦如之,發於玄牝,會於泥丸,然後周流一身,無時或息。此段言養氣初功,蘊積於下,有待上騰,故以地文為喻也。萌乎不震不正。俞云:「列子作『罪乎不誫不止』,當從之。罪讀為●,說文作●,云:『山貌。』震即誫之異之。不誫不止者,不動不止也,故以●乎形容之,言與山同也。今罪誤作萌,止誤作正,失其義矣。據釋文,崔本作『不誫不止』,與列子同,可據以訂正。」按:列子注引向云:「不動,亦不自止,與枯木同其不華,死灰均其寂魄,此至人無感之時也。」 正「萌」「震」「正」,均不誤。據俞說「不動不止,以●乎形容之」,●,山貌,形容不動可也,亦可形容不止乎?理恐難通。萌,承地文說,如草木之始萌芽也。在此處,義頗重要,上既承「地文」,下之「不震不正」,「杜」字「機」字,皆從此字發生。如作「●」,則無所取義矣。震,易說卦云「動也」。正,爾雅釋詁云「長也」。有主宰義,與佛書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之住義同。又如孟子「必有事焉而勿正心」之正,朱注:「正,預期也。」就地文言之,草木初萌,不動之以助長;如為勾茁,不正之使必直。又不預期以必生,純如無名人所謂「順物自然」而已。以喻養氣者,氣機初萌,心不可馳於物以擾動之,然亦不可有執著心,即不主宰之也,即無所住也。此不正之一義也。又不可有希望心與攀緣心。希望者,預期也;攀緣則由希望而生。此不正之又一義也。循是以養,即上所謂「遊心於淡」也。萌乎者,神氣初萌,有機無跡,故用「乎」之疑問詞。季咸見之,謂其未萌則有機,謂其已萌則不震不正,未有萌動之跡,疑而不明,故曰「見怪」「見溼灰」也。是殆見吾杜德機也。成云:「杜,塞也。」列子「機」作「幾」,下同。注引向云:「德幾不發,故曰杜。」 補德充符篇云:「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」蓋修和已成,方謂之德。此則和氣初萌,尚無德可言,故曰「杜德」,言德閉塞而未顯也。然德雖杜,而機已萌,故季咸得見之。見機而未見德,猶之列子見文而未見實也。壺子此時境界,如顏回坐忘,南郭子綦喪我,故季咸曰「死」,曰「弗活」也。此證明遊心於淡一。嘗又與來。」嘗亦試也。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「幸矣!子之先生遇我也。有瘳矣,全然有生矣。列子「全」作「灰」。補當作全。吾見其杜權矣。」宣云:「杜閉中,覺有權變。」 補前僅見其將萌而未發之機,此則見其變動之權,故曰「有生」也。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天壤,列子注引向云:「天壤之中,覆載之功見矣。比地之文,不猶外乎!」按:郭注「地之」作「之地」,「外」作「卵」,是誤字。昔人謂郭竊向注,殆不然,此類得毋近是乎? 正壤,柔土也。無塊曰壤。變「地」言「壤」者,明非砂石斥鹵不毛之區,草木各物,皆易萌芽生息也。就人言之,頭圓象天,足方法地,故頭足為一身之天地。黃庭經云:「口為天關精神機,足為地關生命棐。」則以人之氣息入出起迄處,定天地之關也。「天壤」二字,為本節四段之總綱。自「地文」至「淵有九名,此處三焉」句,說明「壤」字;「未始出吾宗」段,方說「天」字。名實不入〔二〕,列子注引向云:「任自然而覆載,則名實皆為棄物。」按:郭注「則」下,作「天機玄應,而名利之飾皆為棄物矣」。 正淮南原道訓「天下為之圈,則名實同居」,張注:「名,爵號之名也。實,幣之屬也。一曰仁義之功賞也。」又本經訓「是故生無號,死無諡,實不聚而名不立」,注:「實,財也。」皆以爵號貨利釋名實,近是矣,然不足以概本義。蓋天壤之間,惟道無名,以無形也。有形則有實,有實則有名。無乎非實,亦無乎非名。淮南所云「天下為之圈,名實同居」者,言圈內惟名與實,無他物也,豈但以功名貨利限之乎?如夷、齊、務光之殉名,殉仁義之名,非羡爵號功賞之名也;踐仁義之實,非貪貨財利祿之實也。然自有道者視之,彼夷、務之名實,皆亡身不真,足以傷生損性,是以不入也。且呼牛為牛,呼馬為馬,人之名亦不入也;忘肝膽,遺耳目,墮肢體,本身之實亦不入也。故曰「名實不入」。若然者,則能如老子所云「虛極」「靜篤」之候也。然後可以機發於踵,再進焉,然後洋溢於天壤間,而為太沖莫勝矣。此證遊心於淡二。而機發於踵。宣云:「一段生機,自踵而發。」 補大宗師篇云:「真人之息以踵。」田子方篇老子曰:「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。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。兩者交通成和,而物生焉。」慎子曰:「天地相去八萬四千里,沖和之氣在其中。四萬二千里已上為陽位。冬至之候,陽氣發於地,一氣上升七千里。至六氣,則上升四萬二千里,而陽至陽位。」又曰:「天地之所以能長久者,以其陽中有陰,下降極而生陽;陰中有陽,上升極而生陰。二者交通,合為太和。」武按:慎子乃本老子之說而發揮之,漢鍾離權又本慎子之說,著靈寶畢法一書,言人身陰陽之氣,其一晝夜之升降,與天地陰陽四時之氣相應。因按月令節候,詳言養氣之方,以傳呂純陽,修煉家視之為祕法焉。此處亦以天壤氣之升降,喻人身內氣之升降。以壤喻踵,黃庭經之地關也。機發於踵,即老子所言「赫赫發乎地」也,亦即慎子所言「冬至之候,陽氣發於地,一氣上升」也。蓋冬至之候,在易為震卦,一陽初生之時也。大宗師篇「真人之息以踵」,義詳彼注,與此有別。彼言真人呼吸之常息,此言身中陽氣之初發。然眾人之呼吸以肺,養氣家則以丹田,所謂內呼吸也。蓋其身中陰陽二氣,發於兩腎,而聚於丹田。此種功候,亦非可驟幾。至機發於踵,則可以踵息矣,然非真人不能也。前段氣之初萌,此段氣之正發,將上騰而及於天矣。是殆見吾善者機也。宣云:「善即生意。」 補「善」字本於易。易繫辭云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」前為氣之初萌,此為氣之繼發。嘗又與來。」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「子之先生不齊,釋文:「側皆反,本又作齋。下同。」 正齊當如字,與下「勝」字「衡」字相應。月令仲夏之月云:「是月也,日長至,陰陽爭,死生分。」注:「爭者,陽方盛,陰欲起也。」前言人身之氣與天氣相應,此發於踵之氣,猶之赫赫發於地之陽氣也。身之陽氣方盛,其陰氣欲起而相爭,故不齊也。吾無得而相焉。試齊,且復相之。」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「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。列子「勝」作「朕」,當從之。注引向云:「居太沖之極,浩然泊心,玄同萬方,莫見其跡。」按:郭注「莫見其跡」,作「故勝負莫得措其間也」。 正仍當作「勝」,方與上「不齊」、下「衡」字相應。淮南詮言訓:「故神制則形從,形勝則神窮。聰明雖用,必反為神,謂之太沖。」注:「沖,調也。」反諸神,則神制形從,即神勝也。神勝謂之太沖,與此「太沖莫勝」之義同。易曰:「陰陽不測之謂神。」是神為陰陽之用也。「沖」注「調」者,蓋太沖乃陰陽二氣調和之名也。文子上仁篇:「天地之氣,莫大於和。和者,陰陽調。」列子天瑞篇:「沖和氣者為人。」慎子謂陽陰二者合為太和。據此諸說,此太沖之所由名也。陰陽和,則無爭,無爭,何有勝?故曰「太沖莫勝」也。篇中所言之莽眇、壙埌、無窮、無盡,皆形容太沖者也;而遊心於淡,與篇末所言之虛,則修太沖之下手工夫也。能淡能虛,然後能合氣於漠,謂合陰陽二氣而為沖漠之和,即太沖也。是太沖之為氣也,體莫大焉,位莫極焉,用莫神焉,勢莫勝焉,與帝王之義有同符焉。故本篇名之曰應帝王,實歸重於太沖也。是殆見吾衡氣機也。宣云:「衡,平也。」列子注引向云:「無往不平,混然一之。」按:郭注同。 補氣之初發,陰陽有盛衰多少,每不能平,故必平之使平以成和。和之極,則太沖也。季咸蓋見其平之之機,正當平之之時,氣固尚未平也,故曰「先生不齊」。鯢桓之審為淵,止水之審為淵,流水之審為淵。淵有九名,此處三焉。列子「鯢桓之審」作「鯢旋之潘」,張注以為當作「蟠」,云:「鯢,大魚。桓,盤桓也。蟠,洄流也。言大魚盤桓,其水蟠洄而成淵泉。」淵有九名者,謂鯢桓、止水、流水、濫水、(爾雅:「水涌出也。」)沃水、(水泉從上溜下。)氿水、(水泉從旁出。)雍水、(河水決出,還復入也。)汧水、(水流行也。)肥水。(水所出異為肥。)是為九淵,皆列子之文。成云:「水體無心,動止隨物,或鯨鯢盤桓,或凝湛止住,或波流湍激。雖多種不同,而玄默無心一也。」 正此處各注都不得解。就列子文論,「潘」不誤,張改「蟠」,非也。管子五輔篇「決潘渚」,注:「潘,溢也。」言鯢桓之水,溢出而赴於淵也。此處自當作「審」,方與上下文相應。徐無鬼篇「水之守土也審」,羅勉道云:「言水之守土,審定不移也。」管子度地篇:「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淵。」蓋水性就下,不赴海則趨淵,所向審諦,決不誤趨高地;至淵則停而不流,故曰「守土也審」,審知乎土之下處也。此處鯢桓之水,其審諦而守者,亦惟淵之趨。水之所匯曰淵,以喻氣之所會曰太沖;水之審守淵,喻人之審守氣也。鯢,張云「大魚」,且謂「鯨鯢盤桓」,非也。鯢桓之水為淵,是尚未為淵也。鯨鯢,魚之大者,非海不容,況未為淵之水,安能容其盤桓乎?本書外物篇云「灌瀆守鯢鮒」,李云:「皆小魚也。」庚桑楚篇云:「尋常之溝,巨魚無所還其體,而鯢為之制。」此則不待注,而知鯢為小魚矣。鯢所盤桓者,蓋溝瀆也。小魚桓小水,波動亦小,以喻中段杜德方始權變,其動小也;機發於踵,其氣小也。氣雖小,當審慎守之。氣發漸盛,終則陰陽合和而為太沖矣。止水,喻首段氣機似萌非萌,不震不正,和德閉杜之時。流水,喻末段氣機盛發,洋溢天壤,陰陽合和,一氣流行,是謂太沖,猶之溝瀆之水匯而為淵也。淵雖有九,止取可喻本義者,故曰「此處三焉」。流水洄,地文也,取以設喻,既照應「地文」與「壤」字,兼為上三段作收束,使不散漫。嘗又與來。」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壺子曰:「追之!」列子追之不及,反以報壺子,曰:「已滅矣,已失矣,補初則距遠,沒無所見,故曰「滅」也。追之漸近,能見而不能及,故曰「失」也。吾弗及也。」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深根冥極,不出見吾之宗主。 正天下篇「以天為宗」,此「宗」字,承上「天壤」之天字,暗伏下「盡其所受於天」之天字。上各段未及天,此申說之。本書所謂天者,無為與自然也。未始出吾宗者,言未始逸出於吾所宗自然之天也,即上文「順物自然」之義。達生篇言至人云「其天守全」,又云「聖人藏於天」,在宥篇云「神動而天隨」,皆不出宗之義也。下數句,即順物自然而動,乃申說此句,兼作順物自然之例證也。吾與之虛而委蛇,成云:「委蛇,隨順貌。」郭云:「無心而隨物化。」按:列子「委蛇」作「猗移」,義同。 補反映列子與世亢。「虛」字重要,為下「虛」字伏根,且承上「太沖」說。太沖為陰陽之和氣。人間世云:「氣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」虛者,太沖之體也。委蛇者,如蛇之行,或左或右,委婉曲屈,以喻太沖之氣,或靜而為陰,或動而為陽,無所不可也。此句總攝下「弟靡」「波流」二句而為之綱。不知其誰何,向云:「汎然無所係。」按:郭注同。 補不為知主,故不知其誰何。反映神巫主知以相人,有時而窮。下「食豕如食人」,即證明此句。因以為弟靡,釋文:「弟音頹。弟靡,不窮之貌。」盧文弨云:「正字通弟作●。後來字書亦因之,而於古無有也。類篇弟字下,有徒回反一音,云:『弟靡,不窮貌。』正本此。列子作『茅靡』。」 正崔云:「弟靡,猶遜伏也。」武案:天地篇云:「豈兄堯、舜而弟之哉!」宣云:「言不肯讓堯、舜居先而己後之。」據此,故弟有遜讓義。靡,順也。弟靡者,順而隨其後也。列子作「茅靡」,言茅從風而靡,與弟從兄而順,其義同也。音頹,作不窮貌者,非也。此就虛而委蛇之靜義說。因以為波流,崔本作「波隨」,云:「常隨從之。」王念孫云:「崔本是也。蛇、何、靡、隨為韻。蛇,古音徒禾反。靡,古音摩。隨,古亦音徒何反。」 正弟靡即隨順,此復作「波隨」,複矣。本書於四字句,多者嫌讀時聲調平板,往往協韻以救之。亦協自然之音,取其諧和適口而已,非如後世之辭賦,不可出一定之韻也。若必字字指古為某音,既非古人口授,何從定之?是以明、清以來,論古音者,紛如聚訟,莫衷一是也。如王、俞等之於本書,其詁字論音,非不勤且博也,然徒斤斤焉辜較於一字半句之間,而於文之全理正義,反不深究,故所詁者,恆於本義無當,已於上之各篇,逐條正之矣。即如此處,五字者僅三句,「不知」句屬上,因以兩句為對,而以「故逃也」極短之句,頓住其氣,使極峭峻,非僅不患平板,且極起伏靈變之致。而四句之末字,平仄相間,聲復調適,何須協韻以救之乎?如必改「流」為「隨」以合韻,義與上複,他無所取,徒犯湊韻之嫌而已。刻意篇云「聖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,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」,以釋本段頗愜:生也天行,即未始出其宗也;靜而與陰同德,陰德靜而順,地之德也。吾故曰弟靡就靜義說也。動而與陽同波,陽德動而健,天之行也。波之流似之,故此句係就虛而委蛇之動義說。二句分含天地之德,即分釋上文「天壤」二字之義也。故逃也。」成云:「因任前機,曾無執滯,千變萬化,非相者所知,故季咸逃逸也。」按:列子注引向云:「至人其動也天,其靜也地,其行也水流,其湛也淵嘿。淵嘿之於水流,天行之與地止,其於不為而自然,一也。今季咸見其尸居而坐忘,即謂之將死;見其神動而天隨,即謂之有生。苟無心而〔三〕應感,則與變升降,以世為量,然後足為物主,而順時無極耳,豈相者之所覺哉!」 補前季咸言「不齊,無得而相」,其時,氣機初發,陰陽未和,誠哉其不齊也。及後,氣機已充,陰陽已和而為太沖,如易所謂「陰陽不測」之神矣。前之「無得而相」者,此則不知所以相之矣,故逃也。此節係借神巫相人,喻修道養氣次第,為道家工夫之總說明,內篇之總歸結,非真有巫如此之神也。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,成云:「始覺壺丘道深,自知〔四〕未學。」 補今見壺子所示之實,然後自知僅既其文,猶之未學也,故歸而求既其實。下文,求既實之說明也。三年不出,補不敢與世亢。為其妻爨,向云:「遺恥辱。」 正為妻爨,有何恥辱?本節亦未涉及恥辱,向說非。此處重在食豕,為妻食豕,因而為之爨也。食豕如食人,釋文:「食音祀。」郭云:「忘貴賤也。」 正此為「不知其誰何」之證。其不主知,與上文自以為牛馬同。於事無與親,不近世事。 補虛而委蛇而已。為下「無為事任」伏筆。彫琢復朴,成云:「彫琢華飾之務,悉皆屏除,復於朴素。」 補昔之彫琢者,今去而復朴,即去文而復實也。塊然獨以其形立,塊然無偶。紛而封哉,釋文:「紛而,崔云『亂貌』。哉,崔本作戎,云:『封戎,散亂也。』」李楨云:「崔本是也。列子作『●然而封戎』。六句人、親,朴、立,戎、終,各自為韻。」 正注非。成云:「封,守也。」武按:達生篇云:「其天守全,其神無郤,物奚自入焉?」又云:「死生驚懼,不入乎其胸中。」天守全,封之義也。物之數號曰萬,與死生驚懼等,可謂紛矣,能封吾內而守之,故神無郤,而紛然之物,與死生驚懼,自無自入矣。此時列子已既其實,雖涉紛紜,而能不出其宗矣。一以是終。宣云:「道無復加也。引季咸、壺子事,明帝王當虛己無為,立於不測,不可使天下得相其端,以開機智。其取意微妙無倫。」以上引五事為證。 正此句係收繳上文列子見神巫而心醉,歸以告壺子曰「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則又有至焉者矣」各句。蓋觀列子告語,大有傾向神巫,不能終學壺子之意,今而後方知己未始學,不再他慕,而一以是道終矣。於此可以窺知莊文接構之嚴密。至注中「明帝王當虛己無為」等語,對於本節文意,尚屬隔膜。文之真意,見前「故逃也」句補注末段。
〔一〕「以」上原有「可」字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刪。
〔二〕「入」原誤「久」,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改。
〔三〕「而」原誤「與」,據王氏原刻改。
〔四〕「知」原誤「如」,據王氏原刻改。
無為名尸,成云:「尸,主也。無為名譽之主。」 正注中「譽」字當刪。名以知生,無為知主,則凡為知所生之名,皆無為之尸,不限於譽也。文子符言篇此四語作老子說。此句總結篇中各「名」字。無為謀府,無為謀慮之府。 補德充符篇「聖人不謀,惡用知」?故謀出於知。無為事任,郭云:「付物使各自任。」 補應上「於事無與親」。無為知主。釋文:「知音智。」成云:「不運智以主物。」 正成說非。言不為知主,非言不為物主也。此句重要,為上三句之主,兼總結篇中「知」字。如藏仁,出法,胥巫之技,儵、忽之鑿,皆主知也。主知則勞神怯心,不應帝王矣。知應如字。體盡無窮,體悟真源,冥會無窮。 正體非「體悟」之體,乃上「未既其實」之實也。既,盡也。「體盡無窮」,即既其實也。總結「出六極之外」,「處壙埌之野」,「立於不測」,「合氣於漠」,「太沖莫勝」各句。而遊無朕,崔云:「朕,兆也。」成云:「朕,跡也。晦跡韜光,故無朕。」 補總結「乘莽眇之鳥」,「遊無何有之鄉」、「遊心於淡」、「遊於無有」各句。盡其所受於天,而無見得,全所受於天,而無自以為得之見。 補功蓋天下,化貸萬物,不出其宗,即盡其所受於天也。無容私,似不自己,民弗恃,神巫無得而相,即無見得也。亦虛而已。郭云:「不虛,則不能任群實。」 補道無名無形,虛也。老子最精要之語曰「致虛極」,本書最精要之語曰「道集於虛」,曰「氣者,虛而待物者也」。蓋心不虛,則氣不集而神不凝,何能合和為太沖而成道?故老、莊千言萬語,亦虛而已;本篇四「無為」,亦虛而已。故此句不僅收結本篇及本書,即謂收結黃、老、莊、列一切言語,亦無不可。至人之用心若鏡,郭云:「鑒物而無情。」 補總結篇中「心」字。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成云:「將,送也。物感斯應,應不以心,既無將、迎,豈有情於隱匿哉!」 補文子符言篇:「來者不迎,去者不將。」故成訓將為送。此二句,承「鏡」字說。淮南原道訓:「夫鏡水之於形接也,不設知故,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。」前漢書韓安國傳:「清水明鏡,不可以形逃。」夫不設知故,即不將不迎,上所謂「亦虛而已」也。方圓曲直不可以形逃,即應而不藏也。故能勝物而不傷。成云:「用心不勞,故無損害。」此段正文。 補文子真誠篇:「是故聖人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萬物不傷。」淮南覽冥訓:「故聖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萬化而無傷。」武按:勝音升,說文「任也」。言能勝任物來取照而不致傷也。世說袁羊曰「何嘗見明鏡疲於屢照」,頗可證明斯義。此處喻聖人之心虛,不尸名,不府謀,不任事,不主知,物來順應,故萬化而無傷也。
南海之帝為儵,北海之帝為忽,中央之帝為渾沌。簡文云:「儵、忽,取神速為名。渾沌,以合和為貌。神速〔一〕譬有為,合和譬無為。」崔云:「渾沌,無孔竅也。」 補釋文:「儵音叔。渾,胡本反。沌,徒本反。渾沌,李云『清濁未分也』。」武按:此節設喻明不為知主之義。蓋渾沌為不為知主之正面,儵、忽鑿竅,則其反面也。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,渾沌待之甚善。補渾沌未始出其宗,與之虛而委蛇。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,曰:「人皆有七竅,以視聽食息。此獨無有,補渾沌之無竅,以道言之,即養生主篇所謂「官知止而神欲行」也。嘗試鑿之。」日鑿一竅,七日而渾沌死。郭云:「為者敗之。」此段喻意。
〔一〕「神速」,原作「儵忽」,據釋文引改。